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儿毕竟年纪还小,虽说不像是小时候,几句话就能轻易套出他的心事,但心里有了疑惑,却也自不能若无其事地将其掩盖于无形,别说他的养娘和哦乳母们了,就连点点都觉察得出来,“弟弟最近好不爱理人呀。”
六岁的小姑娘,话已经说得很流利,开蒙以后,待人接物也渐渐的都有了分寸,她身上那股孩童的天真自然还浓厚得很,但却也是要比一两年前更多了几分理性,看着孩子一步步长大,从懵懂渐渐地解了世事,徐循真觉得岁月的脚步声是那样的重,说起来,她今年才刚刚三十岁,可打从点点落地了以后,徐循就觉得自己好像是随着她的长大而一天天在变老,就像是她失去的那些生命力都灌注回了点点身上一样,是一种很心甘情愿的传输和洗练。
“嗯,弟弟开始认字了,有功课了,就不开心了嘛。”当然了,即使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懂事,年龄差在这放着呢,女儿也还是挺好糊弄的。徐循笑着说,“你刚开始认字的时候,不也老嚷着手酸吗?”
“娘乱说。”点点矢口否认,她已经很有选择性地遗忘了那么那么远以前的事了,“我才没有呢,不信您去问朱先生,您这是——血口喷人!”
点点开蒙也有一年多了,她在读书上还算是有点天赋,一年多便学了有几千字在肚内,一般的童书比如、这些朗朗上口,又蕴含有一些基本常识的歌诀,她自己就能通读并且背诵了,只是往往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比如她已经知道了八珍糕是好东西,因为‘八珍糕与小儿宜’,但到底什么是‘健脾益胃又何疑’,便含含糊糊、不甚了了。
这种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状态,再配合上她最近开始看些艰深的书,也在学成语、习语,一个很明显的副作用就是点点说话开始乱用成语了,今日用了个血口喷人来形容她娘,尚且自觉得意,顾盼自豪地,等着徐循来夸她呢。
碍着在皇贵妃跟前,钱嬷嬷没有开口,但那眼神已经是瞪过来了,徐循倒是没生气,被她逗得发噱,她道,“点点,你这个乱用成语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好?下回在你爹跟前说漏嘴了,回来你姆姆肯定打屁股。”
管教公主,靠的就是多方的严防死守,点点从睁眼到闭眼,凡事都有一定的规矩,一旦触犯,等待着她的就是多重惩罚和说教,毕竟已经不是孩子,又在永安宫里养,没去公主所,现在皇贵妃和太后的关系也淡了,钱嬷嬷等人身上的压力都很沉重,点点自己都知道,平时略放松点还可以,但在祖母和父亲跟前,是绝对不能口没遮拦,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的。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撒着娇把这事儿含混了过去,“我……我又没说错么,血口喷人本来就是这个意思……”
没等娘说话,她一扭身子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功课都做了——我出去玩喽!”
姆姆似乎有想追出来的意思,点点赶快加重了脚步,跑到了弯角才停住脚步:姆姆年岁大了,身体不灵便,现在她一跑起来,姆姆就追不上,会跟上来的,往往是更好说话的欢姐姐。
“欢姐姐,我们去找弟弟玩好不好呢?”她等到欢姐姐来,便牵着她的手仰头问,“要不然,我们去公主所找姐姐玩。”
“弟弟做功课呢,”欢姐姐提醒她,“要不,咱们去后头玩吧?公主所太远了,你这会过去,可赶不上回来吃晚饭。”
“要不然去找栓儿弟弟,”点点又改了主意,“玩一会正好回来和壮儿一块玩。”
“栓儿弟弟也要做功课。”欢姐姐道,“大家都要做功课呢,你忘了吗?上回我们去公主所,阿黄、圆圆姐姐一个绣花,一个画画,都是布置下来的,按时完成不了,受罚呢。”
点点不免有些丧气,她嘟嘴道,“怎么大家都这么忙呀!就我有闲空,那我也做功课去。”
正是怏怏呢,后头来人了,“点点功课做完了没有呢?皇爷爷传令,接点点和壮儿一道上南内去玩儿。”
点点一听,高兴了,拍着小巴掌,“还是爹好!”
