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无极。
这一夜的颠倒狂欢,这一夜的放纵淋漓,是我所能给你的最后补偿。
且过这一夜红尘迷醉,再回首沧海横波。
接魂地宫的金色巨门,在她面前缓缓开启。
这个地方竟然没有守卫,据说数百年前自从祖师那一场大乱,这个地方便再没有人来过。
历代殿主在传说中都是“飞升”,所以这里虽然名义上是长青神殿殿主停灵的地宫,实际上连衣冠冢都不算。
孟扶摇轻轻走下刻着莲花的石阶,听见自己的足音在幽深的地道中空洞的回响。
甬道阴沉幽长,青花瓷长明灯熠熠闪烁,地面是宽阔巨石铺就,每三步石面上雕刻着一朵巨大的莲花,品字形的地宫在她眼前逐渐袒露,步步金光,耳室里翡翠巨兽沉默相望。
一切,似曾相识。
那年初遇长孙无极时那个梦突然重来,孟扶摇毫不犹豫向主墓室行进,随即她停住脚步。
那般高阔巨大,超过人脑可以想象的雄伟神奇。
洁白的石柱上瑞兽的图腾升腾欲起,金黄的穹顶数十颗夜明珠熠熠闪光,头仰至最高处方可看见日月星辰的金色穹顶,仿佛另创了一层九重天。
只少了一座黄金棺椁。
孟扶摇抚摸着手中黄金册,那上面的线条早已镂刻在心,她直奔墓室顶头,九层金阶之巅。
那里一座莲花台,青铜所制,整个富丽堂皇的地宫大殿中唯一陈旧暗淡的东西,台边还有些发黑的斑点,似乎是血迹。
莲花正中,是一个青玉三足小鼎,竟然也是似曾相识,鼎中有道浅浅插槽,孟扶摇滴血于黄金页,按照自己查阅神殿所学来的方法,将金页往槽痕插去。
“扶摇。”
身后的声音来得突然,惊得她浑身一抖,她僵在那里,肩膀硬得似乎扭不回头。
半晌她缓缓转身,勉强挤出一抹微笑,她自己知道那微笑实在难看得很,然而此时她实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长孙无极靠着殿门,静静的看着她,没有愤怒没有惊讶没有任何显露在外的神情,只是眼神里云翻雾卷,浪起不休。
他似乎想用目光将她裹住,代替自己的怀抱,将这个一生里永远都注定存在缺憾的女子的身影,铭记镂刻,再牢牢揉在自己生命中。
孟扶摇在那样的目光下错开眼神,手指攥紧了手中黄金页。
长孙无极却突然轻轻走过来。
他走到孟扶摇身边,取过她手中黄金页,孟扶摇于茫然中感觉手一松,心一沉的同时竟然似乎也舒了口气,迷迷糊糊的想——他不让我走……那我便不走吧。
怎忍在他面前坚持要走?怎忍在他目光中背转身?
这样强势的帮自己取舍,也好。
却突然听见他轻声道:“黄金页不是这样用的。”
孟扶摇一震,便见他咬破手指,亦滴血于黄金页,鲜血滴上,金页忽转玉白色,泛着朦胧的光晕,在长孙无极掌心缓缓浮起。
“依托黄金页上附着的祖师部分神力,是可以穿越天地缝隙,但是你落过去的时候,却更可能只是落入永恒黑暗,无法挣脱也无法离开,从此永远在冰冷星辰间浮游。”他指尖金光渐渐泛起,如一泊金色岩浆烧灼着掌上玉页,光晕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光晕之后他的神情眉目孟扶摇已经看不清,“只有来自现任殿主的神力浇灌,才有可能准确寻找到另时空的契机,送你到你想去的地方。”
孟扶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心口刹那间被堵得满满,那些话语和着泪梗在咽喉中,咽不下吐不出,坠得心尖发痛。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我不能送你的身体回去了。”长孙无极指尖金光沸腾,神情平静如水,竟然还回首对她一笑,“扶摇,将你的身体留给我。”
孟扶摇咬着唇,死死的看着他,这一刻她已不想再流泪,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要怎么看清他?她要怎么将一生爱恋深深铭记?
