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

作者:御井烹香

   徐循这些年来,也曾陆续听说过王振的名字,昔年他还求情托到自己这里来,为的是什么事,她都有点忘记了。不过依稀倒是还留下了印象,记得此为不错,连孙嬷嬷对他印象都挺好。听闻柳知恩这一问,便道,“还算是有几分本事吧,他进宫曲折,先是来做教席的,教宫认字读书,后来没差事了,便跟章皇帝身边,不多久就去了尚宝监,后来又从尚宝监去了栓儿身边。”

  想到柳知恩去京日久,未必了解宫里的情况,她便多说了几句。“不知道,原来栓儿身边,是没有大伴的。衣食起居都是罗嫔打理,后来年纪渐渐大了,难免要出入宫廷,也不知怎么,便定了是王振过去。现他倒是也水涨船高了,得了个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虚衔,不过,平日像是并不太管事,有做些差事,也都是殷勤小心,宫里名声还挺好的呢。”

  柳知恩点了点头,面露沉思之色。徐循瞧了他几眼,心里也知道不对了:虽说多年不见,但柳知恩的能力和性格,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此也不是一惊一乍之辈,若是王振没有什么不对,柳知恩是不会贸然问起他的。

  这个做事,最是讲究分寸。若自己不问,只怕他未必会往下说,毕竟,现身份与从前不同,可能他也不太能确定自己的态度——管他王振到底怎么样,反正也亏待不到徐循身上,不想管闲事,也情理之中。

  若徐循未曾参与到皇位继承中去,现她还真未必有这份闲心,但不论如何,栓儿能登基,这里头总是有她一点力量,她也就多了几分乎。“怎么,王振此,难道竟是心怀叵测?”

  柳知恩居然没有否认她的话,这让徐循心里先就是一沉,她坐直了身子,听他慢慢地叙说。“许是年少好弄,不愿上课,小皇爷见到奴婢时……”

  皇帝的功课不理想,徐循是知道的,她也知道两宫达成共识,一致要求大臣们从严教导,免得耽误了栓儿的功课。为了逃避考试,做点恶作剧,对一般小孩子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她一时有些纳闷:难道柳知恩对大伴的要求这么高,不但要陪着栓儿,而且还要劝谏着他往正路上走,不能调皮?

  还未问出口时,柳知恩又款款道,“小孩子年少,闹些鬼也不算什么。奴婢被拉来做个幌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此小事,想来刘学士也不至于上弹章。”

  就算是上弹章,又有什么大不了?东厂厂公哪有不招文臣讨厌的,只怕是圣转世都做不到,这种小事,根本弹不倒柳知恩的。徐循嗯了一声,“那此事是因为——”

  “可虑者,乃是奴婢以为,此事也许是王振一手安排,为的是向奴婢示好。”柳知恩抛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爆竹。

  “这——”徐循有点跟不上了。“可有凭据?”

  “并无。”柳知恩平静地道,“不过,想来考试时常有,陛下也时常犯愁考不过,逃避考试的办法,更是车载斗量。就算陛下年小,尚且一时还想不到,难道王振就只能想到这一个办法么?奴婢事后也打听过,陛下很少有缺勤、拖着不上课的事情。此事就发生奴婢请见的当天,着实有几分可疑。奴婢以为,王振这是给奴婢牵线搭桥,使得奴婢能讨好陛下,和陛下拉上一点交情。”

  一起干坏事,很多时候是拉近矫交情的一**宝,虽然被圣斥为臭味相投,不过这也是之常情。徐循被柳知恩这层层分析,分析得有些认真了。“不错,是东厂厂公,可说是内宦的第二号物了。他若能结好了,同里应外合,互通消息……”

  这里头的好处,可就是数之不尽了。用屁股随便想想也知道,王振御前,是皇帝大伴,深得信任,可以说是掌握了圣意,柳知恩宫外打听消息,可以说是掌握了圣听。这两要是狼狈为奸,组成紧密联盟,要操纵皇帝岂非轻而易举?当然,这也是因为皇帝现还小,不过,正是因为存着这样的危险,昔年文皇帝、章皇帝春秋正盛的时候,东厂厂公,也都不会轻易地和皇帝身边的近拉帮结派。

  有没有野心,根本是瞒不过的,王振只是一个举动,便已经暴露了他的心气,绝不小。既然如此,眼下的低调、谦和、好缘,便不是品的证明,反而恰恰印证了他的深沉和危险……

  徐循倒吸了一口凉气,悚然道,“若是如此,那……栓儿岂非如他手中傀儡一般,任其揉圆搓扁了?”