爹来接人,肯定都是连娘一道接去的,有时候娘还带上曹姨姨和吴姨姨,就因为这个,点点私下听阿黄姐姐说过,大家都觉得住在永安宫里好,她也是在阿黄姐姐说了以后才注意到的:好像如果不是娘带着出去的话,姨姨们平时没事,只能在大园子里走走,也不能去南边和西边的林子里玩。
娘是会带人的,娘特别喜欢带人出门去,天气好的时候,去西边看马球,点点不喜欢这个,马球吵,马儿也有味道,还有栏杆高,她得踮着脚才能看清楚,而且也不知道好玩在哪儿——可宫里就没人不喜欢的,连姆姆都喜欢,每回看马球,点点都要跟着欢姐姐,她知道欢姐姐眼神好,和她一道站得远些也能看得清,至于姆姆,总要站得近近的才看得高兴。
除了永安宫里的人以外,娘有时候还带其余的姨姨们,连惠妃姨姨都来,点点迷迷糊糊地知道,自从莠子姐姐去了以后,惠妃姨姨就很少出门,她不知道娘是怎么请动惠妃姨姨的,不过每次惠妃姨姨来了,就特别热闹,因为她宫里住了有好多人啊,惠妃姨姨不来,那些姨姨们也就都不能来。
惠妃姨姨来了也很少说话,她就在那坐着,连爹都不太搭理,每回爹和她说话,她的话都特别特别少,点点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敢这么对爹的,可爹好像也不大介意,有一次抱着她的时候,还和娘说,“惠妃现在是如槁木死灰了……唉,看着也是可怜。”
娘回了一句,“要不,您就多宠宠她,再赐给她一个孩子吧?”
爹很难得地叹了口气,他说,“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些年一直都想再求一个来的,只可惜,现在连仙丹都没效用了。”
再往下的话,爹就不让她听了,她被交给了姆姆,而姆姆却又不肯解释什么叫‘再赐给她一个孩子’,点点拿去问过阿黄姐姐,阿黄姐姐只是说,“你娘随口说的呢,也别当真了,惠妃娘娘现在瘦成那样……”
她摇了摇头,也不说什么了,而是走到圆圆姐姐身边,和她一起说起了小话。
随着年岁的增长,点点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的兄弟姐妹之间,也分了好几国。阿黄和圆圆好,和她好,但不知怎地,她觉得阿黄和她又要比和圆圆好,阿黄姐姐经常来永安宫,娘也时常给她送东西……她对点点特别和气,两人从来没拌过嘴——也许是因为她们俩年纪差得大,阿黄姐姐今年都十四岁了,点点才六岁,也许是因为两个人说得上话,不过,阿黄和圆圆就是,两个人有时好,有时又一句话都不说,谁也不知道她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栓儿呢,就和壮儿特别好,两个弟弟见了面准能玩到一块,他们都有年岁稍大一些的玩伴——点点也有,都是刚选进宫里没有多久的同龄人,可和这些人玩不太好玩,还是和兄弟姐妹们一道玩好——但栓儿开始读书以后,也许是和壮儿在一块的时间少了,也许是因为壮儿这一阵子都不开心,两个弟弟在一块也不那么野了,不过,他们俩还是好,见了面就分不开,经常神气活现地咬耳朵,点点问说什么,他们就说,‘这都是男孩子说的事,女孩子一边去’。
至于她点点呢,点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国的,阿黄姐姐和圆圆姐姐住在一起,虽然老吵架,但肯定是一国的,她和壮儿住在一起,好像也应该是一国,以前都是这样的,可现在……最近这几个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壮儿变了,壮儿变得和她不亲了……
每回出门,她都同壮儿坐一辆车,今天也是这样,点点一路都在偷看壮儿,壮儿呢,他好像发觉她在看他了,却又装着不知道,只是一直看着窗户外头,很偶然地才看他一眼。
看着看着,点点坐不住了,她轻轻地拿胳膊肘碰了壮儿一下,“哎,你在想什么呢!”
壮儿动了一下,“没什么啊?”
“骗人,”点点拿定了主意要问出个子午寅卯来,她又推了一下,“想什么呢,快说!”
