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在我严厉的目光下,承乾心不甘、情不愿,一步一捱的去了显德殿。
这个孩子太像我,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喜爱追寻不受束缚的、洒脱的生活。
每每看着殿下承乾那小小的身影、无奈的神情,我有时候就在想,也许当初你是对的,也许真不该立承乾为太子。如果要他将来坐在这皇椅之上,他难受的心、受困的心定然一如现在的我般。
曾经,我承诺过你,三年的时间拿下突厥一统江山。但……老天似乎故意要为难我。紧随着贞观元年的干旱而来的是贞观二年的蝗灾,贞观三年的水灾。
三年来,不说我李唐无力集蓄物资以供应战场,便是中原大地上各处因了饥荒出现卖儿、卖女的现象。
我时有怀疑,我当初是不是太过自大了些。
在我怀疑自己、寝食难安的日子里,你是我坚强的后盾,让我在这三年中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没有后顾无忧。
你代表着我长期在外奔波。
你拿出自己所有的财物赎回那些被卖掉的孩子然后将他们重新还给那些百姓以令其父母女子团圆,同时你提出‘东西就食’策略让大批的灾民到有粮食的地区避灾。
贞观二年的蝗灾,你当着那许多灾民的面吞食下蝗虫,并说出‘粮食是百姓的命,却让你们给吃掉了,你们要吃就吃我的肚肠罢’的话,吓呆了一众亲随也吓傻了所有看着你的子民。当看到他们的皇后吃下蝗虫根本没事后,所有的人也效仿着皇后的吃法或油炸、或生烹、或火烤的将那些蝗虫吞食下肚。奇迹出现了:不但解决了蝗虫之灾,更解决了饥饿。
贞观三年的水灾,你亲往太庙祈福的同时并发下懿旨,懿旨‘心甘情愿替天下子民承担灾祸,祈祷上天将所有的灾祸转降到我一人身上……’奇迹再次出现了:肆无忌惮的洪水隔日便退。
一如贞观元年你为我李唐祈来福雨般,连年的蝗灾、水灾一一而退。
你到底还能够给我创造多少惊喜呢?
更令我惊喜的是,通过孙思邈不时传来的书信,我清楚的知道奔波在外的你身体越来越好了,越来越健康了。孙思邈甚至告诉我:老天垂怜,皇后娘娘身体康复完好,可以孕育子嗣了。
孕育子嗣啊……
三年了,我们不但聚少离多,便是你在我身边的日子,我也可以清晰的感觉到你有意无意的会刻意的避开我。然后,你会找尽借口待在灾区,能不回宫便不回宫。
我有时觉得:你待在灾民之中是为了和我拉开距离。
唉,也许我的想法太龌龊了些,毕竟你是一门心思在外为我披荆斩棘……
说起来,如今我最羡慕的人是孙思邈,至少这三年来,他一直陪伴在你的身边调养着你的身体,虽然是受我之命,但我却觉得我这个皇帝不如一个太医。
想起孙思邈,便会想起三年前他所言及的有关‘失忆症’的一切,如今想来还是心惊肉跳……我也去察过那些医书,确实一如孙思邈所言:失忆之人彻底失去记忆后,判断能力亦将逐渐丧失,一旦判断能力丧失殆尽后,他们将变成痴儿、傻儿、呆儿,最后便是死亡!
可是,这三年来,干旱、蝗灾、水灾中展现的是你不慌不忙、处理有度、紧急应变、雷厉风行的风采,无论是开荒垦地还是修筑防洪工程,你莫不是身先士卒。你的所做所为不但受到李唐子民的爱戴,便是我朝中的文臣武将对你亦佩服得五体投地。
所有的一切说明你并没有失去你敏锐的判断能力。
是怎么回事呢?
如今老天不但没有夺走你的记忆,而且更将健康还予了你,那是不是说明那‘失忆之症’和你已然擦肩而过了呢?
