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天下之公主心计

作者:忆流年

  陈国如今一时平静。千里之外的郢国,也十分平静。

  姜檀已回到郢都。

  他忐忑不安。

  楚卿的话投入心中,堪比千斤巨石。他一路奔回,都觉心头在疼。他甚至在郢关外,踌躇不前。

  他害怕。

  在他离开这段时间,皇兄是否已传令边关,不许放他入关?

  皇兄若真知道,应该会吧。他不怕边军阻挡,却怕从边军口中,听到奉旨二字。

  如果真奉旨了呢?

  他才不管,他要进去!边军算什么?他会闯进去!

  可是冲突一起,边报飞传入都。在他入宫之前,皇兄就会得知。

  皇兄会怎样?

  会下令阻挡,会下令缉拿,这些他都不怕。但在这些之外,皇兄会不见他,再也不愿见他!

  他怕皇兄不见他。若见不到皇兄,他的话对谁说?

  他不能让这事发生!

  于是他又易容。

  易容入郢关,易容入郢都,什么也没惊动。一路上很平静,他什么也没听到,不论关于自己,还是关于皇兄。

  一切如常。

  他不由惊疑。

  莫非皇兄还不知道?楚卿其实在骗他?

  不会。

  楚卿的话有理有据,应该不是骗他。

  莫非皇兄设计,这是请君入瓮?一念及此,他不由苦笑。若果真是这样,皇兄实在很厉害,竟将他也骗过。

  也许这一回来,正入皇兄瓮中。

  不过他不在乎。

  于是他立刻入宫,半点不迟疑。

  当然,为防皇兄下旨,他被拦在宫外,他扮成孙太医。记得上一次,楚卿也扮过。

  风水轮流转,今日轮到他。

  正值午后。

  整个皇宫沐浴阳光,所有大殿的屋顶,琉璃瓦都在闪光。他低头疾走,第一次觉得,这光芒有点刺眼。

  每天这个时候,皇兄都在长泰殿。

  他于殿外无人处,卸下伪装,从容走入殿内。

  可当跨过门槛时,他的心在颤,哪怕面对死亡,也从不曾这样。

  皇兄正在看书。

  阳光照入大殿上,皇兄气色很好。比他离开之前,气色好了很多。

  为什么?

  因为他不在此,不用故意服毒,所以气色变好?会是这样么?竟是这样么!

  颤抖的心不颤了,开始往下沉,一直往下沉。

  他越走越近。

  皇兄听见声响,抬起了头。

  “阿檀?你回来了。”皇兄对他笑。那么熟悉的笑,让他有些心酸。

  “我回来了。”他说。

  皇兄放下书,看他笑问:“阿檀,你离开这么久,到哪儿去了?”

  “我去了陈国。”他老实回答。事到如今,已无须隐瞒。

  皇兄一愕。

  他看着皇兄,在等下一问,但什么也没等到。

  皇兄一愕之后,很快平静,什么也没问,只对他微笑说:“陈国那么远,来回很累的。阿檀,你该先去休息,不用忙着看我。我近来很好,你不必担心。”

  让他不担心么?

  若在以前,他会担心病况。可是现在,他在担心别的。

  皇兄太平静了。

  从看见他那一刻起,皇兄一直很平静。在皇兄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动。一切的一切,都与过去一样。

  可分明已不一样!

  皇兄的这种平静,让他忽觉害怕。至于怕什么,他也说不上。

  也许因为,他一直了解皇兄。但在此刻,他忽然不了解了。好像一个最亲近的人,一下子遥不可及。

  是的。

  遥不可及。

  他在害怕距离,拉远的距离。

  这是他唯一的亲人,如今正渐渐远离。

  他要在疏远中,失去亲人么?他不要这样!他宁肯死于咫尺,也不想活在天涯。

  他宁愿早死去。

  至少还不太远,皇兄仍是皇兄,他仍是小阿檀。

  “阿檀,你怎么了?有心事?”皇兄在问。

  他摇头。

  脸上浮出淡笑,有一点凄凉。趁他还能选择,他选择前者。

  “皇兄都知道了吧。”他忽然说。

  “知道什么?”

  “关于我的事。我所有的事。”他注目皇兄,竟很平静。当心一定下来,整个人静了。

  他不再害怕,坦然面对。

  片刻沉寂。

  死一般的沉寂,仿佛过了很久。

  皇兄终于点头,竟也很平静:“我已知道。”

  “我害死先皇,也害死恭王。皇兄应该报仇,我一点不怨。但我有个请求,希望皇兄成全。”他坦然说。

  “什么请求?”

  “我不想死在外人手中。”他走上前,解下佩剑,轻轻放在案上。

  皇兄看看他,又看看剑。

  “这是一把利剑。皇兄为父报仇,为国锄奸,正该用这利剑。纵使凌迟,此剑也足矣。死在皇兄手上,我死得其所。这是我唯一请求,还望皇兄成全。”他认真说。

  皇兄看着剑。

  “这把剑是我送你的。”皇兄说。

  “是。”

  “你十六岁时,我送给你的。”

  “我一直佩带。”

  “如今解下来,你不想带了?”

  “我无须带了。”

  “为什么?”

  “一个死人,佩剑何用。”

  “谁说你会死?”

  他一愣:“皇兄不想杀我?”

