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院。
这里又和过去一样平静。
早在正午之前,太守大人与一众官员,已在痛心疾首的悔恨中,重又向端阳公主表示效忠。
如今他们的内心,说不清什么滋味。
事情的发展实在太糟心!
他们这些地方官,原本是效忠陛下。可一朝地方失陷,只有转投新主,谁还真的死节不成?
更何况,变节也就这一次。
等到以后新主登基,这事儿也就掀过去了,各人无伤大雅。
每个人都这么安慰自己。
不料事态的后续发展,偏偏给他们开了个大玩笑!
投效新主没两天,才知一切都在旧主谋算中,他们忙不迭又变节回来。岂知几天之后,新主卷土重来,他们只好再变。
这人都快成了变色龙。
来来去去反复几回,这么朝秦暮楚的表现,让他们自己都汗颜。但也顾不得了,大势如此多变,小官又能如何?
只能做个墙头草。
随风摇摆才不会折断,至于其他的,哪顾上这么多?
他们的老脸老皮,早已磨砺得极厚。脸皮若不厚,能做天子臣?
现如今,他们已不敢奢求别的,只求形势就此稳定,千万别再变了!否则他们这群人,真要成为陈史上一大笑柄。
书房。
楚卿正在等人。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形势已不会再变。因为,她已有所决断。
叩叩!
门敲响了。
门外有人回禀:“公主殿下,人已带来。”
“让他们进来。”她说。
书房门打开,走入三个人。他们全都低垂头,刚一进房内,立刻跪倒在地。
“罪臣叩见公主殿下。”三人跪伏说。
楚卿看着他们。
这三个人都是东怀军中将领。
之前在城门劝降之时,正是这三人先放下武器。有了他们的投降,才有随之而来整个东怀军的投降。
她明白他们的心思。
身为东怀军将领,他们处境很微妙。
东怀军是个显耀的存在。能够加入东怀军,是所有士卒的骄傲。可作为一名将军,情况就不尽然了。
将军与士卒不同,他们期待的更多。
他们期待征战沙场,立下战功卓越,从而换来加官进爵。
这是每一个将军的梦想。
加入东怀军这个强军,无疑会加速建立战功,可微妙之处却在于,正因加入这个强军,结果,战功总也换不来官爵。
因为,荣耀全属于东怀军。
他们是东怀王麾下,他们是东怀军将领,所以,他们应该战功赫赫。
不论一切功绩,似乎都与个人无关。
所有沙场上的成就,最终都会成为东怀军的荣光,都是在为那个本就光耀的名字,更添一笔光彩。
这是东怀王期待的。
也是东怀军期待的。
但不是他们这些将军,在内心深处期待的。
身为东怀军将领,他们处境两难。东怀军的威名成就着他们,却也同时制约着他们。
想离开,舍不得东怀军盛名。想留下,不甘心望青云兴叹。于是,他们内心踯躅不已,好像陷入一个僵局。
楚卿微微一笑。
如今,正是时机打破这个僵局。
因为,她正需要他们这种人,既能真心效忠新主,又能取代东怀王。
“三位将军请起。”她微笑说。
“罪臣不敢。”
“三位既已归降,便是弃暗投明,又何罪之有?请起吧。”
“多谢公主殿下。”
三个人慢慢站起,却仍不敢抬头,毕恭毕敬地躬身。
片刻安静。
“三位将军入东怀军多久?”楚卿忽然问。
“回禀公主,我等自入东怀军,皆已超过十年。末将最长,十八年。”其中一人说着,看向另外两个,“他们也有十五年了。”
楚卿点点头。
“人之一生,十几年光阴不短。对于征战沙场之人,十几年就更不短。”她一叹,接着问,“三位这十几年,想必战功卓著?”
“公主殿下面前,末将等不敢妄言。不过……”年长那人一顿,躬身回道,“末将三人不负将名,确也颇有一些战功。”
“为将十余年,又很有战功……”楚卿也一顿,轻叹道,“想当年的许奎,为将八载,四次立功,已封为忠勇伯了。”
三人登时沉默。
这一句话像针,正中他们的心头疼。
当年的忠勇伯许奎,是上上代陈主驾前,一位难得的虎将。他征战勇猛,深得当时的天子器重。
其实何止一个许奎?
在当时那个年代,猛将辈出,只要英勇善战,都有出头之日,都会受到封赏。
因为那时候,还没有东怀军。
那个众将争强的年代,每一位将军的光芒,都会独自闪耀,绝不会被一个显赫的名号,彻底掩盖湮灭。
不像现在……不像他们……
可这怪得了谁?
