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沈千寻笑容和蔼,“是龙天若派你们来的?”
几人互看了一眼,一起摇头:“不是!我们是结伴打猎的猎户,天黑迷了路,这才摸到这儿,本来是想过来找口水喝的……”
“少说点废话不行吗?”沈千寻皱眉,“猎户找水喝,都从人家墙头爬的吗?再者,你们龙潜门的习惯和装束我又不是不知道,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何?”
几人一齐朝其中的一个高个男子望去,男子犹豫了一下,反问:“你是沈千寻?”
“是!”沈千寻答,“我不光是沈千寻,还是你们的要找的宛荣夫妇的外孙女的,亲的,如假包换!我知道你们来这儿是做什么的,你们是来杀他们,给你们死去的兄弟亲人报仇!”
“既然知道,你就不该救我们!”高个男子显是个领头的,很快就恢复平静,目光中亦透出几分阴狠。
三公子拍拍他的肩:“有话好好说,别拿你那大眼珠子甩人,怪吓人的!”
沈千寻轻哧:“我不是想救你们,只想留个活的,好回去帮我传个话儿!”
“传什么话?”高个男子粗声粗气道。
“你告诉龙天若,我娘是他害死的,我也死在了他手里,不管宛家和宇文家有什么样的过节,我觉得,我帮他做的事,已足以弥补,如果没有我的帮助,别说春暖花开,就算再来一年,你们也未必能夺得龙熙皇权!”
“你说的倒是轻巧?”那高个男子一脸的鄙夷,“你以为你是谁?就凭你,就能消除宛家造下的罪孽?那数万兄弟就能瞑目了?那数万个失去儿子失去丈夫的家,就能回归到从前一样?宛荣的罪孽,从他砍下那数万颗人头开始,早就不是只属于皇族的仇恨了,那是所有龙潜门兄弟心里的一根刺,扎了这么多年,就凭你轻飘飘的几句话,便烟消云散吗?那些枉死的冤魂不会同意!那些冤魂的遗孤更不可能同意!”
“只有你们龙潜门有冤魂吗?”沈千寻柳眉倒竖,厉声叫:“你少在这里给我装什么大尾巴狼!是,我外公一生杀戮无数,确实有罪,可是,你们的手,又干净吗?你们这些人,谁的手上不染满了别人的血?你们的父辈,你们的亲人,你所说的那些龙潜门死去的兄弟们,他们又有多干净?他们没有砍下大宛士兵的脑袋吗?他们没有把他们的人头高高的悬挂在在楼上吗?你们的兄弟是人,有亲人有家庭,大宛的士兵,没有吗?”
沈千寻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即滔滔不绝,那高个男几次想插话,却竟然找不到一点缝隙,沈千寻嘴里的话便如排山倒海一般忽啸而来。
“你们在屠戮别人的时候,不也是同样的残忍嗜血吗?同样都是刽子手,同样都是杀得眼红的野蛮人,谁比谁纯洁?谁又比谁干净?如果我外公是罪孽深重不可饶恕,那么,你们也是同样的罪孽深重,同样的不可饶恕!这就是战争!在这场为掌权者而战的斗争中,没有对错,更没有是非,只有愿赌服输,各安天命!你们最后落了惨败,这笔帐,你们只能记在龙熙帝头上,你们不能因为你们输得惨,便要死揪着战胜的一方不放,这种行径,不光无赖,而且无耻,无耻至极!”
这一番长篇大论,说得又快又急,那一个个字,跟炒豆一样啪啪炸响,清脆,清晰,响亮,且有理有据,理直气壮,那高个男子的嘴张了又张,最终没再吐出一个字,因为他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反驳面前这个伶牙俐齿的有点诡异的女子。
他不说话,旁人也都傻了眼,干张着嘴,眼巴巴的看着沈千寻,有的人脸上甚至现出迷茫困惑之色,是啊,谁比谁干净呢?当年那数场恶战,本就是势均力敌,龙熙这边的士兵,不也经常拿大宛士兵的头当球踢吗?那样灭绝人伦的事,他们亦是做过的!
眼见着眼前几个人都沉默不语,沈千寻陡然放缓了声调,她用在医馆坐诊时那种温和耐心的口吻说:“人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龙天若和他的人欠宛家的,我们不会再去索,而宛家欠他们的,亦就此了结,从此我们江湖两相忘,井水不犯河水,双方都少了一个敌人,岂不是活得更安心一些?这封书信,烦请这位大哥帮我带给龙天若,龙宇王朝新立,百废待举,他当将精力放在安抚四方兴民安邦之上,何必与这些旧事苦苦纠缠不休?”