  只看王振能以种种手段,操纵着皇帝留柳知恩长谈,甚至又是巧妙地操纵着皇帝对柳知恩的观感,让其对他留下好印象,更是明目张胆地以此对柳知恩市恩,便可知道,他有十足的自信,可以保持对皇帝的影响力,甚至是有点对柳知恩示威的意思了:这孩子,让他留,他就留,让说什么,说了什么,便能讨好到他。若要让他猜忌、讨厌呢……

  权宦、佞臣之所以惹憎恶,便是因为如此。徐循虽然几乎没见过王振几面,现却已有几分不喜欢他了。她道,“方才说的事,能肯定他的用意么?”

  “奴婢十拿九稳。”柳知恩回答得也很稳。

  “可有凭据?”徐循不禁叮着问了一句。

  “未曾。”柳知恩顿了顿,解释道,“只凭眉眼,只可意会,但却又是确凿无疑。”

  这种情况,徐循也能理解,毕竟王振也不傻,不会做出狂言‘皇帝是手中傀儡’这样的事来。不过,如此也使得处理他的难度大大提高,可说是十分棘手,毕竟,且不说皇帝的反弹,只说仁寿宫、清宁宫,现和她相处得是都不错,不过如果她要把手往乾清宫里插的话,徐循可不敢担保两宫会是怎样的反应。

  见她沉思起来,柳知恩又进言道,“娘娘也莫发急,此事毕竟是奴婢的一面之词,再说,奴婢离京多年,对宫里的事,本也不够了解。王振为是否真是如此,还未可知,也别因奴婢多疑,冤枉了好。日后若有机会,娘娘冷眼瞧着此品,也多留神几分吧。”

  徐循点了点头——她能考虑到的,柳知恩肯定一早就考虑到了,自己又何须担忧?他定是不会让她两面为难的。“现皇帝也还小,没准再大几年,也就能看懂这些把戏了。”

  忽然间,她又想起了章皇帝,不免也有几分难过——章皇帝的时候,哪个内侍敢打过这样的主意?操纵、摆布他?岂非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么?

  “毕竟,”她叹了口气,“栓儿也是大哥的孩子嘛。”

  “陛下睿智天生,只是年纪尚小……”柳知恩应声也说了许多奉承皇帝的话,不过从表情来看,显然自己也并未相信,徐循亦有几分无奈——每当听说栓儿功课不好时,说实话,她心里也不是很好受,总是会想,若是当年没有说穿真相……

  虽然没有说穿真相的结果,很可能是大臣武力逼宫,太皇太后被软禁起来,三杨成为权臣监国,栓儿登基太后摄政,国家陷入新一轮的动荡——未必会比现的局势更好。然而。毕竟是出了力,又哪能感受不到这天下的重担,沉甸甸地压心头?

  “只能是见步行步了。”她惆怅地说,“如今天下承平,栓儿又是个厚道、努力的孩子——亦不能说是不聪明,内阁里也都是贤臣,其实,也许未必一定要是天纵奇才,才有资格坐上皇位吧。”

  两对视一眼,虽然没有言语,但却又是同时有会于心:他们都知道,对方现,是想起了那天纵之才、雄姿英发、文武双全的章皇帝。

  #柳知恩的来访,并未宫中掀起什么波澜。除了给徐循添上了一点心事以外,他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行动,还是如常回去做他的厂公。虽然经常进仁寿宫请安,但基本和清安宫,又断绝了通信,回到了他晋升之前的状态中。

  倒是徐循,她本来宁静如死水的生活,因为柳知恩的出现,也有了一点变化,不再是‘蓬莱宫中日月长’,她又开始回到间,开始关心乾清宫的消息了。

  毕竟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栓儿的大伴,王振宫里,也算是个风云物了,要打听到他的一些事情,并不算很难。徐循听到的也都不是什么负面的消息,王振这,谨慎小心、热心和蔼,和同僚的关系都处得不错,太皇太后、太后乃至是文臣跟前,都十分谦卑小心,听说其和内阁三位先生的关系,也相当不错。

  这样一个,仿佛就和任何一个贤能的宦官一样,是值得褒奖、重用的,至于柳知恩担心的事情,现还没有一点影子出现——但徐循却并未因此就动摇了对王振的怀疑,柳知恩为如何,她很清楚,这种信任,一样是只能意会,纯粹是一种直觉。

  还是要找个机会见王振一面——现,栓儿偶尔来给她请安的时候,他通常并不随侍侧,要见王振,还真得找机会才行。

  就如她所说,栓儿还小,王振也还没有露出掌权的苗头,这件事毕竟还急不来。徐循也并不想办得太着急,太露痕迹——她还等个合适的机会。

  就平静的等待中,她的生活迎来了另一个变化。

  这变化,是从太皇太后将太后同她一道叫去仁寿宫说话开始的。

  太皇太后要交权了。

  作者有话要说:试试看吧,我都快绝望了,一次又一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