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卿看着宇文初,目光灼灼。
宇文初却不看她,视线微垂,盯着自己的手。在他的手上,她的手仍扣紧,似乎没有放松的余地。
他明白,她想知道答案,也没有敷衍的余地。
可他不想说。
两个相对沉默,行帐内静得吓人。
久久的静。
他仍不出声,她却出声了:“你以为你不说,我就猜不到?”
她忽然松了手。
他不由抬起眼,终于看向她。
她仍在看他,从始至终,目光都在他脸上,动也没动过,只是更加复杂,也更加认真。
他心头猛一动,不禁又想避开,但还是忍住了。
“公主殿下,你猜到什么?”他迎着注视,微微一笑。
她没有立刻回答。
又静了很久。
她的目光凝在他脸上,却像烙在他心上。面对她的眼神,他心里越发难受。
难受,因为了解。
他了解她,比她以为的更深。
他深知她的性格,深知她的为人。她是个认真的人,更是个执着的人。
她恩怨分明。
在她心目中,有仇就该报仇,不然对不起父兄。所以,仇人都不能原谅,哪怕是楚煜,哪怕再不舍。
报仇的执念像一根绳。
她一直手执这根绳,将她自己牢牢缠住,只要稍一挣扎,就会缠得更紧。
因为,绳的两头都在她手中。
她不容自己挣脱。
因为太执着,所以才纠结。她放不下仇恨,也放不下亲情,可偏偏两下牵缠,让她痛苦纠结。
她纠结于想分清。
其实人心中的感情,哪有那么泾渭分明?当爱恨融在一起,她只会苦了自己。
面对一个楚煜,已经让她纠结,不该再多一个他。
如果让她知道,他中毒为了她,她又会怎样?
一定会难受吧?
因为在恩仇之间,她又会心生纠缠。
他不想让她难受,那样他会更难受。所以,他只做个仇人就好,这样就好。
他打定了主意不说,可是,楚卿已说了出来。
“你是在郢国中的毒,对不对?”她看着他,忽然说。
他刚想开口,她又接着说:“你不必否认。因为你的不对劲,正是从郢返卫之后,就已有端倪了。”
“记得回卫国之后,我第一次去王府找你,被木仁拦在门外。那个时候,你是不是正在毒发?又或者,正在让人医治?”她的目光清亮,像要看穿他的隐藏。
她不是在猜,是在分析。
他有点担心了。
以她的敏锐,要想分析并不难。
果然,她缓缓道:“你在郢国中毒,最可能下毒之人,按理该是姜檀。但我知道,绝对不是姜檀。因为,他没这个机会。”
宇文初沉默。
姜檀的确没有机会。
姜檀与他的见面,总共只有两次。
第一次在伐郢之初,姜檀假称白无名,入卫营献计。第二次在伐郢结束,姜檀不得不妥协,送卫军出郢关。
这两次,楚卿都在场。
姜檀有没有下毒,她当然能看出来。
“既然不是姜檀,就是别的敌人。可在郢国之时,你一直与我一起,并不曾落单遇上敌人。”她顿了顿,说,“何况,能下这么厉害的毒,也绝非一般敌人。”
宇文初更沉默。
因为他知道,她已快说出答案。
“是净污二老,对不对?”她看着他问。
对!
可是,他却摇头:“净污二老与族长不合,他们既已救我,何必又来害我?”
这一次,轮到楚卿沉默。
这确实是个矛盾,她一时也想不通。
宇文初看着她,心中松了口气。
即使她再会分析,也绝对分析不到,南疆与鬼方之间的渊源。这是一切的根,她想不到这个,就勘不破原由。
她便不会知道,他是为她中毒。
于是,一个仇人中毒将死,仅此而已,也省了她动手报仇。
他这样想着。
不料,楚卿忽然又问:“你去求过南姑?”
他点点头。
这个无法否认了,在她假扮出现时,他已经失言泄露。
楚卿也点点头,看着他说:“其实,南姑很想杀你,这个你知道么?”