玉白光芒在金光炼化之下,化为玉色绢帛一卷,在偌大宫室之中飘荡浮游,缓缓卷向孟扶摇。
光芒将要及体时,她突然向前一冲。
她冲在长孙无极怀中,一抬手死死抱住他,仰起脸,深深吻上他的唇。
长孙无极一直平静如初的容颜,在她炙热又冰冷的一抱中终于如水波般动了动,他叹息一声,俯下脸,让她更深的寻找到他的温暖。
辉煌却清冷的大殿,冷光幽幽照耀含泪拥吻的男女,他们紧紧纠缠唇齿密合,选择将自己吻到窒息,她抱着他的腰,他揽着她的肩,都知道对方的弧度是自己此生中唯一的契合,然而临到了来,为了成全,依旧放手。
前一世里我们曾经爱得互相折磨,这一世我们选择爱得宽容。
大殿中起了盘旋游移的风,金光和玉光交错悠悠卷下,像是人生一场华美跌宕的大戏,即将落下永恒的幕布。
一生里最生死缠绵的一吻,在永久别离之前。
玉光如巨锦,悠悠卷了来。
孟扶摇化成深水中的水草,在他的海洋中昏眩浮游,脑海中无数电光闪越,世界混沌在唇舌之间,那一片亮白的极光中,她没有意识也没有知觉,只知道她爱着眼前这个男人,而转眼之间她便要失去他。
那一片模糊的天地里,她突然便觉得身子一冷,意识一轻,头顶被人轻轻一拍,耳边有人低声且温柔的道:“去吧。”
她眼前一黑,慌乱中伸手去抓他,然而手伸出突然就没了实体,也再看不见他,她努力回头,却如一尾小鱼般被裹挟在巨大的浪潮中翻腾而去,最后一刻她只来得及大叫一声:“等我,我一定要回来!”
玉光一卷,刹那又收,地宫内已经没有了孟扶摇幻影,地下躺着另一个没有灵魂的孟扶摇。
长孙无极静静立在莲花台前,并没有停手,他眼前金光漫越,渐渐铺卷,延展于整个大殿之中,金光之中隐约有玉色的一小点,飞腾跳跃远去,他眼睛牢牢盯着那一小点,顺着那轨迹不断移动手指,每多坚持一刻,他脸色便白上一分,额头渐渐沁出豆大的汗珠,一滴滴簌簌有声滚落在地,瞬间将地面打湿了一片。
这才是整个“划空大法”最关键之处,送人易,送人安全到达准确位置难,需要以全部神力隔空驾驭,稍不小心便一生修为尽毁,甚或丢命,这也是神殿中除了祖师和他,再无人使用过的大法,没有任何人,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换一个承诺的履行。
光芒渐渐淡去,那玉色一小点终于在他寸步不离的控制之下,落入他安排她去的地方。
长孙无极已经摇摇欲坠,一伸手扶住莲花台,他俯首看着地面,那里有孟扶摇最后一刻甩落的泪痕,长孙无极久久的盯着那点渐渐淡去的水迹,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笑意未尽,他突然一晃,一口血喷在莲花台上。
鲜血溅开如莲花,一口未尽又是一口,直似要将一身的鲜血都在此刻喷尽。
长孙无极半个身子压在莲花台上,压着心口,在自己一色殷红中闭目喘息,分不清哪里更痛,或者已经不知道痛,从他亲手送走她那一刻开始,他便已经,不是他自己。
很久很久以后,他挣扎着爬起身来,拭干净唇角鲜血,缓步走到殿门外,对一直守候在那里的神殿弟子道:“从现在开始,本座要闭关,任何人不得打扰。”
弟子恭谨躬身,神殿殿主闭关是常事,所有人习以为常。
长孙无极转身,回到地宫,将重重殿门关闭,一直走到九层平台之上,伸手在一根楹柱上一按。
地面裂开,轧轧连响声中,巨大的金色棺椁缓缓升起。
长孙无极弯腰抱起地上的孟扶摇,将她放在自己膝上,轻轻抚摸着她的脸,眼底笑意微微。
他仰着头,神色遥远,唇角笑容淡若春花。
恍惚间黑色柜门开启,五岁幼童澄澈目光怯生生映上他的影子。
恍惚间玄元山风轻云淡,崖下升起的少女对他张大惊艳的眼眸。
恍惚间昊阳山暖风如醉,温泉中初次相拥的一吻。
恍惚间姚城里繁花若锦,古怪而美丽的宫裙女子,送他一场一生从没有过的热闹,再送他倾世一舞。
