就像是皇帝所说的一样,不管宫廷内外有多盼着这是个儿子,平安生女总是比母女俱亡来得好,这件事当然也肯定是当作喜事来处理。
往清宁宫的信使很快就被派出去了,也很快地带回来了太后的赏赐和叮咛,各宫那里,过了一段时间也都遣过来道贺,至于小皇女,被母亲看过以后,自然送出去,擦洗擦洗身上的血污,自然也就被送到养娘和乳母那里去了。——徐循这一胎生的时间很正常,该预备的自然都是早都给预备上了。
——虽然说当母亲的难免是惦念女儿,但宫里就是这个规矩,别说什么亲自哺乳了,就连养跟前都也就是这一两年间的事。过几年大了以后,皇女们自然都有住所的,顶多也就是按平时给皇后请安的次数来给生母问好而已,想要带跟前一直养大,那就得看这做母亲的脸面足不足了。
反正,本朝,连皇后的女儿现都出去自己住了,孙贵妃的女儿今年也刚搬过去一起,徐循这一胎要想搞特殊,只怕是有点难。
不过现也不用着急惦念这事儿,刚生产过,母体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徐循高兴了一会也就合眼沉沉地睡了过去了。——该忙完的事已经忙完了,这回她很有把握,总算是轮到别来帮她忙活了。
别忙活的事也不少,小皇女现就得开始预备洗三了,这得着落到永安宫来办。还有徐循坐月子,外出还愿等等,很多琐细的事务,都得要几个嬷嬷和大宫女来办,满宫里都忙得是团团乱转。——脸上也都是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说不上是真心不真心,起码面子上都是挑不出一点不对的。
对小宫来讲,主子还活着,这就是挺不错的结果了。不管生的是男是女,总比憋死了强吧?若是死了以后,不论留下的是皇子还是皇女,永安宫肯定得撤编制,她们就得被拆分到别处服侍了。能服侍原主,当然比半路出家要好得多。
但对于那些和主子更亲近的大宫呢,这事儿就有点透着不是滋味了:这孩子算是有福分,从怀上到现,**折折的,也都挺过来了。生之前,几乎泰半都觉得该是个儿子,结果呢,虽然也是健健康康的,却是缺了个把儿……
孙嬷嬷忙了半天,总算是忙完了,把各处都安顿下来了。扎撒着手站廊下,一时半会倒是也有些茫然——不想回下房,但却又找不到什么事来干了。
发了一会呆,钱嬷嬷也走了过来,两个一道看着宫女子们陀螺一样地转进转出,谁也不说话。
安静了好一会儿,还是孙嬷嬷先忍不住了,她叹了口气,“说,娘娘刚才说的那几句话,是赌气呢,还是真心呢。”
这俩都是守了一整个晚上的,柳知恩进来找徐循的时候,靠得最近的就是她们俩,有些话就是不想听都不能。对庄妃的神色变化,自然也是看得最清楚的。孙嬷嬷现别的不担心,就是担心徐循的身体——她怕徐循是还赌着一口气,这口气憋闷心里出不来,产后很容易就给憋出病来。
“娘娘不至于那么看不开吧。”钱嬷嬷现也拿不准了。“这也是之常情……”
三十岁没孩子,这当口别说她徐庄妃了,就是皇后、贵妃,绝对也是保小不保大,说难听点,要是剖腹把孩子拉出来,孩子能活的话,那次皇后要流产的时候说不定都会给立刻剖了,能把孩子给剖活了,母亲的性命那是次要的事。
庄妃应该不至于连这点也看不清——但话又说回来了,这总是看别的事很清楚,看自己的事未必就能走得出来。所以钱嬷嬷和孙嬷嬷也都不敢下个定论,对着看了几眼,都是有几分忧心。
生女不要紧,一后三妃生的都是女儿,何惠妃的那个皇次女从落地起还就病怏怏的,也没见她怎么就受别的冷眼了。甚至于说生女还算是个好消息——能平安生了第一胎,往后都只有更顺的,皇后那事毕竟概率很小。最大的问题,是怕庄妃心里介意这件事,从此就和皇帝生分了。
皇帝也不是什么傻子,心底和他生分,他只有跟更生分的。帝后感情失和是为什么,几个大嬷嬷和坤宁宫的来往多,看得甚至比太后都清楚——不就是因为皇后先和皇帝生分了么。
说,要是皇帝理亏那也算了,偏偏如今圣明天子,除了偶然发个脑热,平时做事是没有一点可以挑剔的地方的。他自己占住理,理直气就壮,这没占理还先生分了,让皇帝怎么看?两的感情可不就眼看着冷淡了下去,坤宁宫卧病这么久了,皇帝去过几回?