念及此,我心生一股窃喜。
“福田,你说说,皇后娘娘如今到哪里了?”
一边替我正着帝冠,一边替我理着帝服,福田小心翼翼回答道:“回陛下,奴才估摸着,许是到太原了罢。”
是啊,太原,我心心念念想去的地方。
去岁蝗灾你离宫半年有余。今年水灾始你便前往太庙祈福,待洪水退后你便再度离宫,亲自前往各个受灾地察看灾情并监督、修筑防洪工程。说起来,离开我又大半年的时间了。前些时日传来你已妥善处理好各受灾区的事宜准备回京的大好消息,我还高兴得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万不想昨天便传来你临时决定前往太原亲蚕的消息,唉……秋蚕有什么好养的?
我怎么又有一种感觉:感觉你是在刻意的回避我呢?
“陛下,都整理好了,可以上朝了。”
看了看这一身威严的帝服,我再度叹了口气:也许,你这般存心的回避我是为了激励我,激励我尽快完成对你的承诺而不是一天到晚的沉溺于儿女私情!
显德殿。
一众朝臣参拜完毕,我示意他们‘平身’,在处理了一些事务后,我着重问关于突厥的问题。
战败颉利,统一突厥,成为了目前最紧要的事。
自去岁柴绍、薛万彻二人联兵破‘梁’以来,随着梁师都亡,他所占据的雕阴、弘化、延安等郡皆入我李唐版图,朔方也成为我李唐的关隘。有了朔方这道关隘,如今我若要出兵突厥,可谓进退自如。
“陛下。突厥传来好消息。咄吉领地内的薛延陀、回纥两部落窝里反,咄吉出兵平叛反被打败,单骑逃往颉利处求援。万不想颉利不但不帮助咄吉,更是将咄吉关押十数日……咄吉被颉利鞭挞后想尽办法逃回自己的领地,自此和颉利公开决裂。二人近段时日数度交手,各有胜负。因了内战,突厥大地上一片乌烟瘴气、民不聊生。”
因我李唐连年天灾,本意降我李唐的咄吉在这二年又摆出摇摆不定的状态,时降时叛的令人拿不准他的心事,为了稳住他以便我有全付心神对付颉利,我只得授他大量财物令他稍安勿燥。现如今,他和颉利公开决裂之于我而言有利无弊,我现在若和颉利公开决战,想必咄吉必不会援手颉利了。
这真是个好消息。
“陛下,自水患退后,各地灾民在皇后娘娘的劝说下相继回乡务农,今秋,各地粮食获得史无前例的大丰收。粮食价格大面下降不说,更有百姓直接将余粮献给路过的游人、商人食用。相对突厥的满地狼藉、民怨滔天,我李唐大地可谓物产丰盛、民心安稳。更重要的是,粮库中的粮食足够维持我军征战突厥一年有余的粮草……”
祸不单行昨日行,好事成双今日至。
自我即位以来的连番天灾随着今秋粮食的大丰收终于烟消云散。最令人惊叹的是这些年来连番天灾并没有惹得民间怨声载道。我清楚的知道那是因为他们的皇后、我的观音婢处身于他们中间,和他们一道吃苦、受累、挨饿、开荒、修筑工程……从而众志成城,李唐子民无一不愿随着他们的皇后同甘共苦、共渡难关。
这是你为我带来的福祉。
“陛下,颉利纵欲逞暴、诛忠良、昵奸佞,一也。薛延陀、回纥、拔也古、同罗等诸部皆叛,二也。咄吉、拓设、欲谷设皆得罪、无所自容,三也。塞北霜早、糇粮乏绝,四也。颉利疏其族类、亲委诸胡、胡人反覆、大军一临、必生内变,五也。华人入北、其众甚多,比闻所在啸聚、保据山险、大军出塞、自然响应,六也。有此六者,正是上天令我李唐出兵的好时机,微臣启禀陛下早下敕旨,兵伐突厥。”