恍惚间无极华州地牢里,满地鲜血中她抱紧自己,说:哭出来,哭出来……
恍惚间璇玑李家庄暴雨之夜,她疯狂撞在他怀中,将一心疼痛哭碎。
恍惚间穹苍九仪大殿,她一个头磕下,坚决平静的说:请放长孙无极。
……
这一生里的太多美丽。
不知不觉间竟已饱满如此。
他轻轻的笑起来,将怀中的她,抱得更紧些。
早知道会如此。
留在穹苍没有回无极,就在等这一刻,他太了解扶摇,了解到已经超过她了解她自己。
扶摇能够忍耐到现在,能够从不要求他,能够明明在有希望的情形下一再试图放弃,能够在最后将自己交给他,他已经觉得那是意外之喜。
她曾为他放弃,他自然也可以。
谁都在乞求两全,唯有他知道,那需要太多近乎奇迹的运气。
他缓缓起身,在她口中喂了一颗玉珠,自己也含了一颗,然后抱着她,慢慢跨进那巨大的黄金棺椁中。
扶摇。
你若转身,我便在地狱。
※※※
孟扶摇醒来时,四面一片漆黑。
她以为自己果真落入宇宙黑洞之中,从此永恒漂流,心中顿时一片绝望。
黑暗却突然闪动起来,渐渐亮出斑白的光影,斑白中还有七嘴八舌的人声。
“哎呀没事没事。”
“好了好了,没死……”
“吓得我!明明见她突然倒下去的。”
“小姐,小姐!”
她慢慢的睁大眼睛,一时有点不适应这个现代称呼,不是应该叫“姑娘”的么?
眼前挤过很多脸,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七嘴八舌的问着她的身体,她定定神,看清了他们的服饰。
果真……回到现代了。
这一霎她心中涌起无限的悲凉,酸苦的滋味揉在心底,几乎激出她的泪。
围观的众人见她没死,都渐渐散去,她挣扎着爬起身,一转头看见身后不远处,“XX市第一医院”的牌子赫然在目。
妈妈!
孟扶摇立刻奔了过去。
在医院门廊前她站住脚,打量了一下里面那个陌生的女子,顿时有些犯愁,这个样子,怎么去见妈妈?妈妈还认得出自己吗?如果她认不出,自己怎么解释?借尸还魂?难道还要在她临终前再吓她一回?
她左思右想没有好办法,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找到了那间熟悉的病房。
手指停在门前,久久不敢推开,这一步到来太艰难,她竟近乡情怯。
屋里突然传来沉重的喘息声。
她一慌,推开门就冲了进去,光线有点暗,她没看见妈妈,却见坐在床边的两个眼睛红红的人愕然回首看她。
是研究所的小李和胖子。
那两人用诧异的眼光看着这个突然冲进来的陌生女子,孟扶摇却根本不看他们,她直扑床前,几乎在触到床边的刹那间,眼泪便流了下来。
妈妈……
一声呼唤不能出口,梗在喉间。
病床上的人,全身上下插满管子,连接着各种仪器,那些微弱的电波不急不慢的前进,在哔哔轻响里,昭示着病人的时日无多,孟扶摇拼命在那些氧气面罩和管子中,拼凑着母亲的容颜,她瘦得已经让她认不出,薄得像一张纸,陷在被褥中,让人觉得被褥比人重,看得人如受重压,喘不过气来。
她缓缓伸手过去,握住妈妈的手,苍老的,枯瘦的,骨节分明长满老人斑的,手指刚刚触及那肌肤,她的眼泪便汹涌的流下来。
那手,却突然动了动,仪器上的声响突然急促了几分。
与此同时,胖子以难得的敏捷跳了起来,大叫:“快!快!叫医生!”
医生和护士狂奔过来,将怔怔的孟扶摇推到一边,检查抢救忙忙碌碌来来去去,那些快捷的脚步在孟扶摇茫然的视野里连绵成变换的光影,她按着心口,在晕眩中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呼吸。
不要……不要……
似乎只在刹那间,又似乎漫长得过了一生,她终于看见医生取下口罩,半是惊异半是欣喜的道:“奇迹!病人转危为安了!”