怪只怪他们生不逢时!
三个人低垂头,每个人都一脸不甘,一脸无奈。
楚卿全看在眼里。
她忽然说:“名将云集的年代,总令人心生向往。似那种风华盛况,不该只用来怀念。当世既有将才,就该效仿先代。如果一个名号独大,无疑是为将者的悲哀。”
三人霍然抬头。
这一句话入耳,他们心中都一震。
公主这话什么意思?
楚卿看着他们:“东怀军这个名号,已经存在太久。不论什么东西,太久都易生变。与其待它生变,再去亡羊补牢,不如先行下手,主动做出改变。凡事不破不立,一位新主的天下,正该有全新气象。东怀军名号的消失,正是无数名将的起始。”
她目光清亮,声音沉缓。
三个人互望一眼。
这样的一番话,含义已不能再明白。
扑通!
他们再次跪倒,齐声道:“末将愿效忠新主!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楚卿一笑。
“三位将军请起。”她点点头,正色说,“皇长孙的天下,还要仰仗诸位。待他日皇长孙即位,诸位将军居功至伟。”
“多谢公主殿下。”
三人站起身,又互望一眼。一个迟疑着开口:“公主殿下,但不知东怀王……”
“再没有东怀王。”楚卿一哂,淡淡道,“既已没有东怀军,岂会再有东怀王?”
三人一凛。
他们立刻明白,关于东怀军的一切,已彻底成为过去。
“公主殿下,末将等愿将功赎罪,率一众归降的东怀士卒,前往攻下贯城。”三人马上表态。
楚卿笑了笑:“你们前去贯城,其实不必强攻。”
“请公主示下。”
“逄城内发生的一切,贯城还不知道。他们不知东怀军已降,就仍当你们是同僚。你们假奉东怀王之命,前去叩开城门,贯城不会戒备。入城后攻其不备,下贯城如探囊取物。”
“末将领命!”
楚卿点点头:“事不宜迟,三位即刻动身。”
“是!”
三个将军退出去。楚卿独坐片刻,也起身走出书房。
外面晚霞满天。
斜阳铺在府院的地上,那么平静,那么柔和,正如此刻的逄城,终于归入安宁,再也不会有波动。
这里的一切都尘埃落定。
楚卿伫立夕阳下,望着天边的晚霞,静静站了许久。
这样的美丽宁静,让人很想休憩其中,忘记一切纷扰。复国就快成功,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可真正享受平静。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微微一叹,举步离开了,走向另一个跨院。
她并没有回自己房间。
然而此时此刻,在她房间内却有个人,一个正在等她的人。
宇文初坐在房内,已经等了半天。
她还没回来!
自从他脱困到现在,她一直忙于善后,安排这安排那,还不曾安稳下来和他说过话。可他有很多的话,很需要和她说。
尤其是他的担忧。
尤其是那个姜檀。
姜檀是个麻烦,很该生个法处理掉。至于怎么处理,他想了很多途径。不过殊途同归,最终都要杀掉。
杀掉是必须的。
那个麻烦一天不除,说不定何时又会蹦出,又来横生祸端。
他再也不想看见那张脸了。
所以他特意来找她,要和她商议一下,怎么处理才最好。
可她怎么还不回来?
宇文初独自枯坐,神思恹恹,对着窗外发呆。
喀!
门口忽然一响。
他登时醒神,欣然看向房门。她回来了?!可惜下一瞬,欣然烟消云散。
门外确实进来一个人。
可惜进来的这个人,非但不是他很想看到的,反而是他很不想看到的。
姜檀来了。
姜檀看见宇文初,似乎也一错愕。
两个人的视线相接,刹那间各自一怔,随即又各自平静,像两泓深沉的幽潭,彼此望不见对方的底。
短暂安静。
整个房内好像一下变静很多。
在这眨眼的功夫,两个人都没动,一个仍坐在房内,一个仍停在房门,只是静静地互相打量。
姜檀一笑:“佚王殿下。”
宇文初也一笑:“三殿下走错了地方?”
姜檀眨眨眼:“难道不是佚王殿下走错地方?”
“我好像没走错。”宇文初说。
姜檀点点头:“这样看来,我应该也没走错。”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径自坐在宇文初对面。
顿时又静了。
两个人对面而坐,都面带一丝微笑。
房间的主人不在,两个外人却大模大样,心安理得闲坐,完全不觉得自己擅入,反而觉得对坐的那个人擅入。
这情形实在微妙得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