坤宁宫那还是皇后呢,有宠没宠都占了个份儿,永安宫虽然也是妃位了,但和皇后比,不还是少了份名正言顺了吗?若是失了圣宠,日子可不得比以前难过?几个嬷嬷现担心的就是徐循的心态,别的都没有什么了,能生女那不也能生子吗?只要庄妃继续有宠,日后都是有盼头的。
“还有个月子呢。”孙嬷嬷咂了咂嘴,“就是真有什么,月子里也还能劝。”
钱嬷嬷也觉得孙嬷嬷说得有道理,想了下又道,“哎,只可惜这当口柳爷不。”
虽然柳知恩进永安宫到现也就是两年不到,但大家对他那都是真服气——不服气也不行啊,这保小不保大的事啊、留遗言的事啊,都是他进来说给徐循听的。家就是这么有本事,由不得不服。四个嬷嬷现都跟着喊他做爷了。就是现,柳知恩一个宦官能干嘛?可见不到他,几个嬷嬷心里就硬是有点发虚。
说曹操,曹操到。柳知恩急匆匆地就走进了院子,见到两个嬷嬷,也是神色一动,紧跟着就对她们招了招手。
三个赶紧地就聚到了一块,柳知恩劈头先问,“娘娘可还安泰吧?”
产育以后,御医也要入内扶个脉的,不过那都是安慰效应而已,真的要有什么产后大出血啊什么的,御医那也就是个摆设。不过徐循的情况的确很健康,孩子的胎盘什么的,出来得也挺干净。这会儿睡得也安安稳稳,没什么不适。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柳知恩显然是松了口气,他想了一下,又问,“刚才进去见娘娘的时候,说的那番话,除了们俩还有谁听到了?”
孙嬷嬷和钱嬷嬷赶快回想——倒是没有,产婆们那都是猴精猴精的,谁也不会上来犯这个忌讳,看到柳知恩进来,一个个就都闪到殿角去了。
“那就好!”柳知恩斩钉截铁地说,“皇爷不需要知道娘娘已经知道了。”
这话可就绕了,但孙嬷嬷和钱嬷嬷都是一点就透,忙不迭也是点头如捣蒜,“是是,好娘娘说话声也不大,应该都是没猜到。”
“嗯,产婆那里,就是要传也不会传这事儿。”柳知恩沉吟了一下,“娘娘那里,两位姑姑可得好好说说。”
这就得牵扯到的心理了:皇帝保小不保大,说破天都是他有理,但不等于说他会理直气壮地和徐循揭破这一层。这理以外,不还有情呢吗?亲口把庄妃的生命给排到孩子生命的后头去了,就是庄妃能谅解,皇帝自己都得有点不好意思吧。
而这一不好意思了,也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加倍对好——这个是不大可能的,皇帝对庄妃已经够好了,好到都没法再好一点了。还有一种,那就是他觉得见了心里难受,以后就不来见了。
永安宫能去赌皇帝是什么反应吗?不可能啊,所以这件事必须给捂住,庄妃必须得装傻,这么含糊过去了,没过多久皇帝估计也就能给忘了——虽然是说了保小不保大,但事情不是还没进展到那一步吗?庄妃本什么都不知道呢,皇帝也不可能会记上太久的。
要不说惦记着柳知恩呢?有他,永安宫就像是有了主心骨,几个嬷嬷跟着他的话去做那就行了。这会儿,也都把刚才的那点迷惘给抛到了九霄云外,一个个都有了符合永安宫应有气氛的精神抖擞。柳知恩再勉励几句‘来日方长’,‘有一有二’之类的,便都喜气洋洋地又去忙活了起来。