如果连我的臣子们都看到了此时是统一突厥的大好时机,那我这个皇帝又怎么可能没有看到呢?虽然我最是赞同‘兵者诡道’,但只要一想起颉利当年在渭桥结盟时的英雄气概,想着他当年放过我一马的事……
看着殿下跃跃欲试、争相请命的群臣,我略作沉吟,说道:“前既有渭桥之盟,今朕便不愿做不仁不义的背弃之人,再等等罢。”
最是懂我的无忌出列启奏,“陛下,如果陛下觉得背弃盟约不是君子所为,微臣倒有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逼,逼得颉利犯我河西。只要他兵至河西便是他先背弃了盟约……”
听着无忌的侃侃而谈,我郁结的眉逐渐舒展:无忌啊无忌,这么好的主意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直待无忌言毕,我道了声‘好’,然后朗声说道:“传朕诏:诏李靖为河西道行军总管,以张公谨为行军副总管,发大兵五万征讨突厥。同时,诏‘显德殿’勇士和‘天策府’玄甲军同行。”
诏令一出,双管齐下之下,其势可震山岳。
远在突厥的颉利真以为我背弃了盟约出兵伐他,再也沉不住气,主动发兵进犯河西想先我一步抢占有利地形。
要的便是颉利的主动出击。
厉兵秣马、整装待发、时不我待。
无论是颉利还是那个‘墙头草’咄吉,此番我都要一举拿下。
我多想御驾亲征然后亲自前往太原啊,如此一来便可以和你汇合以解相思之情。但身为皇帝的我,被一众大臣死谏硬劝,只得坐镇长安,依靠沙盘点兵,遥遥指控千里之外的战局。
很快,颉利不敌李靖、张公谨两路大军,节节败退,紧急中颉利数次向咄吉求援,咄吉不但不出兵更杀了颉利的使臣。
沙盘之前,接过八百里战报,我笑了。看着沙盘上的地埋山势,我手指着沙盘说道:“八百里加急敕旨:北征大军兵分两路。一路以李勣为东路行军总管,薛万彻为副总管,率军八万北渡滹沱河,经博陵、雁门、马邑三郡进击襄平;一路以李靖为西路军行军总管,柴绍为副总管,率六万精兵由灵州出塞,经朔方、榆林向襄平方向进击。”
“陛下,兵分两路,又走得这般急,只怕粮草会接应不上。”
听着如晦的提醒,我思绪片刻,最后终是说道:“如晦,朕在此口谕:粮草供应之事全权交予你负责。凡涉及北征大军所需人、财、粮、物之事宜,从兵部上呈奏表到朕正式敕旨发出,前后不允许超过一个时辰,否则全部作贻误军机处理。”
什么渭水之盟,被人家打到了家门口……倒不如说是渭水之辱的好。
这一次,我要一鼓作气、直捣黄龙,一雪前耻。
北征以来,捷报频传。
十二月,再度传来好消息:随着李靖、李勣连战告捷,颉利败守定襄。只要拿下定襄,突厥便再也没什么大的军事关隘,统一突厥指日可待。与此同时,咄吉见颉利兵败,惊骇不已的他惧于唐军气势,不战便率五万部众自缚请降。
“臣本域外之民,自此归服王化,永为天子藩屏,使朝廷不复北忧!”