高个男子直愣愣的看着她,不自觉的将信接了过来,几人同时起身,无声的去了。
等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三公子这才轻咳一声,笑出声来:“看你平时蔫巴巴的勾着个小脑袋,半天没一句话,我还以为,你是惜语如金之人,不成想你倒有这样的口才,说得这么流利通畅,连我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我没有说错,不是吗?”沈千寻笑答,“外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他决心向善,可是,从实质上来说,这场战争,本就无所谓谁对谁错!”
“话虽如此,可是,能把对方派来的人说得傻楞楞的走掉,绝非易事!”三公子看着她,眼里含了一丝困惑,“寻丫头,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
“什么事?”沈千寻看着他。
“依你的个性,又有一身好武功,你和你娘应该不会受到欺侮,不是吗?为什么……”三公子眉头蹙起。
沈千寻早就预备着他会有这一问,遂平静答道:“功夫不能当饭吃,尤其是我面对的敌人,是权贵之女和一国之相,更不能以武力开道,当然,最重要一点是,之前没被逼到绝境上,只有到刑部大监走了一遭,才知道,若不想任人宰割,就得死命抗争才行!就像外婆一样,不被逼到一定程度,女人们怎会变得泼辣野蛮呢?”
三公子恍然低叹:“是啊,我早该想到了,不该有这一问啊!你一个小丫头,做事如此利落果敢,倒让我这做舅舅的好生惭愧呢!”
沈千寻哑然失笑:“舅舅,就算我们是自家人,你也不用一直夸我吧?再者,我刚才的话所起的作用,大概也就只够那伙人回去报信的,等他们过了那劲儿,不定又怎么想呢!反正我也是不管那么多,该说的话,我都已经写在信里了,我现在认准一个死理儿,人不犯我,我决不犯人,人若犯我,能忍则忍,可是,如果一犯再犯的话,我就只有百倍还之了!若龙天若还是执意复仇的话……”
她怪笑了两声,道:“那么,我就新帐旧帐,一起跟他算个清清爽爽!”
“你这个小丫头,又在转什么鬼心眼?”三公子盯着她看。
“我转的不是鬼心眼,是一通响雷!”沈千寻笑,“如果我们必须得死的话,那么,也得多扯些人陪着,这样一来,黄泉路上就不寂寞了!”
“舅舅听你的!”三公子点头,“有这么一个会排兵布阵的外甥女,老舅我还愁什么呢?嗯,做了一天诊,浑身又酸又痛,寻丫头,你是不是该孝顺一下你三舅舅呢!”
“你还真会倚老卖老!”沈千寻哭笑不得,但还是上前,亲昵的帮他捏肩,捏完肩又捏腿,三公子微侧着头,出神的盯着她看,半晌,他递过一杯茶来,说:“歇会儿,喝杯茶吧!”
沈千寻看了他一眼,将杯子放在鼻间嗅了嗅,三公子轻哧:“你怕三舅舅给你下药吗?”
“很难说哦!”沈千寻微微一笑,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她的身后,一直隔窗静看的宛荣和宛夫人见她饮下那杯茶,略松了口气,宛夫人轻声道:“老头子,我们非得这样吗?我们完全可以应了八王,跟他们继续对抗!”
宛荣无言的看着她。
“你不要这样瞪着我,我知道你因为那件事,心里头愧疚不安,可是,寻丫头说的也有道理,战争本就无所谓对错,更何况,现在是他们在逼我们啊?他们凭什么来逼我们啊?”宛夫人怨怼道。
“就凭那数万颗人头吧!”宛荣斩钉截铁道,“老婆子,反正我是再了不会杀人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有苦,可是,谁让你嫁给我了呢?早死早托生,下辈子,寻个安稳的人嫁了,不要再跟着我受罪了!”
“你又说这些无味的话!好吧,当我没说!”宛夫人叹息一声,垂下眼敛,“只是,可怜我们寻丫头又要跟玉贞一样,孤独无依的飘泊在这个世界上。”
“可我没法留下老三,他们不会放过他,到时,反害了那丫头!”宛荣生硬道。
宛夫人沉默,扭头看向窗外,葡萄架下,沈千寻已经趴在小桌上睡着了。
三公子爱怜的抚着她的发,过了好一阵,方将她抱起,小心的放在一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之上,又拿被子细心盖好,宛氏夫妇出来相送,依依不舍的抱着沈千寻,亲了又亲,泪水打湿沈千寻的脸。
她的睫毛动了动,两颗晶莹的泪水滚落而出,只是,天太黑,身边的三人都没有看到,他们催促着三公子上路,又叮嘱了好些话,马车这才缓缓启动。
足足颠簸了大半夜,马车才停了下来,三公子把沈千寻抱下车,送进一处客栈,打点好一切,这才原路返回。
只是,他不知道,他刚一离开,沈千寻的眼就唰地一下睁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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