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
卫国很平和,梁国也是。在历经了伤痛后,梁宫又复平静。虽然,少了靖方公主,但皇宫还是皇宫,改变只在人心里,不在宫苑中。
平华斋。
太医在给宇文渊诊脉。
“洛王殿下,贵体已康复不少,只须稍加调理,痊癒在即。”良久,太医收回手,恭敬地说。
宇文渊笑笑:“有劳太医,多谢。”
“不敢,不敢。”
太医写下方子,离开了。
屋内只剩宇文渊,他走到窗边,向外眺望。外面积雪未化,压在屋檐上,铺在院子中,一片片的白。
梁国的冬天,比卫国还冷。
他讨厌这种寒冷。
冷如刀一般利,像会刺入骨头里,让他难以忍受。所幸,一切就快过去了。他再不用忍受这冷,再不用待在梁国。
他就要回去了。
元康之死很有效,梁主兄弟大恸。他们指天发誓,要为阿妹报仇。真是感人啊,不过,如没他从旁使力,这感人都是空的,未必能收实效。
这一次,他下了大赌注。
梁人救回他时,他已经昏迷。没有人怀疑他,因为他也快死了。如果再晚片刻,也许他真的会死。正是对自己的狠心,为他取得了信任。
他豪赌,他赢了。
梁主兄弟询问,他才说出‘真相’。郢人背叛约定,反而勾结卫人,暗算梁国来使。他中了陷阱,不幸被抓。元康奋力相救,二人一路逃亡。不料郢人狠辣,伙同卫人穷追,一直追到边界上,趁他们与山贼交手,突施偷袭。
这话有真有假。
说谎是个精妙的事儿。越满口瞎编,越容易识穿。反是掺了实情的,才更好取信。梁主兄弟信了。他说得这么巧妙,装得这么逼真,不由他们不信!
他想着想着,笑了。
偶尔,他也会想到元康。那个傻公主,真的太傻了。像她那种傻子,一生也难有作为,这次帮了他,总算做件大事。她既然对他好,那么,应该含笑九泉了。
世事真无奈。
想他一腔壮志,到头来,反要个傻瓜成全。真是又好笑,又无奈。
“洛王殿下。”
身后忽然来了人,他急忙回头:“信王殿下。”
元极走近,微笑问:“今早太医来过,说你好些了么?”
“已大好了。”宇文渊也微笑,感激道,“垂死之人,多亏梁主与殿下,再生之恩没齿不忘。”
“客气。”元极摆摆手,一叹,“洛王殿下,你是我阿妹看重之人。如今,阿妹不在了,我们做哥哥的,更会善待她的客人。”
“阿康是个好姑娘。”宇文渊垂眸,神色伤感。
什么时候有什么表现,他已摸透了机巧。在梁主兄弟面前,只要赞赏元康,怀念元康,就是最大的共鸣。
这一点,他会尽情利用。
“殿下别太难过,阿妹随你入郢,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不会后悔,殿下也别自责。如果阿妹在世,也不想殿下如此。”元极看着他,说,“今日天气不错,殿下又已大好,不如随我去个地方,散散心情。”
宇文渊点头:“好。”
屋外很冷。
元极带着宇文渊,出了平华斋,走向宫苑深处。宇文渊这才发现,梁宫竟出奇大,比卫宫还大很多。尤其在最深处,多出一大片林苑。
此刻,他们正走在这里。
“信王殿下,贵国的林苑之奇,真巧夺天工。”宇文渊一边走,一边看。
这个最深处的林苑,迥异于别处。草木奇,风格奇,布局奇,简直不像在梁宫,像走入另一个所在。
元极笑了。
“以前,阿妹最喜欢这里。阿妹小时候,几乎在这里玩大。”他微笑回顾,问,“洛王殿下,你也喜欢么?”
宇文渊点头,赞叹:“如此奇境,谁都喜欢。”
一阵曲折,四周更冷了。宇文渊呵呵手,怪道:“怎么越走越冷?难道冬天的寒意,在此处还分深浅?”
元极莞尔:“冬寒并无深浅,只是凡人有心。”说着,他伸手一指:“殿下请看。”
宇文渊望过去,不由一愕。
好多冰!