呵呵,说起来,这咄吉是真正的‘墙头草’,一直处于摇摆不定、强则抢、弱则降的境地。虽然不屑他的为人,但考虑到突厥民风彪悍,便算收服还得以他们的首领统领为宜,就算此时咄吉仍旧有二心,我也要用自己以后的手段让他死心。
念及此,看着跪在殿下双手托着降表的咄吉,我笑道:“可汗大仁大义、审时度势,免我二方战争,免我二方伤亡,是李唐子民之福,亦是突厥子民之福。朕接下你的降表。”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传朕旨:敕咄吉为北平郡王,享郡王俸禄。”
大喜过望,咄吉再度拜服,“臣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来呀,传朕口谕,为迎接北平郡王的大义归来,赐宴‘顺天楼’。”
雕梁画栋、斗拱交错,殿角飞檐、玉宇琼楼,皇宫的一切浸润于月色之下,看着,不觉便有些心神荡漾。
说起来,我和你分别已近一年的时间了,因了关注突厥的事倒也不觉得无聊。只是,每每清闲下来,夜深人静的时候,你的笑靥便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在隆重的招待了咄吉后,再也睡不着的我只身前往军机重地,想再看看那沙盘之上有没有被我遗露的地方。
一个失查,也许就会满盘皆输。
“参见陛下。”
“参见陛下。”
示意守卫免礼后,我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走近沙盘处细看,同时问道:“突厥有没有消息传来?”
自从颉利败守定襄后,两军进入胶着状态。
我知道颉利是想拖,在这严寒的冬季,颉利想拖得我李唐的将士无衣穿、无粮吃,然后主动撤兵。
“回陛下,没有。”
这可不是好消息啊。李唐将士多征关内中、壮年,他们不习惯边境的苦寒,这几日送来的战表中便有不少这样的人因受不了严寒而倒下的消息。
细细盯着沙盘,我前后左右的察看,不放过沙盘上任何一处细小的地方。突地,我眼睛被一个小小的、从来便没有引起我注意的小山岭吸引住,指着它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回陛下,奴才不知。”
看着心有戚戚的守卫,我笑了,是啊,他们只是守卫而已,如何知晓这沙盘上的山川奥妙。“去,传莱国公马上来见朕。”
“是。”
不一时,如晦便急急忙忙的来了,同行的还有无忌。看着二人,我指着方才的小山岭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如晦和无忌研究了半天,都摇了摇头。接着,如晦拿过军用地图细看,一一比对后才说道:“这地方名唤‘恶阳岭’,距定襄八十余里。”
八十余里、八十余里,定然有颉利的游骑、贞骑。只要是出其不意,破其守在这里的游骑、贞骑,然后在他们的慌乱下我军再以催枯拉朽之势进逼定襄……
想到这里,我眼睛一亮,说道:“你们两个倒是说说。如果你们是颉利,会不会觉得我李唐的主帅此时会只身犯险,孤身入敌军腹地?”
无忌摇了摇头,“天寒地冻的,孤身犯险是大忌。”
“微臣和无忌是同样的想法。”
这就好,只要你们两个如此想法,那颉利只怕也是如此想法。指着‘恶阳岭’,我坚定说道:“马上传朕诏:诏李靖带朕的三千玄甲军自马邑出发,避过突厥大军的正面防线,夺下‘恶阳岭’。另外,诏李勣伏一万骑兵于白道。”
虽然不明白此时我为什么要下此险诏,更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诏李勣伏兵于白道,但如晦和无忌没有太过反对,很快,敕旨便八百里急报传至李靖处。
说起来,我的兵法得益于李靖。在接到我的敕旨后,李靖深晓我心,亲自带着三千玄甲军不眠不休三夜赶付‘恶阳岭’并且将那些误认为李唐将士是天降天兵的突厥游骑、贞骑杀得落荒而逃。一如我所料定,颉利没有想到我李唐主帅会在这般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只身犯险、兵出险着,在惊慌失措之下不及详查,带领人马逃出定襄。
于是,定襄被李靖轻松收入囊中。
再说颉利,仓惶出逃的他兵不择路,逃至早就在白道设伏的李勣手中,自然是一败涂地。颉利数日之内在自家腹地内连败两仗,不知唐军究竟来了多少军马,于是仅率数百铁骑仓皇北窜,最后在碛口站稳了脚跟,再设牙廷。
眼见颉利被我若困兽般困于碛口,只要我一声令下,颉利将成为历史。偏偏在此时,我收到了白鹘传书━━皇后至突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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