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喝。
这三个字落下,空气像冻结了。
砰!
三个顽固派长老已站起,一脸杀气,似乎立刻就要冲过来。
龙灵一摆手。
她望着宇文初,冷冷问:“为何不能?”
宇文初看着她,平静而又认真:“因为,我来此为一件大事。事关重大,这酒误事。我明白南疆规矩,客人若不饮酒,视为没有诚意。但这次情况特殊,我若饮下此酒,才是没有诚意。”
龙灵挑起眉:“什么大事?”
众目睽睽。
所有人都紧盯他,等他说出那件大事。
宇文初一笑:“事关重大,恕我谨慎。”
他一边说着,左手探入袖中,取出一条丝帕,右手却向案上,拈起一颗浆果。
丝帕展开。
他右手指尖一捏,浆果滴出汁液。
汁液鲜红。
他半句话也不说,右手落在丝帕上,竟用浆汁写起字来。
众人眼瞪得更大。
这个该死的外人!在搞什么鬼?
几个长老伸长脖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却仍看不到字。三个顽固派长老大急,恨不能冲上去一把抢下来。
可惜不行。
族长还坐在上面,到底不敢放肆。
三人急得面红耳赤,拼命伸头,瞪大两眼,就像三只盼食的鹅。
宇文初已写完。
他将丝帕折好,托在手心,抬眼微笑说:“这是那件大事,也是我的诚意,族长看过便知。”
龙灵点头。
立刻有个人过来,取了丝帕奉上去。
所有目光又都转向上位。
族长会怎么做?
不管上面写了什么,这个外人都不能饶!擅入南疆不说,还当众拒饮敬酒,这不是挑战是什么?
这个人是敌人!
南疆人对待敌人,从来不心慈手软。
所有人都在注视族长,都在等待号令,只要一声令下,他们立刻将敌人撕碎。
龙灵已打开丝帕。
目光落在帕上的一刹,她忽然脸色一变。
这一变很快。
只是一闪眼的功夫,众人还没有发觉,她就已经变回来,不但恢复神色如常,而且已经收起丝帕。
“佚王确有诚意。”她说。
什么?
众人不由一愣。
这句话和他们想象中的,出入可不小啊!族长是什么意思?
龙灵看向宇文初,微微一笑说:“诚意有很多种,饮酒算一种,这也算一种。我们南疆人交朋友,最重诚意,形式次之。佚王已用另一种方式表明诚意,我也就不勉强其他了。”
“多谢族长。”宇文初说。
众人彻底愣了。
他们看看族长,又看看那个外人,最后面面相觑,都在旁边人的脸上,看到和自己一样的惊骇。
族长妥协了?
这怎么可能!究竟怎么回事?!
族长说那人有诚意,但是什么诚意,能让族长破例?众人越发好奇,那人在帕子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元极更加诧异。
据他所知,南疆人重视敬酒,若是拒而不饮,很难交上朋友。更何况拒绝族长?
佚王好大的本事!
看起来,佚王此来南疆,似乎志在必得。有这人从中作梗,自己此行的目的,怕会更难达成。
佚王该死。
阿妹之所以罹祸,这个人是间接祸首。这人该死,卫国该灭!
就在不久之前,梁国举兵伐卫,本已攻下边境。不料郢国出兵干涉,梁国无功而退。
没想到如今,又在南疆遇上佚王。
真是冤家路窄!
既然来了,就一并解决,就让佚王这个仇人、这个障碍,葬身在南疆荒山!
元极望向宇文初,目光越来越深沉。
盛宴还在继续。
乐还在奏,舞还在跳,酒还在喝,每个人都在喝,除了一个人。
宇文初不喝。
他悠然安坐,神色自若。
喝酒的人时不时瞥向他,目光都很不善,酒喝得越多,目光越不善。
他浑若不觉。
宴上的人没变,但气氛不知不觉变了,变得有点诡异。在这种诡异中,众人频频举杯,你一杯我一杯,似想不醉不归。
没有人说别的。
大家除了劝酒,就是喝酒,谁也不说其他话题。
龙灵不说,元极不说。
只有宇文初说了,可他说了什么,只有龙灵知道。
酒越喝越多。
月越升越高。
篝火越来越暗,人们似已醉了。
龙灵忽然站起身,看向两个客人说:“今晚美酒虽多,但终究难以尽兴。二位贵客远来不易,我理当更尽地主之谊。七天之后,是我南疆大节日,贵客若不嫌弃,何不共享盛会?”
族长留客!
长老们互望一眼,几乎不敢相信。
留外人过节?!族长在想什么?!
南疆每年的盛大节日,几时有过外人参加?还是两个身份特殊,目的不明的外人!