他不由苦笑。
她突地冒出这么一句,实在让他哭笑不得。
“我知道。”他老实说。
“所以,南姑竟会帮你,委实令我吃惊。”她又说。
“其实这也不奇怪。”他笑了笑,说,“公主还没复国,还能用得上我。南姑为了公主,才会破例一次。”
她摇摇头:“我不是说这个。”
“那说什么?”
“南姑帮你疗毒,这我不太吃惊。让我吃惊的是,南姑竟会瞒我。”她盯着他,仔细看他神色,“南姑不待见你,不该帮你瞒我。唯一的可能是,此事与我有关,不让我知道,是为我好。”
“公主想多了。”他说。
“是么?”
“是。”
她微微一笑,忽然换了话题:“我回卫国之后,第一次见南姑时,南姑问我,是否在郢土遇到危险。我说没有。佚王殿下,你道我为何说谎?”
他没回答。
她已在接着说:“我不想南姑担心,所以才会隐瞒。”
说完这句,她停住了。
周围又静下来。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两人似乎都在掂量,下一句该怎么说。
他知道她在试探,那么,他该怎么回应?
她知道他在缄默,那么,她该怎么突破?
这无疑也是一场较量。
宇文初沉吟着,正要开口说话。忽然,楚卿站了起来。
“佚王殿下,你不必说了。”她看着他,笑了笑,“既然殿下不想说,勉强说出来的,想必也是假话。我自有处寻真相,又何必在此听假话?”
他一愕。
“公主殿下,你有何处寻真相?”他问。
“郢国。”
“郢国何处?”
“圴山之外几十里,那个有温泉的山谷。”她说完,往外走。
砰!
宇文初也站起来。
他的动作太快,因为,他的心里太惊。
楚卿说的那个地方,正是净污二老的居所!她要去找净污二老?那岂不是找死!
“公主不能去!”他立刻说。
她停步回头:“为什么?”
“因为两个原因。第一,公主正在复国,此际不能外出。第二,下毒并非二老,你去了也是白去。”他说。
楚卿又笑了。
“殿下误会了。”她悠悠笑,悠悠道,“我没说此时就去,当然要等复国后。至于白去一说,就更不会了。污婆婆精研药理,既然殿下说,不是二老下毒,那我去向她问药,想必她会援手。”
她还是要去。
宇文初苦笑:“公主殿下,不必麻烦了。我已撑不到那时,所以,公主不必去问药。”
“要去的。”
“为什么?”
“因为我想去。”她眨眨眼,微笑,“我想做的事,就一定会去做。佚王殿下,你不必阻拦,也阻拦不住。”
宇文初连苦笑也笑不出了。
他明白,她是在逼他!
她已改变策略,不再和他绕弯,而是主动出击。
看来她已笃定,症结就在那里。他不想让她知道,她就自己去找。看他是由她去找,还是主动交代。
她其实在赌。
楚卿也明白,自己是在赌。
可她别无他法。
宇文初不想说的事,她问不出来,也套不出来,只能逼出来!
可是,真能逼出来么?
她也不确定。
尽管不确定,她还是决定这样做。因为,这是唯一的可能。
她对他笑笑,转身往外走。
行帐内很静。
她已走出好几步,身后依旧那么静。他没有叫住她,居然没有!
她几乎想立刻停下,冲回去揪住他,大声追问。
可她忍住了。
在这个时候,谁先忍不住,谁就输了。他一向能沉住气,而她要做的,就是比他更沉住气。
她已走到帐门。
她的动作不停,一只手撩开帐门,一只脚已踏出去。
身后还是没动静。
她一咬牙,另一只脚也踏出。
现在,她的人已在帐外,只有手还撩住门帘,只要再一松手,帐门就会关闭。
那么,她就真的走了,他就真的不说!
他竟还不说么?!
她死死捏着帐门,几乎要扯下来。身后死一般的静,像能把人逼疯。
到底是她在逼他,还是他在逼她?
也罢!
她用力一闭眼,正要松手。
“公主殿下留步!”他终于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