孟扶摇长长吐一口气,踉跄向后一退,靠在了墙上。
半晌,两行眼泪,缓缓自她脸上流下来。
“阿姨,尝尝这粥怎么样?”孟扶摇披一身阳光,轻快的踏进病房,笑得灿烂而明媚。
“周小姐,每次都麻烦你来看我。”病床上孟妈妈支起身,虚弱却欢喜的冲她笑。
“应该的,我和扶摇交情好嘛。”孟扶摇取过枕头给母亲支好,打开保温桶装了一碗鸡粥,先用调羹试温度。
她最终没有向母亲坦白身份,医生说了,病人虽然奇迹般有所好转,但是情绪还是不能有任何起落,她思量再三,觉得还是等到母亲真的要去的时候再和她说实话,眼前明明有希望,不能由她来扼杀。
于是她编造了一个来自边远省份的女子的故事,这个女子曾经被出门考古的孟扶摇救过,孟扶摇考古时不慎落崖,丧失记忆很久,现在在她家养伤,记忆恢复了,于是托她前来照顾孟妈妈。
这个故事很狗血很不合理,不过骗骗病人还是勉强的,给妈妈一个希望,也许她能活长些。
她细致的喂着粥,午后阳光从窗户中折射进来,映出她半边脸光明璀璨眼神温柔,孟妈妈倚着枕头,一边吃粥一边含笑看着她,那眼神欣喜而快乐,却又夹杂着一些奇怪的意味,孟扶摇每次接触到这样的眼神,便没来由的心中颤一颤。
她有时恍恍惚惚的想,妈妈是不是认出了自己?
随即又立刻推翻——怎么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换谁都想不到,妈妈一个病重的人,怎么可能猜得到,而且她如果认出来,又怎么会不说?
两人在和乐融融的气氛里喂了几口粥,其实孟妈妈大部分时间还是吃流质,氧气袋也从没取下过,她毕竟是垂危的病人,所谓的奇迹,也不过多活一些日子。
孟扶摇心中明白,她只希望,能好好的陪妈妈走完最后一程,在黑暗的尽头,亲手将妈妈交给来生。
孟妈妈精神不济,孟扶摇小心的服侍她睡下,趁这空当,出门去买点东西。
她回来时没想到带钱,不过那女子身上却有一些值钱东西,卖掉了很有一笔可观收入,足够她维持以后所需,研究所她不想去,也没可能去,她已经不是孟扶摇,如果不想当疯子的话,还是重新开始的好。
或者,她也不想重新开始,她记得自己的承诺,等妈妈这里的事完毕,她就回去。
怎么回去,她不知道,但是哪怕用一生的时间,她也不放弃。
苦笑了笑,孟扶摇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疯子了,拼尽全力要回来,再拼尽全力要回去,活人活成这种德性,真是自己都鄙视自己。
可是有什么关系,没有牵念的地方,这世界上的人影花影,都和自己无关。
午后的风和煦温暖,像是一个人轻轻拂过她脸颊的手。
她突然停下脚步,怔怔站在那里,微微扬起了脸。
无极……
路上的行人来来去去,经过某个地方时都不约而同的扭脸多看一眼,那里,车水马龙的街道中心,人潮喧扰之中,一个年轻女子,旁若无人仰着头,迎着日光。
泪流满面。
※※※
买东西回来时,孟扶摇突然看见一个小小的破旧的门面,挂一块歪歪斜斜的匾,写着:“过去未来馆。”
这门面十分窄小,过道似的宽度,夹在一堆装潢华丽的服装店饭店中,很容易让人忽略。
孟扶摇心中却动了动。
过去未来……她不就是一个在过去未来中两相为难的人?
这些日子她一有时间便去各大寺庙,寻找传说中有道高僧,找寻再次穿越的办法,却始终一无所获,如今看见这一句,倒突然触动了心中盘桓不去的纠结。
她举步跨了进去,店内很窄,光线昏暗,摆一张桌子,堆些纸包装的药,看上去像个卖假药的骗子门面。
她有些后悔,想退出去,黑暗中却有人“咦”了一声,随即一个沙哑的声音道:“大白天的,也有游魂?”