她没用太大的力,点点不是小孩了,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力气大,如果用了全力,能把成年人扑得一踉跄,自从开蒙以后,朱先生教,还有姆姆也一直说,娘也一直提,她再没有用力打过谁,对壮儿就更不可能用力了,她又没生气——可壮儿被她一推,一晃就栽倒了,虽然他们是盘腿坐,车底软着,撞不疼的,但他的头像是擦了车窗的硬框,他立刻就捂着头哇哇地哭了起来。
姆姆立刻就喝了一声,“点点!”
点点不可置信地看着弟弟,她心里有一种极为陌生的感觉慢慢地升了上来——她不知道这叫什么,但却觉得它的滋味极为不好受,她哇地一声也哭了起来。“我没用力!他自己倒的!”
两个孩子顿时都哭成了一片,养娘们倒慌了,忙不迭哄好了——“陛下等着呢!再哭就不许过去了!”——可点点心里明白,等回去以后,她肯定逃不过罚的,她刚才不但莫名其妙地把弟弟给‘推倒’,而且还‘狡辩’、‘假哭’,姆姆肯定不会放过她,若是能瞒下来不告到娘那去,已经是她的幸运了。
这感觉比真的做了坏事要被罚还更难受,点点收了眼泪:这些年来,在娘和姆姆的教导下,她早就知道一味蛮哭,招来的只是更严重的惩罚。
她恶狠狠地瞪了壮儿一眼,在心底立定了决心:以后她都不要和壮儿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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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的情绪,壮儿不是没感觉,但他并没太在意。刚才那一下她推得好突然,他是没坐稳,不过比起头上那模糊的轻微疼痛,他的哭声也的确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可不如此,点点会一直缠着他,一直问下去,真是那样,才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呢。
收了眼泪以后,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不搭理点点了,壮儿望着跃动的车帘,在心底反复地考虑着这个问题:吴姨姨到底是不是他的亲娘呢?
一开始那段日子,他根本不信,甚至一反常态地惧怕起了时间的流逝,他不愿去吴姨姨那里,不愿意想到这个问题。可吴姨姨的表现,让他又没有办法不想,有很多从前根本没注意到的事情,忽然间一下涌入了他的眼睛里。
每次去吴姨姨那里,姆姆都从不离开,吴姨姨从来没有和他单独在一间屋子里,一次都没有……
每次去过吴姨姨那里回来,姆姆都要去找娘回话,每次都不带他。
在祖母那里的时候,隐约曾听见祖母说起过‘南内、吴氏’,当时他不知道在说什么还以为和自己无关。
姆姆对吴姨姨的复杂态度,虽然不搭理,可礼数却又很恭敬。
吴姨姨是爹的‘妃子’,但又一个人住得很远,除了他以外,哥哥姐姐们没有来这里看望她的。
她好像曾说过,自己还很小的时候就被抱来看过她,但当时‘很怕她,只会哭’……
他不是娘亲生的小孩,他还有一个娘?
壮儿分不清是哪件事更大,到底是娘不是亲娘,还是吴姨姨才是亲娘。他、他很喜欢吴姨姨,但……但他是永安宫的孩子,他没有想过,娘居然不是他的亲娘。
她……她对他一直都很好的,虽然凶,但壮儿也没和怕祖母、爹一样怕她,祖母和爹才可怕呢,有时他们用很古怪的眼神,一直看他,看得他心里真的很不舒服……他……他不知道离开永安宫他还能去哪里,难道要去吴姨姨那里,和她一起住吗?
他不愿想,可却又很想知道真相,想要知道自己那隐约的感觉到底是真是假,的确,在吴姨姨说了以后,他能感觉得到,他的生活是有古怪的,起码,他觉得娘一直都更疼姐姐……
可该问谁呢?