鼓舞起了士气,柳知恩也是松了口气,他略带担忧地望了徐循坐月子的东厢南间一眼,站着脚沉思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便也走下庭院,忙活了起来。
才忙活了不一会,好消息就来了——
这才不过中午呢,皇帝便亲自过来永安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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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早上跑得快,回也是回得快,可能就是换了一身衣服,小睡了一会儿,就又跑来看徐循和女儿了。——按柳知恩的猜测,他估计也是回去整理情绪的,一晚上没睡着,情况又那么纠结,皇帝刚下朝回来那一会,应该是都有点失措的感觉了,现找回了该有的理智,按皇帝一向的行事风格,会回来永安宫也并不令意外。
这次过来,当然是扑了个空,徐循产妇正睡觉呢。她身边血气没散,皇帝也不好进去,免得冲犯。也就是别室里把女儿抱来看了看而已,孩子因为刚出生并不饥饿,这会儿也是沉沉地睡着,没什么好互动的。基本上,才坐了一盏茶功夫,皇帝就十分无所事事了。
柳知恩也没指望皇帝留上多久,这会儿会回来永安宫再打个照面,其实就已经是表达了对徐循的支持和宠爱,宫里别的口,就是有什么想法,这会儿怕也都不敢再表现出来了。皇帝现也可以回去舔舐伤口了——说实话,他能今日过来,已经令柳知恩放松之余,也颇为佩服皇爷的城府:如此巨大的希望一夜落空,不是每个都能和皇爷一样,调整得这么快、这么好的。
但皇帝却不肯走,现永安宫里没能来陪他,他也不介意,就坐正堂里一碗接一碗地喝茶。
柳知恩也就只好边上干站着默不作声地陪他,虽然很擅长揣摩皇帝的心理,但现连他都是拿不准皇帝心里的想法了,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吧。
喝了三碗茶,皇帝终于出声了。“知恩。”
“奴婢。”柳知恩赶紧地跪了下来。
“们主子……”皇帝好像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沉吟了一下,最终还是一咬牙道,“们徐娘娘知道外头的事吗?”
皇帝和御医说话的时候,周围肯定不是空落落一片啊。当时院子里总管诸事的那就是他柳知恩,柳知恩根本都没起装傻的念头——皇帝是不会喜欢一个过于无能的中官的,他给皇帝磕了两个头。“娘娘什么也不知道。”
他犹豫了一下,又加上,“不过,适才屋内,娘娘也是主动吩咐,如有意外,保小不保大。”
殊途同归了这事,皇帝唔了一声,脸色好看点了。“有些事自己要懂得把握,什么事是们该知道的,什么事是不该知道的,心里有个数。”
“是。”柳知恩嗵嗵给磕头,“奴婢一定不负皇上吩咐。”
“办事,还是放心的。”皇帝的脸色是彻底宽和了下来。“小妞妞起了小名没有?”