孟扶摇立即睁大了眼睛,唰一下冲过去,一把去拎桌子后那人,那人却极其灵活,砰一下桌子竖起便挡住了她。
孟扶摇怔一怔,这才想起这具身体已经没武功了,叹口气,她对着那桌子道:“有事想请教先生……”
“你还不回去?”桌子后探出张枯瘦的脸,眉毛胡子乱糟糟看不清五官,眼睛却亮得惊人,纳罕的将孟扶摇上下打量几眼,又飞快的缩回去,“还赖在这里干嘛?”
孟扶摇刹那间心中狂喜,蹭一下扑上桌子,“我能回去?我能回去?”
“能啊。”那人隔着桌子伸出手指,捏了捏她骨骼,“空有宝山不会用哦,白瞎了这么一具通灵的身体,谁这么有心,给你找了这么副身体?万中无一哦……”
“怎么回去?”孟扶摇没空听他罗嗦,立即追问。
“死呗。”那人答得轻描淡写,“对于这具原本就可以穿越阴阳界的灵媒身体,很多事都会省力许多,你抛下这身体,它自动会送你回去。”
孟扶摇欢喜得晕了晕,从桌子上栽下来,定了定神,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放在地上,道:“谢谢你,你是我的恩人,大概是没机会报答你了,这点钱表个心意。”
她雀跃的快步走出去,心想等送走妈妈,立刻自杀,啊啊,终于可以回去了!
那人不说话,看她快要出门,才道:“你快点哦,你再不死,有人就要死了。”
孟扶摇霍然转身。
“你以为通灵体这么好用啊?”那人在黑暗中翻着白眼,眼珠子一亮一亮瘆人,“有人用神通给你维持着呢,啧啧……真不容易,二十一比三……”他掰着手指头飞快的算,“最大极限,嗯……合四九之数,最多他只能维持七天,换句话说,你这里就是七七四十九天,到期你不回去,他也就耗尽了。”
孟扶摇立在门口,满身的阳光里心口发冷,她一时还没换算过来那时间,在心中翻来覆去的算,却死活得不出答案,或者答案已经出来,她却害怕面对直觉逃避。
“不要怪我没提醒你噢,”那人又探头,加上一句,“你好像只有三天时间了。”
孟扶摇晃一晃,半晌机械的道:“谢谢你。”转身出门去,桌子后那人爬出来,注视着她的背影,摇头叹一声:“难噢,来不及噢……”
还有三天。
还有三天。
这个数字像一道巨雷,劈得她头脑嗡嗡作响。
妈妈看似好转,实则时日无多,她一直等着送她最后一程,妈妈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别的亲人,她千辛万苦回来,就是要做到所有女儿都该做到的事。
她没有理由,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再莫名其妙抛开她。
然而她竟不知道,她在这里的所有时间,是他用心血一滴滴凝化。她每多一刻停留,他便近一步死亡深渊。
原来到最后,要冒险的不是她,面临生死难关的不是她,那一夜携着绝望的泪水的无尽缠绵,用苍凉的心情等待着结局到来的,不是她。
都只是他。
而她……她要怎么办?她要怎么办?
那一世她为了母亲将死而奔回,这一世她知道他将死,明明有办法,却无能为力。
这世上竟有这许多焚心为难!
从现在开始,她走过的每一步,她做过的每一个动作,哪怕一抬手一回眸,都在倒计时他的生命。
她的心被拉扯熬煎,两边都是地狱。
三天……任谁也知道,来不及。
除非……今天妈妈会去世……
孟扶摇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恨不得抬手就给自己一耳光——她怎么可以这样想?她怎么可以这样想?
怔怔抹去脸上眼泪,她快步回医院,推开房门那一刻,她下意识的去看心电波显示仪。
那里很平稳的波峰波谷,没有拉直。
那一眼她完全是下意识,看完之后却觉得五雷轰顶——她在干什么?她在看什么?
她在希望什么?她在想什么!
孟扶摇站在那里,只觉得全身刹那冰凉,她打摆子似的颤抖着,几乎站立不住。
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她一低头,迎上妈妈的眼睛。
孟妈妈静静看着她,眼神若有所思。
孟扶摇赶紧扯出一抹笑容,抬手道:“我给您买了豆腐乳……”手一抬才发现,心神恍惚之间,豆腐乳已经给她不知道扔哪去了。
她赶紧掩饰的咳嗽,讪讪的笑:“丢在外面了……我去取。”不待妈妈回答,她快步出了病房。
走出来之前她瞄了瞄妈妈气色,觉得妈妈气色很好,这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她竟然没有欢喜,随即她便为自己的没有欢喜,羞愧得要自杀。
她……竟然没有欢喜!