难道不该尽早赶走?
巴达瞪大两眼,简直气歪鼻子。
沙央却在微笑。
两个贵客站起,都在向族长致谢,似乎也很想留下。
气氛更诡异了。
龙灵面带微笑,目光扫过下面:“今年我族的节日,能有贵客参与,实在十分难得。大家好好准备,向贵客一展我族风采。”
她脸上有笑,眼中却没有。
众人心里明白。
族长既已下令留客,这客人就冒犯不得,若有人不知轻重,就是违抗族长之命。
这是在警示大家。
龙灵又望向开明派:“沙央,索罗,你二人引贵客去竹林小院暂居。”
“是。”两个长老领命。
酒宴终于散了。
篝火熄了,鼓乐停了,龙灵走了,长老走了,舞者走了。
元极也跟着索罗走了。
沙央走过来,对宇文初笑道:“族长亲自留客,佚王住不成我家,沙玛一定很失望。”
宇文初也笑了。
“沙长老若不介意,我会去探望沙玛。”他说。
“多谢。”
沙央哈哈一笑,伸手道:“佚王请。”
他们也离开了。
草地上寂寂无人,只剩下空掉的酒坛、灭掉的篝火、冷掉的灰烬,在白惨惨的月光下,有一种诡秘的清冷。
宇文初跟沙央走在月下。
他们走的另一条路。
宇文初忍不住问:“沙长老,竹林小院很远?”
“不远。”
沙央回过头,对他说道:“佚王会觉得远,是因为与我家方向不同。其实刚才的草场,才是村寨中心。若这样算来,我家反而远些,竹林小院倒近。”
“哦。”
宇文初点点头,又问:“竹林小院大么?”
“不小。”
“屋舍很多?”
“还好。”沙央一顿,微笑道,“佚王想问什么?是不是觉得信王也住那里,有些不太方便?”
宇文初失笑:“沙长老明睿,有一些故人,还是少见为好。”
“佚王放心。”
沙央看着他,笑得神秘:“竹林小院很特别,你与信王二人,彼此见不到的。”
是么?
宇文初一挑眉。
沙央话中有话,让他心念一动。
月光静静。
月下一大片竹林,在银辉之中婆娑,远望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很美。
可是宇文初不觉得。
他忽然想到在卫国,也有一个地方,也有一片竹林。住在那片竹林的人,是个让人讨厌的假仙。
竹林果然不是什么好地方。
卫国那一片竹林,有个故弄玄虚的家伙。南疆这一片竹林,也不知藏了什么玄机。
真让人不畅。
他望着眼前这一片,不由心中一哂。
“佚王请。”沙央说。
他点点头,跟沙央走入竹林。
这片林子确实不小,似乎比卫国那片还大,林中的小径也更曲折。
沙央引着他们三人,这里一转弯,那里一转弯,七弯八拐之后,停在一处竹篱外。
到了。
沙央看看他:“竹舍简陋,暂请屈就。”
宇文初笑笑:“客气。”
沙央一拱手:“今夜已晚,我就不打扰了,佚王及早安歇。”
“多谢沙长老。”宇文初也一拱手,“恕不远送。”
沙央正要举步,听见这句又停下,看着他笑道:“不必送,佚王若送我出去,我还得送你回来,这样送来送去,今夜就不必睡了。”
宇文初一怔。
沙央又笑笑,眼神闪烁:“有一句叮咛,我还忘了说。佚王请安心在此休息,若嫌屋内憋闷,就在院中坐坐,只是不要出来,更加不要乱走。”
“为什么?”宇文初问。
“因为这竹林有点特别,外人不识路径,走入就会迷路。若自行离开居所,四下乱走,莫说走不出竹林,想回头也找不到路,到时困在林子里,风餐露宿就不好了。”
果然有玄机。
宇文初立刻明白,龙灵为什么安排在此。
这就是个囚牢。
这片竹林不知有什么古怪,也许是奇门阵,也许是障眼法,总之外人进入此地,就像进入笼中的鸟,再也飞不出去。
连看守人都省了。
好个特殊的囚牢,真是事半功倍。
他淡淡一笑,看着沙央说:“我明白,多谢沙长老提点。”
“客气,告辞。”
沙央走了。
宇文初的笑容也消失,神色一下变得凝重。
局面太被动。
更不妙的是,被动的只有他一个。
元极的处境也比他好。
龙灵留客在竹林小院,正是为了困住他俩,他和元极。然而,龙灵不知道一件事。
元极的那个侍卫。
若真如他所想,那人出自南疆,那么,这个囚牢对元极而言,已经形同虚设。
最终被困住的,只有他一个人。
这可大大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