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下,楚卿正缓步。她还在想那些话。
一直以来,她都太疏忽。
她居然忘了,对一个孩子来说,什么才叫快乐。她沉溺权争太久,对那种单纯的心境,已习惯忽略,更无从体会了。
这个除夕之于显儿,许是最后的单纯快乐。
显儿应该珍藏。
偏殿。
楚显一看见姑姑,欣喜地扑过来。南姑站在他身后,微笑看着他们。
“姑姑,我们走吧?”楚显问。
楚卿笑了笑,却说:“显儿,我刚才遇到了陛下,他邀我来这里过年。”
“啊?”
“显儿,你觉得呢?”
楚显撅起嘴,哼哼唧唧。他似乎很不开心,但最终也没反对。
“怎么?你不喜欢?”楚卿看着他,好笑问。
“谁要那笨蛋多事!”他不回答,却说了这么一句。
唉,这个别扭孩子!
楚卿莞尔。
显儿是开心的,只是太别扭。显儿与卫皇——这两个年纪相仿、身份相当的孩子,就像对方的镜子,全天下只有他们两个,最能够相互理解。
他们重视彼此,这一点,显儿十分清楚。
“显儿,你就不要走了,好不好?”她笑说。
“……嗯。”
“陛下一片好心,你不要去凶他。”
“哼……”
“我明天会再来,陪你一起过年。”
“好!”
楚显又开心了,仰起小脸,眉梢都是笑。刚才的别扭劲儿,已抛到了九霄云外。此刻的他,才真正是一个孩子,一个闹小性儿的孩子,一个真心快乐的孩子。
楚卿笑了,南姑也笑了。
“公主,你还要回去?”南姑问。
“嗯,琴心他们还在等,我得回去一下。”她说着,有些歉然。显儿等她过年,琴心何尝不是?她顾及了显儿,就顾不上别人。
南姑叹口气:“公主,我送你。”
两个人走出偏殿。
风很冷,彤云密布,外面天色很暗。虽然明日除夕,但未必是好天气。两人并肩徐行,都很沉默。
忽然,南姑开口了:“公主,年后你会赴陈?”
“嗯。”
“我陪公主去。”
楚卿不由一愕,摇了摇头:“南姑,我希望你能留下,继续照顾显儿。”
“我担心公主。”
“南姑放心,我不要紧。陈国内有向野,还有其他暗部,那是我的故国。我回到那里,最是不用担心。”
“可公主两次受困,不都是在那里?”南姑看着她,叹道,“如是在别处,我还不太担心,正因在陈国,我无法不担心。”
她笑了:“因为我两次受困?”
“因为对手是楚煜。”
听到这一句,她的笑没了。因为楚煜么?因为……是她亲弟弟么?她不由垂眸,默然无语。
“公主……”
“南姑,请你放心。”她忽然抬眼,正色道,“以前,也许我会心软,但这一次不会。我知道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南姑,只求你照顾显儿,让我没有顾虑。”
可是,南姑却摇头。
“公主,楚乔既被拿下,皇长孙已安全。何况,卫皇对他很好,完全不必担心。”南姑凝视着她,罕见的认真,“公主,我有一个立场,希望你会明白。”
“什么?”
“对公主而言,皇长孙为重。但对我而言,公主最为重。我所希冀的,只是公主平安。至于其他任何人,对我全没意义。公主,你能明白么?”
她慢慢点头。
当然明白,怎会不明白?正因为她明白,才不想拖累南姑。国仇是她的,家恨是她的,一切都是她的,与南姑全无干系。
这位世外高人,本可逍遥自在,却一次次为了她,卷入无谓的争斗。
她很歉疚,很歉疚。
“南姑,我……”
“我意已决。”南姑打断她,很温柔,很坚定,“公主,我会陪你去。你既不能阻止我,又何必非要拒绝?”
楚卿心中一酸。
南姑的呵护,从不容她拒绝。自始如此,至今如此。她深吸一口气,笑了:“好,我们一起回陈国。”
“嗯。”南姑也微笑。
公主离开了。
南姑看着那抹背影,微笑渐渐消失。她说了谎。她坚持要去,不是因为楚煜,而是因为鬼方。
之前宇文初的话,让她心有余悸。因为她的缘故,公主险些丧命!
鬼方氏一支,素来凶顽。前几日的交手,让她越发心惊。鬼方人既能入卫,当然也能入陈。一旦再遭遇公主,后果不堪设想。
她要保护公主。
她珍视的小公主,不能再因她涉险。
南姑的心思,楚卿并没想到。她已回到旧宅,见到琴心。
“主上。”琴心迎过来,侧头听了听,“长孙殿下……没有来么?”
“显儿还在宫里。”
琴心愣了愣:“主上,长孙殿下不愿与我们一起?”