刚走出几步,看见病房外走廊上挂着一只钟,孟扶摇一抬眼就看见时间。
看见时间刹那,她便立即开始计算,假如妈妈现在……
一个念头刚出来,她又是一颤……我在算什么?我在算什么?
再也不敢看那钟,她疯一般的奔过走廊,一路狂奔直奔进厕所,哗啦啦打开洗脸池龙头,白亮的水柱冲出来,浇了她一头一脸。
她迎着那水柱不避不让,让那凶猛流出的水狠狠冲刷她的脸,冲刷她的龌龊,她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
隐约听见钟摆滴答一声,抬头一看,厕所上方居然还有个钟,秒针滴滴答答走着,分针急急忙忙动着,时针在她眼底,以惊人速度向前飞着。
时间!时间!时间!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焚心的利刃割成碎片,碎在一地,踩着前行便鲜血淋漓。
她这么恨时间的快,这么恨人生的无奈,命运为什么要有那许多的为难来为难她,从不愿给她一分希望的救赎。
她猛地跳起身,一拳轰碎了挂在门上方的那该死的钟。
停住!停住!
给我时间!给我时间!
洗手间门外突然掠过快捷的脚步,医生护士簇拥着一大团推着小车奔过去,看方向,竟然是向着妈妈的病房!
她刹那间心中一喜,腾的跳起,追着那群人便冲过去,然而那群人越过妈妈病房门口并不停留,直接拥入了隔壁病房。
她怔怔站在妈妈病房的门口,手脚冰凉。
更糟的是,病房门开着,妈妈依旧清醒着躺在床上,望着门口的她。
刚才那一刻,她的急切,妈妈有没有看见?刚才那一刻,她是不是竟然在眼神中流露了失望?然后落入妈妈眼中?
她的心冰凉一团,心腔突突的疼痛着,攥紧绞扭挤压碾碎……世界化为粉尘,在充血的心中轰然而碎。
她再也无法在妈妈的目光中坚持下去,一转身,疯一般冲下楼梯。
电梯侧小门有个拐角,那里是少有人走的安全通道,她一头撞开那门,步子一软骨碌碌滚下去。
坚硬的水泥楼梯梗着背后,刹那间她遍体鳞伤,然而唯有这般的痛楚才能抵过内心里巨大的崩毁,她歪歪斜斜站起来,腿一软滚在楼梯角,随即再也没有了力气。
她将额头抵在墙角,拼命厮磨,似要用那般肉体的疼痛,抵挡内心里无穷无尽的痛苦,斑斑血迹染上雪白的墙,再被她下一次狠狠蹭去,鲜血和着眼泪和汗水滚滚奔流,满墙腾着石灰和粉色的血水。
她怎么可以希望妈妈死……
她怎么可以在刚才那一刹绽出巨大的欢喜……
她怎么可以这么卑鄙而自私,竟然想用亲人的死亡换自己的幸福……
……
她怎么可以安然在这里,耗费着他的生命?
她怎么可以明知时间流逝,却什么都不能做?
她怎么可以享用尽他一生心血,将他永久而孤独的抛在那不见天日的地宫里?
……
她这样也不可以,那样也不可以!
苍天!
为什么不能把她生得再自私些再无耻些?
那样她可以不为自己潜意识里流露出的急切期盼而无尽自责!
那样她可以选择,根本不回来。
那样她可以选择,忘记他,在这个世界重新开始。
……
那样她甚至可以选择……关掉供氧的阀门!