爹一直都很疼娘,听姐姐和伴伴们私下议论,娘是宫里最‘得宠’的‘妃子’,他不知道什么叫做得宠,但却很明确地知道,爹和娘肯定是一国的,比起自己,他更喜欢娘。
曹姨姨、吴姨姨,还有惠妃姨姨,都和娘顶好顶好,她们对他也不错,可却一定会向着娘说话。如果……如果他真的是被抱来的孩子,姆姆一直和吴姨姨在一处,是不是就是怕吴姨姨把真相告诉他?那样的话……那样的话……她们也肯定不会说真话的。
壮儿本能地感觉到,在这件事上,他要想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就非得找个平时不喜欢娘的人才好。可他能接触到的所有人,都是很喜欢娘的,那些不喜欢娘的人,他本来也觉得很有几分可怕。
大娘娘好像不喜欢娘,起码他觉得如此,有时候听娘的语气,她和大娘娘的关系是不大好,可大娘娘也一样很可怕。祖母老娘娘就更不必说了,她可能不喜欢娘吧,但却更不喜欢他,倒是很偏爱姐姐……
他看了姐姐一眼,见她双眼发红,愤慨地盯着自己,心里忽然有些心虚,又更生气了:姐姐虽然脾气燥,但却一直待他很好——可她虽然待他好,但脾气却又老这么坏,如果、如果她不是娘亲生的话,她会这么凶吗……她不就是欺负他不是亲生的吗!
两个孩子当晚谁都不互相搭理,倒是惹得长辈们一阵好笑,孩童嬉闹本属常事,谁也不会特意放在心上,又过了几天,点点便早忘了自己的誓言,亲亲热热地,又去找弟弟玩了。
但壮儿却不如她一般没心没肺,也许一个有心事的孩子,总是很早熟的,从此后看姐姐,虽也不是不喜欢,但心里却是多出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
很快就到了哥哥的生日,也就是皇太子的千秋节,宫里照例又有了好多好多好玩的事儿,壮儿也被提前接到坤宁宫里,和哥哥一道住着玩,这是兄弟俩这几年来的惯例,
“来。”栓儿见到弟弟来了,不由分说就递过了一个大球,“咱们踢球玩去——这是爹才赏给我的好皮球,你有吗?”
壮儿拿着球摇了摇头,他藏着自己的羡慕:哥哥是太子,自然处处都比他强,什么东西,要他先有了,点点有了,才轮到他,他都习惯了。“我没有,我和哥哥一道踢。”
两个孩子便跑到一边踢着玩去了,玩得满身大汗,回来了又到大娘娘跟前吃点心。大娘娘给哥哥擦了汗,又把壮儿叫到跟前,一边擦汗,一边道,“嗯,壮儿真是长高了,和你哥哥一般高——平时没事的时候是不是老出去玩啊?活动开了就容易长高。”
“我……”壮儿正要回答时,忽然心头一动:大娘娘身前,不是谁都能来的,姆姆和欢姐姐都在外头候着,眼下就只有大娘娘、罗姨姨和几个姐姐在照看他们。
“我常去南边大园子玩。”他说,抬起头好奇地看着大娘娘,“我有时候也去那里找吴姨姨——大娘娘,你认识吴姨姨吗?”
大娘娘显然一怔,她的笑变得有些僵硬,过了一会才说,“认识呀,壮儿也认识她吗?”
这说得不是废话吗?壮儿心里想,他没法明确的表达,但却也觉得,大娘娘现在……现在好像有点心虚了。
“认识。”他点了点头,“有人说,吴姨姨才是我的亲娘……大娘娘,她们说的是真的吗?”
如果说刚才的那点僵硬,壮儿还没法肯定的话,那么现在,大娘娘的僵硬可就货真价实了,她愕然地瞪着壮儿,过了一会,才露出了笑意,张口说道。“这是谁和你说的,壮儿?难道是吴姨姨吗?”
壮儿心里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摇了摇头,已经有点难过了,“我……我自己听别人说的。”
如果说是吴姨姨的话,说不定以后就再不能过去了,但他又很担心,大娘娘会不会相信他的说法,姆姆和娘就老能戳穿他在说谎……
还好,大娘娘并没有追问,她只是若有所思地侧着头想了一会,这才低声对壮儿说了一番话。
结果,壮儿到坤宁宫的时候满怀心事,走的时候也满怀心事,他虽然才刚懂事,却实在不算是个快乐的孩子。这一点,明显得就连他哥哥都感觉到了。
“什么亲娘不亲娘的呀?”栓儿揉着眼睛问养娘,“弟弟为什么要这么问?”
还没等养娘回话,他又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那我的亲娘又是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离奇地早更了
希望明天也能尽量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