“不,显儿没有不愿,是我让他留下。因为,那里有他的朋友,唯一的朋友。在那里,显儿会作为一个孩子,开心过个除夕。错过了这一次,也许,以后再没机会了。以后,显儿会有责任,会有担子,无法作为单纯的孩子,享受单纯的快乐。我希望,至少在这之前,让显儿真正快乐。”
“主上很温柔。”身后,走来了陆韶。
琴心笑了,歪头说:“主上是个温柔的人,一直都是。陆先生,你才知道么?”
“琴心……”陆韶无奈。
楚卿也笑了:“在熟悉的人面前,琴心喜欢淘气。陆先生,你不习惯吧?”
“还好。”陆韶莞尔。
“主上,你放心陪长孙殿下。这里有我们,一切无虞。”琴心笑眯眯说。
“嗯。”楚卿点点头,心中暖暖。
她有南姑,有部下,有很多人关心她。往者已矣,已经逝去的亲情,何必再多留恋?当下拥有的一切,才更值得珍惜。
风又起,飘来一点冷,落在她的脸颊。
她抬起头。
天上,落下点点晶莹,一点又一点,越来越大。转瞬,六出纷飞。天地间,舞动一片轻灵。
下雪了。
雪一直下,下过整夜,下到清晨。
除夕。
楚卿走入宫门。
入目一片洁白,一夜间,宫内玉宇琼楼,如广寒仙境。一眼望去,不由心境一空。地面上,积雪未动,像厚厚一层碎玉,那么纯洁,那么美丽,让人不忍破坏。
她站了半天,看了半天。
心舒朗了。
忽然,升起了一股童趣。她一提气,像一只雨燕,斜掠过晶莹的雪。长发飘风,她在空中回顾。地上积雪无暇,毫无痕迹,只有一抹浅影,倏忽滑过雪面。
她笑了。
一个轻巧的翻身,她落入廊下。身后,忽有人赞叹:“姑射仙姿,不过如此。”
她回过头,看见宇文初。
宇文初正对她笑。
“惭愧了。”他说着,指了指另一边。
另一边是他来的方向。那边的地上,积雪已凌乱。一个坑一个坑,那是他的足迹。还有披风及地处,拖曳出的痕迹。
她不由一叹:“煞风景。”
他干笑。
“佚王殿下,你怎么也在?”她问。
“我在此迎客。”他笑吟吟,一抬手,“贵客请。”
她没动,又问:“你也在此过年?”
“是。”
“为什么不在王府?”
除夕夜守岁。王府一大堆人,只伺候他一个。他不在家享福,却来宫内干耗,不是有病吧?
“陛下让我来的。”
“陛下?”
“陛下说,他请了公主作客。但他还在太后处,一时不能到。冷落贵客可不好,所以,陛下让我前来,代为招呼公主。”
楚卿一哂。
他的这些话,鬼都不信!小卫皇让他来,他就乖乖来?他几时这么听话?!她看着他,心中怀疑。
自从上次被拦,她就已怀疑了。
他在搞鬼!
可她又想不出,他搞什么鬼。卫国平静,内忧外患皆无,按理说,他应该消停了。但现在看来,他绝对没消停。
不过,只要不影响她。他的鬼主意,她才不关心。
“公主请。”他很殷勤。
还未到偏殿,楚显已迎出:“姑姑!”他飞奔过来,不料,一眼看见宇文初,登时拉长了小脸:“姑姑,他来干什么?”
“长孙殿下,陛下在太后处,让我先行待客。”宇文初笑眯眯。
楚显皱起眉。
他讨厌这个人。
虽然,他平时总骂宇文休,但他并不讨厌宇文休。可他讨厌这个人,说不出原因,就从心里讨厌。
“显儿,这里是卫宫,他当然能来。”楚卿无奈。
楚显没作声,盯住他半天,才说了一句:“这里不止我们,南姑也在!”
这是警告。
宇文初不由失笑:“长孙殿下放心,我明白。”
南姑果然在。
殿内,佳肴陈列。四个人落座,三个都很冷淡。只有宇文初开怀,坐在三人当中,殷勤相劝,别人对他的冷,他丝毫不觉,反倒自得其乐。
楚卿暗叹。
她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个本事!这个年夜饭,她吃得很少。反观他……他还真好胃口。
嘭!
殿门开了。
宇文休像风一样,兴奋地冲入。人还没到,欢呼已到:“阿显!阿显!外面好多雪!我们去堆雪人吧!”
“好。”
宇文休一呆。
今晚的阿显,可真好说话!一下子就答应了?过年果然不同!连阿显也爱玩了!小卫皇好开心,开心之余,还不忘问一下:“阿显,你吃好了?”