“娘娘看了姐儿几眼,就睡过去了,还没起名呢。”柳知恩很有把握地说——这会儿别说小名了,就算是起了大名,他也必须说没起名。这已经是皇帝的第四个女儿了,可前三个都没听说皇帝给起小名的。好像都是养了一两岁以后,才是母亲又或者乳母随口给起的小名儿。
“小名儿贱点好养活。”皇帝想了一下,饶有兴致地说。“看她脸上,点点都是黄斑,不如就叫点点吧。”
刚出生的孩子,身上有黄疸还挺常见的,皇四女的小名却是就因此定了下来。
柳知恩料徐循也不会有什么意见,遂恭敬道,“这就传话让她们喊了开去。”
至此,皇帝终于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再吩咐了,却还是坐着不走。柳知恩出去一趟回来了,他还坐那心不焉地拿个小金如意敲桌子。
柳知恩有点哭笑不得,想要说话,想想又忍住了,一边干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就这么苦挨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屋突然传来了轻微的说话声,皇帝一听就坐不住了,站起身撩起帘子就往里闯。柳知恩也不敢拦啊,急匆匆跟到了门边就站住了脚,也不敢往里走了。
“……大哥?”庄妃果然是醒了,她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些许困惑,“怎么进来了——血味儿还没散,冲犯着了……”
“还计较这个做什么。”皇帝低沉而温存的声音,“看过四妞妞了没有?点点生得很像。”
“也觉得像,就是脸红红的,不大好看……”庄妃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声量也低了,柳知恩听不清每一句话,只有只言片语,偶然传到他耳朵里。
“真是辛苦了。”皇帝的语气十分温存,“好生休息坐月子,缺什么就打发去清宁宫那里要。”
因为皇后流产不能管事,到现,宫里的事都是清宁宫管着。坤宁宫那里,已经被架空有两个月了。
“……没事……别担心了,可不都是那样的……”徐循不知说了什么,又略带失落地呵呵了两声,“就是心里也不好受——到底还是不争气,没能给您生个儿子。”
皇帝不知回答了什么,但这回答肯定是足以让庄妃满意了,两个都低低地笑了起来。皇帝的声音飘了过来,“还是先好生休息,能平安生产那就好。真不知道,外头听见不能宫缩是什么心情……等坐完了月子,天气也热了,带去香山散散心……”
产妇需要休息,皇帝也没呆太久便出了屋子,一路走一路吩咐柳知恩,“冷眼看着,们这该有的也都有了,就是炭火好像还不够旺。产妇怕冷,刚才那屋子进去觉得热,可徐娘娘手心还有些冷汗,回去勤问些冷热,该添该减别含糊,不够了就直接要。清宁宫那里若不许,直接给马十递话……”
柳知恩一路应是,哈腰把皇帝送出宫门了,回头站着想想,对一院子或明或暗的视线一拧眉:“不去做事,看什么看?”
一院子的再忙起来的时候,脸上的欢喜都更逼真了许多。——产女以后,恩宠更盛,永安宫的好日子看来还会持续很久。
就连柳知恩也是放下了提着的一颗心:刚才皇帝进去的时候,徐娘娘是没有先行串过供的,若是说破了她已经知道皇帝的那番说话,那得多尴尬?
一边掂量,一边不知不觉便走回了月子房门口,柳知恩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往里迈步,不过里头倒是传出了声音。“是柳知恩吗?”