不远处的梅花丛中,竟有无数寒冰。巨大的冰块堆砌,围成一座冰宫。梅花如雪,冰宫如镜,远远独成一片,像太虚幻境一般。
宇文渊看愣了。
“洛王殿下,冰宫美么?”元极问。
“很美。”他点头。就是太冷了,简直会把人冷死。他宁可不那么美,至少温暖舒适。梁人真是奇怪,弄这东西作甚?还嫌不够冷么!
“殿下请。”元极做个手势。
宇文渊无奈,只好跟进去。冰宫内更冷,他忍不住哆嗦。可当他目光扫入,却又忘了哆嗦。
他看见了元康!
元康躺在冰宫中央。那里有个冰台,澄澈如琉璃。她静静躺在上面,就像睡着了。
宇文渊不觉停下。
元极走近冰台,向他招手:“殿下,你来看。”
他可不想看!
但又不能不去看,宇文渊暗咬牙,慢慢走近。冰台周围冷极,冷了他的手脚,冷了他的血液。他忍不住又哆嗦,连牙齿都在打战。
“殿下你看,阿妹还这么美。”元极说。
的确如此。
元康丝毫未变。寒冰冷彻,凝住了她的容颜。
她眉目如生,安静又祥和,一袭白纱轻笼下,她不像个死人,反倒像个仙子,一个单纯善良,误入尘俗的仙子。
“知道你来看她,阿妹会开心的。”元极在微笑。
宇文渊也想微笑。
可他笑不出,太冷了,他的脸像被冻住,又僵又木,已失去知觉。他立刻伸出手,用力揉了揉脸。
元极一见失笑,叹道:“洛王殿下,你也太怕冷。”说着,他挽起宇文渊:“走吧,阿妹见你这样冷,只怕会怪我了。”
一出了冰宫,宇文渊大口呼吸。
如果再不离开,他真会冻死!那个呆子公主!生前只会烦他,死后一样烦他,他真是受够了!
“洛王殿下,怪我太疏忽,忘了你还未痊癒。”元极看着他,很歉疚,“走,我们去个温暖处,让殿下稍作休息。”
温暖处,居然也在这里。
这一大片林苑,似乎奇妙无穷。要冷,有寒梅冰宫;要暖,有竹篱小院。元极带着他,走入这间小院。
院子很简朴。
院内一切都是竹制的,简单又干净,如同山野人家。在皇宫禁苑中,竟有这么个所在,这又是一奇。
宇文渊跟着元极,走入了小屋。登时,他大吃一惊。
元烈也在!
堂堂的梁主陛下,竟在这小竹屋内,正闲坐喝茶!
“不知陛下在此,失礼,失礼。”宇文渊忙施礼,不停告罪。元极太冒失了!梁主也在这里,怎不先告诉他?!
元烈笑了:“洛王殿下多礼。我来此散心,不想遇上殿下。”
原来是巧遇。
宇文渊松口气,这才注意到,元烈对面还有个人。那是个老人,不,也不太老。那人清隽朗然,虽说有白发,但只有几缕白。一身布衣坐在那里,莫名就很脱俗。
这人是谁?
宇文渊不由思忖。
这人与梁主对坐,却不拘束,更不谦卑。而梁主对这人,看来十分敬重,在敬重之外,似又有些亲切。
“洛王殿下,这位是南山居士。”一旁,元极说话了,“南山居士,正是阿妹的师父,是位世外高人。我们兄弟二人,偶尔也会受教,但我们资质不佳,不及阿妹可教。”
宇文渊恍然。
难怪,原来是元康的师父。他立刻施礼,问候:“卫国宇文渊,有扰居士了。世俗之人来此,有幸一睹居士风采,足慰平生。”
南山居士微笑,问:“阁下就是洛王?”
“正是。”
“我徒儿小靖方,自从出使卫国,回来常说起你。我对阁下,可谓熟知了。”
“不敢当。”
“但不知阁下对靖方,是否同样熟知?”
又来了!