“嗯。”
楚显应了声。吃什么?!有那个讨厌的人,他不吃就饱了。他早不想坐在这,幸好这呆子来了,否则,他真快受不了了。
两个孩子奔出去。
殿外,天已黑。
宫灯高悬,照得四下通明。雪光反射灯光,越发明亮。两个小身影晃入,顿时,欢呼此起彼伏。
雪乱了。
碎玉纷飞,扬起一阵阵雾。雪雾中,有两个快乐的孩子,追逐着,嬉戏着,像两个雪夜的精灵。
楚卿不由笑了。
她站起身,走到门外看。
人与人之间,欢乐会感染。这样无忧的欢乐,可以让她开心,至少,会为显儿开心。
“陛下很开心。”身后,宇文初走近。
“嗯。”
“长孙殿下也是。”
“嗯。”
“这一场大雪,正为他们而来。”
她闻言一笑。
如果真是这样,她会感谢上天。因为,显儿太久没开心过,太久了。自从变乱后,显儿也变了。原本开朗的孩子,变得很阴沉。
她一度担心,显儿会就此沉沦,会忘了欢乐,只记得仇恨。
幸好,显儿遇见宇文休。
那个温暖的小家伙,是显儿命中的贵人。因为有他,显儿才像个孩子,一个还记得如何笑,如何闹,如何使小性儿的孩子。
“佚王殿下,谢谢你。”她忽然说。
这一句道谢,是她第二次说,却是第一次这么郑重,这么由衷。如果当初不是他,显儿还住在旧宅,缠着琴心学杀人。
而现在,显儿正开怀笑。
“公主殿下客气。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宇文初看着她,问,“公主殿下,他们这么开心,你开心么?”
“嗯。”
“怕没他们开心吧?”
“我又不是孩子。”
“不是只有孩子,才有权利开心。”他笑嘻嘻,扯扯她,“我们也去堆雪人吧?”
什么?!
她瞪他一眼,不搭腔。这人发什么邪风?都多大年纪了,还玩儿堆雪人?他自去发风,她可不奉陪。
他果然去了。
她仍站在门外,冷眼旁观。他却扎在院子,东忙西忙。不一会儿,他堆出一个雪球,又一会儿,雪球变了形状。
“公主殿下,你快来!快来!”他回头,冲她招手。
她不理。
多大的人了!还学小孩发癫!自觉很有趣么?她才不过去!
可他拼命招。
她无奈,受不了催命,只好过去。
“公主殿下,你看!”他一指雪堆,得意洋洋,“你猜,这是什么?”
是什么?
她皱起眉,打量那堆雪。
雪堆是够大了,但说圆不圆,说方不方,歪七扭八的样子,头上还有两只……耳朵?
“兔子。”她说。
他呆了呆。
“可这个……”他看着她,小声说,“这个是……貔貅……”
她也呆了。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一时都无语。
“殿下大才。”她点点头,又看一眼那个‘貔貅’。呵呵!这玩意儿也叫貔貅?亏他好意思说!
“公主过奖。”他起了兴,意气风发,“我再堆几个!”
“不必了!”
她立刻阻止。这人不懂收敛吧?没有天赋还显摆!他对着如此东西,自己陶醉无妨,偏又来伤她的眼!
“公主来堆一个?”他停下,回头对她笑。
她摇头。
“还是我来吧。”他又要动手。
“我来。”她一叹,终于伸出手。
雪入手冰冷,反射月光灯光,光彩如玉。她双手不停,越来越认真,像把全部的心思,都凝注在这堆雪中。
宇文初在她身边,看着她。
她的影子印上雪地。纤细,柔美,像掌管霜雪的青女。一片片晶莹在她手中,发生着奇妙的改变,不断改变。
终于,她停下了,雪已成型。玲珑的样子,栩栩如生。
雪娃娃。
那是一个小男孩,有些像显儿,但不是显儿。她看着那个雪人,怔怔出神。
“很像。”身边,宇文初忽说。
“像什么?”她一哂。他知道什么?!妄言像不像!
“像陈主。”他看着她,悠悠说,“想不到,陈主小时这么可爱。”
她黯然垂眸。
他知道,他居然知道!
不错,这是阿曜。
这是她心目中,永远不变的小阿曜。即使时间变了,世事变了,但在她的心底,小小的阿曜一直如此。
记得小时候,阿曜总爱缠她。每当冬日下雪,阿曜就去堆雪人。她会陪他一起,两个冻红了手,仍乐此不疲。
每一次堆好雪人,阿曜都会做一件事。
他会取下她的耳环。
因为,她的耳环是珍珠。
小小的手冰冷,凑近她的耳边,轻轻取下耳环,嵌入雪人的脸上。白苍苍的雪人,顿时有了灵气。
这时,小阿曜总会欢呼:“皇姐你看,雪娃娃活了!它的眼睛好美,就像皇姐一样!”
它的眼睛好美……
她不由抬手,取下了耳环。
那是两粒黑珍珠。
月光下,面前的雪人活了,正眨动两只眼,定定看她。那样的深沉,那样的幽暗,那是阿曜的眼神么?
她对着雪人,一时失神。
所以忽略了身边。
在她的身边,还有一双眼神,也正出神地看她。那双眼神更深沉,也更幽暗。雪光反射灯光,映入那双眼中,只有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