“奴婢。”柳知恩忙回了一句。
“进来吧。”徐娘娘的语调很和缓。
说起来,皇帝都进得,他一个宦官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了。柳知恩掀帘子弓着腰进了屋里,眼睛就看着底下的地面,一处也不敢乱看的。
屋内确实还有些隐隐约约没散尽的血腥味儿,不过徐娘娘的精神头还不错,让柳知恩进屋以后,她沉默了一会,等都退下去了才说,“产前进来过的事,大哥并没必要知道。”
两边这是想到一块去了——柳知恩的心是彻底地放了下来,连声音都精神多了。“回娘娘话,奴婢也是这个意思,和两位姑姑都已经说好了的。娘娘就只管放心吧。”
“那就行了。”徐娘娘打了个呵欠,“看过点点了?大哥倒是挺喜欢她的,连名字都亲自起呢。”
“小皇女精神十足、健壮活泼,确实招喜欢。”柳知恩小心翼翼地瞥了徐娘娘一眼。
徐娘娘被他逗乐了,“们这都是干什么,平安生产不是喜事吗?怎么一个个和办丧事似的,好像生的不是点点,是个狸猫呢。”
“娘娘——”柳知恩有点无语了,“您这不是乱用典吗……”
看都看了,反正徐娘娘穿着也齐整的,他便不再担心忌讳,而是上上下下,仔细地盯着徐循打量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想要从她面上找出些蛛丝马迹。
徐循先由得他看,后来也烦了,“知道,知道,都是担心过不去这道坎……”
她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这笑意——令柳知恩诧异的是,竟是连他也找不到丝毫虚伪。
“们啊,都是心太大了。”庄妃娘娘斜倚床头,就这么和柳知恩闲话家常般道,“都觉得有福运呢……可这福运到底是什么货色,什么成色。不就是被文皇帝夸过一句?还真当圣天子一言九鼎了……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是不是福运,自己心里是最有数的。”
柳知恩不免微微有些赧色:要说他私心没盼过徐循一举得子、一步登天,那也是假的。
“心里不足了,自然也担心心里不足。”庄妃和缓地说,像是安慰柳知恩,又像是自言自语,“还记不记得,今年夏天就这间屋子里,对说的那些话?”
柳知恩怎么可能不记得,他是太记得了。他垂下头望着地面,双手死死地握成了拳头,低声道,“奴、奴婢记得……”
“那天晚上,想了很多。”庄妃轻轻地说,“觉得说得很对,谁的命都是上天定的,谁也没法和天去斗,甚至连大哥都没有办法,命都是定好的,命里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没有能有选择的余地。是不是,柳知恩?和都是一样的,入宫不入宫,不是们选的,得宠不得宠,不是们选的,生子不生子也不是们能选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她突然笑了起来,“有这样的感觉吗?有时候觉得,这宫里生活,就像是和一种无形的力量斗,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它哪儿,可觉得它一直嚼吃着,嚼吃着所有能嚼吃的东西。有时候觉得就像是打一场没有对手的仗……就那天晚上,想得很清楚、很明白,它能吞掉的所有,吞掉的父母、的子女、的名分,即使最后它要吞掉的命,也始终有一样东西是它拿不走的,知道那是什么吗,柳知恩?”
柳知恩再忍不住,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望着这一颗颗灼热的液体落到了地上,几乎不敢相信它出自自己的身体。他想要乞求徐循别再往下述说,他不知这最简单、最平和的语句,为何却能比尖刀更为锋利。
“它拿不走自己。”徐循低声说,“命是天定,可路却是自己选的,要做个什么样的,最终也只有自己能够决定。这天下,是皇爷的天下,他要入宫,不能不入,只能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他们要强买强卖,拿荣华富贵来买的一辈子,也不能不做这买卖……也就是那天晚上,觉得终于明白了,终于知道一直想要的是什么。”
“是……是什么?”柳知恩不由自主地低声追问,他几乎被自己话语间的粗砺吓了一跳——他已经有很久都没有听到自己发出这种声音了。
“就想要自己,和入宫的时候一样的自己。”徐循没有看着他,她望着床顶,慢慢地说,“入宫选秀的时候,虽然害怕,虽然惶恐。可毕竟是很快活的,很无忧无虑的,那时候,相信天底下总是好居多,那时候觉得和之间还是能有真心,还是可以交心的……柳知恩,真的很谢谢,是让看明白了这点。就那天晚上,下定了决心,抬进宫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一个,抬出宫的时候也还要是那么样的一个徐循。不管还能活多久,不管的命又有多少艰难险阻等着,都不会被任何事改变。殉葬就殉葬,至少死的时候,还是那个……懂吗,就那天晚上,已经大彻大悟了,这辈子,绝不会向命运低头,绝不会向它祈求什么东西——”
她终于也动了情绪,甚至有几分咬牙切齿,“它休想玩弄,休想看患得患失、丑态毕露,它越是要让不好过,就越是要活得开开心心。是男孩就是男孩,是女孩就是女孩,不能生就不能生,殉葬就殉葬!不乎!不靠命!不论它给准备了什么招数,都做好了准备,永远都不会变成它希望变成的那个样子!永远要做想做的那种!”