看来只要在梁宫,不管遇到什么人,都要一起怀念那呆子!宇文渊暗哂,立刻说:“当然,我对靖方公主,知之甚深。她善良、直率、豪气干云,真正是个好姑娘。”
不料,南山居士却摇头:“你说的这些,众人都知道。但是,靖方还有很多长处,为别人所不晓,你想不想听?”
他才不想听!
可他却点头,一脸期待:“当然,我很想听。”
“很好。”南山居士微笑,缓缓说,“靖方是我徒儿,资质极佳。我将全部心血,都灌注在她身上。从她幼小之时,我就教她武功,让她浸药。十几年过来,她已百毒不侵,身手更是一等一。所以,她虽单纯鲁莽,我倒也不担心。因为,她有本钱闯祸。她不会中毒,不会打输,即使江湖一流高手,她也对付得来。万没想到,她会输给一伙山贼?”
宇文渊脸色变了,强笑道:“不,她当然不会输给山贼。害死她的,是郢人和卫人。他们趁阿康分心,乱箭围攻,这才……”
“哦。”南山居士点头,正色道,“我竟还不晓得,乱箭有此威力。乱箭加山贼,就能杀死小靖方?杀死那个武功高强,面对一众高手,也游刃有余的小靖方?”
宇文渊的脸白了。
这人什么意思?!这人在怀疑什么?又想说什么?
“一箭穿心……我那个小靖方,她大概从不曾想,自己会这样死,死得这么轻易,死得这么委屈。”南山居士看着他,忽然问,“小靖方喜欢你,你知道么?”
宇文渊已答不出。
他在打颤,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惊惧。他忽然发觉,这是一个圈套。所有的一切,就像个结好的绳套,而此刻,他的头已钻进去。
只要一收紧……
他不由看向旁边。
旁边,梁主兄弟也在看他。他们的眼神冰冷,比冰宫还冷。
“从看见阿妹那一刻,我们就已明白,是你下的毒手!”元烈看着他,冷冷道,“能这样杀她的人,只有她最信的人。而她最信的人,就只有你!”
他们早知道?那为什么还……
“你是不是奇怪,我们既已知道,为何还给你疗伤?”元极也看他,冷笑说,“因为,你那样死太便宜了。只有先将你养好,然后,你对痛苦的体会,才能更加敏感,更加清楚,更加深刻。”
这一刻,梁主兄弟变了。不再是什么国君,也不是什么至尊,只是两个哥哥,两个最疼阿妹,一心报仇的哥哥。
宇文渊转身想跑。
可惜,他已不能跑了。身上一麻,他僵立那里,好像被冻住。
他瞪大了眼。
南山居士向他走来,手中拿个小盒。
盒子是白玉的,很小巧,很精致。可当盒盖打开,里面只有两条虫,很狰狞,很恶心。虫子在蠕动,腥气扑鼻。
他的眼瞪得更大。
南山居士笑了,轻弹了下盒底。两条虫一震,飞出来,落在宇文渊脸上。
“这小东西叫食心。它会钻入人体内,蚕食人的心。一小口,一小口,就像品尝美味,慢慢蚕食,直到食尽一颗心。”南山居士微笑,似乎很愉悦。
元极也走过来。
“在心被吃光前,你都不会死。这种食心的痛苦,你要好好珍惜,好好体会。毕竟,没几个人有这荣幸。”元极盯住他,一字字说,“宇文渊,你不配有心,何况,你本也没有心。没有良心,只有黑心。冰宫那么美,一个只有黑心的人,不配住在那里。等你的黑心没了,再去陪伴阿妹。在美丽的冰宫中,一直陪伴她,直到地老天荒。”
元极说的话,宇文渊并没听见。
他只看见虫子。
虫子在他脸上爬,爬到鼻端,钻入鼻孔。一阵奇腥,一阵剧痛,好像血肉被吸干,他想大喊,却喊不出。
血流出来,他倒下去。
元烈也站起身,慢慢走近:“宇文渊,你死一万次,也抵不了罪。你抵不了的,得有别人抵。所以你是第一个,不是最后一个。卫国不乱,你不会入梁,你不入梁,阿妹不会死。你该死,卫人也该死。所有姓宇文的,都该为阿妹陪葬。”
宇文渊已听不见。
他正在痛苦中,清楚地感受,深刻地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