  “为什么要杀你?”

  他更愣:“我害死先皇,又害死恭王,论理不当死?”

  皇兄点点头:“论理的确当死。但可惜这个世上,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并不全论理。”

  他不禁呆住。

  “我惊闻真相之后,想过很多。阿檀,你想听么?”皇兄看着他问。

  他呆呆点头。

  “我想过杀你。然后我又想,杀你之后呢?一切会怎样?父皇会活过来?不会。二弟会活过来?不会。郢国会更太平?不会。因为没了你,还有鬼方氏。他们不安于边,又会回来搅乱。到那个时候,郢国会怎样?我又会怎样?”

  “我是个病人,朝不保夕。一旦撒手,谁来护佑子民?郢国只会灭亡,在鬼方屠刀下,生民涂炭。真到了那样,我才是罪人。但若你在,你可以继位,可以掌国,可以处理一切。即使与鬼方相溶,至少保住百姓,不会生灵涂炭。于是我在想,既然杀了你,一切会变更糟,还为什么杀你?”

  “纵使以上一切,都是出于假设。那么还有一样,绝对不是假设。我心中很清楚,若真杀了你,我会很难过,比现在更难过。出于形势,不该杀你。出于内心,不想杀你。既有如此多的理由,可以不用杀你。我又何必执着于仇恨,非要杀你不可?”

  皇兄的话很轻,落入心底很重。

  像塞满一颗心,满当当的沉,沉甸甸的重。重到让人温暖,让人幸福。

  他忽然很想哭。

  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想哭。

  他几乎忘记了,皇兄是什么样的人。比天更澄澈,比海更宽容,一切歹心执念,都会在此云散。

  皇兄还是那个皇兄。

  从未改变。

  他哽咽了:“皇兄,我……”

  “收回你的剑吧。”皇兄看着他,微微一笑,“傻孩子,你别这样看我,好像看见圣人。我不是圣人,只是个病人。但有些时候,病人会看破很多。尤其像我这种,随时会死的人,看破的更多。因为常人有时间,可以肆意挥霍,将生命用于偏执,用于仇恨,用于利欲。可是垂死之人,他们没有时间。所以才有那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因为直到那时,人们才会发觉,之前的种种执着,其实全没意义。弃好的一面不顾,死守坏的一面,生命的意义何在?死前的顿悟,无非如此。只是我比常人幸运,提早顿悟而已。”

  “皇兄……”他听笑了,笑出了泪。

  皇兄拿起剑,走下来,轻轻为他带好。

  “以后别再解下。阿檀,我希望你带着它,一直保郢土平安。不管这土地上的,最终是郢人,还是鬼方氏,只要百姓平安,没有生灵涂炭,就是你的功德。”皇兄对他说。

  他点点头。

  皇兄笑了,执起他的手,走出殿外。

  外面阳光正好。

  明媚的春光,让人身心舒畅。

  皇宫沐浴春光,整个像在发光。所有大殿的屋顶,琉璃瓦都在闪光,像有春天的精灵,在那上面舞动。

  一切可爱极了。

  他从没觉得,这里这么美。

  “阿檀,你从陈国回来,忽然说破此事。是不是在陈国,遇到什么事情?”皇兄问。

  “我去找她了。”他说。

  “谁?”

  “那个不但算计我,还向你告密的人。”他仍很介怀。

  “那个姑娘?”

  “嗯。”

  “我一直没问过,她是什么人?”

  “端阳公主。”

  “端阳公主?莫非是那个端阳公主?”皇兄很惊讶。

  陈国的暗部,四国闻名。暗部的主人,同样闻名。皇兄不常问政,也知道这个人。

  “正是那个端阳公主。”他点头。

  “原来是她……”皇兄长叹,忽又笑了,“真是没想到,在我有生之年,能亲见暗部公主,四国最神秘之人。”

  皇兄似乎很开心。

  他有点不满:“她不是好人。”

  皇兄失笑:“怎么说?”

  “她不但算计我,还利用皇兄,这样能叫好人?”他气哼哼。

  “她之所以算计你,因为你先算计她。”

  “可她利用皇兄。”

  “你也利用别人。”皇兄看他一眼,有些好笑,“这事说到底,是你先挑头。换作任何一人,都会和她一样。她告诉我真相,让我骗住你,也是正常筹策。并没有针对我,更没有想害我。阿檀,你别因为这个,胡乱记恨人家。”

  “可她让皇兄服毒。”

  “没有毒,都是假的。只为骗过你,骗过太医。”皇兄莞尔,悠悠道,“而且那位公主,似乎颇通医理。她见我朝不保夕,临走还给我药。似乎真的有用,胜过太医之药。”

  他大惊:“皇兄吃了?”

  “吃了。”

  “怎么可以吃!万一有毒呢!怎么能轻信她?!”他更不满。

  “她要利用我,怎会毒死我?”皇兄反问。

  他哑然。

  “其实我该谢谢她。不但为了药,还为了真相。”皇兄淡淡笑,淡淡道,“蒙在谎言中的亲情,难以确定真伪。唯有除去谎言,还一切以真实,内心的真情实感,才可得以确定。”

  这个他认同。

  “阿檀,你若再见到她,替我道声谢。”皇兄说。

  他不做声。

  皇兄总是这么好。不过,他可没有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