柳知恩已经什么都明白了,他终于懂得了。
为什么徐娘娘不愿意提前挑选产妇,为什么徐娘娘不因为生女而沮丧,甚至,为什么徐娘娘不因为皇帝的那句‘保小不保大’而伤心……
也许心里不是没有一点波动,也许这咬牙切齿之中,到底还是蕴含了几分失落和愤怒,但徐娘娘是真的已经看开了、看懂了。
“那……那奴婢只能恭喜娘娘了。”千回百转的心思之中,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这句有几分单薄的话语。“若是能做如是想,娘娘日后,定能平安喜乐、逢凶化吉……”
“难道又要回到福运上吗?”徐循哈哈地笑了起来。“坐啊,老跪着做什么。”
这一回,柳知恩没有去探寻徐娘娘笑声中到底有几分开心,他也没有回绝徐循的要求,而是小心翼翼地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您能想到瞒着皇爷的那一刻,”他说,“奴婢其实就已经放心了,娘娘的福运,不来自老皇爷,来自您自己。您有这样的心,就永远都有福运。”
徐循勾起唇角,微微地笑了笑,“那就借的吉言了。”
一时又惦记起了女儿,“点点睡了呢?”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却还未能使她安宁,柳知恩看徐循翻来覆去的样子,索性出去使抱了皇四女进来,弯腰给徐循看了看,徐循就笑着拿手指轻轻地戳了皇四女的脸颊一下。
“嫩得像豆腐!”她说,很眷恋地看着养娘又把她给抱出去了。“其实,这一次能平安生下来点点,真的特高兴。想想,老刘婕妤和韩丽妃……大概也就是这个年纪去的,去的时候什么都还没有呢。还有小时候,邻居家两个姐姐都是死产床上了,今天产床上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也以为自己真的是过不去这一关了。”
柳知恩不用细问,也知道那一会儿到底是哪一会儿,他微微有些后悔,低声道,“早知道,奴婢不会进来传话的。”
“没事儿。”徐循摇了摇头,举起手要拍柳知恩的肩膀,手到了半空,却又缩了回去。“并不责怪大哥。”
柳知恩瞟了徐循一眼,没有作声。
“是不相信?”徐循又被他逗乐了,笑了一会儿,才摇头道,“是真的不怪他,大哥也挺为难的……他心里的苦不会比任何少……刚才里面,猜他和说了什么?”
柳知恩那肯定是不知道的。
徐循卖了好一会关子,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说,实不行,还有弟弟们呢。兄弟七八个,总不能个个都是这么艰难吧。”
说起来也是,皇帝的几个弟弟子嗣都挺艰难,二十大好几了,到现都还全没有儿子。所以,皇帝这话,目前并没有具体的指代。但内中蕴含的意义,已经是很骇了。
“这是——”柳知恩吸了一口冷气。
“仿真宗故事,有了孩子,先接一个来养吧。”徐循轻轻地说。“生了亲生的,再送回去好了……大哥说,再努力几年,三十五岁还没有子息的话,也只能这么着了。”
即使是已经贴身服侍了皇帝这些年,按说近侍眼里无完,但这一刻,柳知恩对皇帝依然是兴起了一丝淡淡的佩服之意:若说徐循算得上是强大的话,那么皇爷也实无愧于他身下的宝座。只看他能忍着这巨大的失望,几个时辰内便定下了决心,便可知道皇爷的心智有多清醒,心性又有多坚韧了。
只看皇爷和庄妃面对此事的态度,便可知道所谓‘中龙凤’一词,实所言不虚。能登上高位,又岂能没有过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