孟扶摇在黑暗无人的安全通道里痛哭失声,不住拉扯自己的发,满地里落了带血的发和断裂的指甲,她撞向墙壁的力度,似要将自己灵魂都撞碎。
她也确实碎了。
碎在辗转磨折的命运里,碎在刺心裂魂的煎熬里,碎在明明知道可以去做却做不出,甚至连想一想都觉得是罪孽的无穷痛苦里。
到得最后,她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倒在尘埃,痴痴大张着眼睛,看那些浮游的尘絮悠悠升起,再缓缓降落,将她埋葬。
她也确实将自己葬了。
权当自己死了。
她不想再那样煎熬的等着妈妈死,也做不到奔向自己的幸福,丢下濒死的妈妈任她孤独死去,临终下葬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她更不能亲手拧紧氧气袋的阀门。
她只好,陪着长孙无极一起死。
命运终究不愿成全她,她知道,她能做的,只有用这条命来陪他,活着不可以便去做鬼,哪怕永堕黑暗,她要一个良心的安宁。
送走妈妈,她便自杀,魂灵是宇宙间不受控制的物质,做鬼也许能和他在一起。
她觉得自己想通了,想开了,终于想明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
于是她爬起来,拍掉衣服上的灰,洗掉脸上和手上的血迹,把袖子放下来挡住手上的伤,将自己收拾得基本正常,再回到病房。
她平静的问妈妈:“怎么还不睡?您早点休息。”
孟妈妈不说话,她从刚才开始,一直就是那个姿势,半躺在那里。
孟扶摇心力交瘁,勉强笑了笑,一屁股坐在了一侧晚间睡觉的小床上,往枕头上一靠,就再也动不了了。
隐约中孟妈妈递过来一杯水,她接了,一口气喝干净,随即便觉得脑袋很重,眼皮也重,意识很快陷入模模糊糊。
那般朦胧的虚幻里,突然听见一声温柔低唤:扶摇。
孟扶摇浑身一震,一霎间她以为幻听了长孙无极的呼唤,但是似乎又不像,她想睁开眼看看那是谁,然而躯体却沉重得像铁块,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
她陷入强迫的睡眠,呼吸微微急促。
夜色渐浓,病房黑暗,远处的灯光泻过来,将屋子照得半明半暗,照见病床上的孟妈妈,突然微微倾过身。
她靠着孟扶摇床侧,拔掉输液的针头,挣扎着努力伸手过去,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她看着她的眼神温柔而了解,疼痛而包容,如果孟扶摇能睁开眼睛,便会发现,这眼神,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这世上两个最爱她的人,拥有一样的眼神。
灯光浅淡,昏黄一束打在沉睡的女子脸上,孟妈妈平静的抚着她的发,抚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小女儿。
她用枯瘦的手指,轻轻抹平她在睡梦中仍然挣扎蹙起的眉,带一抹满足而安详的笑意,抚遍指下的脸庞。
这张脸,不是扶摇的脸,可是她知道,她的灵魂是。
没有理由,没有解释,世间最难解释的便是血缘和心意相通,她们是如此情意深厚的母女,多年来相依为命,为师为姐为友,亦为母,她和女儿,本就有着世人难及的最为深挚的情感,她们对彼此的牵挂和了解深入灵魂,所以扶摇无论如何也无法抛下她,所以她第一眼,便认出了扶摇。
除了她的女儿,这世上还有谁会有那般明烈鲜亮至迫人的眼神?
“可惜不能让你睁开眼,再看看你的眼神了……”孟妈妈低低道,“扶摇,妈妈好想你,可是妈妈也,不能认你。”
认了她,接下来的事便不能做了,她不能害扶摇永远活在愧疚中。
“你很为难是吗?”她心疼的摸着她伤痕累累的手,“我让你为难了是吗?扶摇……你真是太善良太善良的孩子。”
“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吧……”她微笑着,合起那柔软掌心,“我看见了你的幸福,我看见有一个人用全部的心来爱你,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快乐呢?”
死亡只是一场永恒的睡眠,只有知道她幸福,她才能安心的躺倒眠床。
“去吧……”她俯下脸,轻轻吻上她的额。
“妈妈永远爱你。”
昏黄的灯光照亮一角,灯光中母亲苍白的唇,印上女儿光洁的额。
老去和青春同时开谢,真爱永不惧于别离。
孟扶摇的眼睛始终没能睁开,眼角却缓缓沁出一滴泪水,在淡淡黄光下,流转折射出珍珠般的光芒。
孟妈妈接住那滴泪水,出神的看了看,然后掖紧孟扶摇的被角,缓缓的躺了回去。
黑暗中有细碎声响,她在床上慢慢整理好了自己。
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