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终于走了。
迦岚在前面,泄恨一般走得飞快。
姜檀跟着她,既不离太远,也不离太近,更不对她说话,始终在三四步之外,不声不响跟着,像个没事人一样。
迦岚偶尔回头看他,他却也不看她。
迦岚更恨了。
夜深沉。
两人一个愤恨,一个淡漠,就这样一前一后,在夜风中疾掠,眨眼消失于夜色。
山上静悄悄。
今夜忽来的变故,已将满山人驱走,他们一路飞掠,一个人也没遇见。
一直到了山腰,迦岚终于停下,一头钻入密林,在林中兜兜转转,转不多大会儿,来到一丛枯树前。
枯树盘错,像一团虬须,但在虬须遮掩下,隐约有光透出。
这丛枯树后面,竟有个小山洞。
姜檀一挑眉。
果然越危险的地方,反而越安全么?
这个山腰上,正是刚才族人们欢聚之处,这个山洞离当时的人群,不过几十丈远。乌获竟藏身这儿,倒也真大胆。
“进去吧。”迦岚硬邦邦说。
她抛下这一句,头也不回走开,竟不引姜檀进去,气哼哼也不看他。
姜檀全不在乎。
他拨开枯枝,独自走入山洞,没有半点退缩。
山洞很小。
洞中的地上,竖着一小支火把,照得四下清楚。
姜檀一走进去,就看见了乌获。
乌获正对他微笑:“你来了。”
他也一笑:“我实在没想到,族长竟也会来。”
“所以,南疆人更想不到。”乌获微笑着,向他招招手,“来,趁他们没想到之时,我们来商议一下。”
姜檀却没动。
他看着乌获,忽然说:“族长找我商议,似乎不妥当吧?”
“为什么?”乌获问。
“因为我之于族长,不过是一个棋子。”他目光闪了闪,似忽然生出了刺,“族长找一个棋子,商议棋局大事,岂不十分荒唐?”
乌获笑了:“你猜到了?”
姜檀一哂:“我虽是个棋子,但还有点脑子。之前,迦岚入郢都找我,说南疆发生变乱,就是利用我的开始吧?”
“不是利用你。”乌获说,“是利用陈国公主。”
“你想利用这个消息,将她诱入南疆,这一点我明白,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让她入南疆?”姜檀问。
“为了引来另一个人。”乌获说。
姜檀一挑眉:“那个南姑?”
“南姑?”乌获失笑,摇头道,“不,她不叫南姑。她应该姓龙,而且,应该曾是南疆宗支某一任族长。”
族长?
姜檀不由大惊。
“她是族长?!”他又惊又疑,“你怎么知道?”
“这个也巧。”乌获一叹,“我们族中有两位长老,曾在卫国与她交手,看出了她的身份来历,也得知她与陈国公主,犹如师徒一般亲密。她若知陈国公主来南疆,必然无法放心,也会随之而来。”
“那又怎样?”姜檀说。
“她这一来,必有大乱。”乌获一笑,意味深长,“南疆一旦大乱,便是我们的时机。”
“我们?”姜檀眨眨眼,“这似乎与我无关。”
“当然有关。”乌获看着他,正色说,“你难道忘了,你也是鬼方氏?鬼方氏族的一切,全部都与你有关。”
“是么?”
姜檀淡淡一笑,淡淡说道:“我没有忘,怕是族长忘了。我虽有鬼方血脉,但却只有一半。对鬼方氏的一切,我并不十分了解。族长所谋的大事,若在郢土之内,我多少还能出点力,但如今是在南疆,族长找我商议,只怕一无用处。我自知帮不上忙,也就不便打扰了,告辞。”
他说完这些,竟转身就走。
因为他心中很急。
乌获说的大乱,他已隐约明白,乌获打的主意,他也已能猜到。趁火打劫,这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他无心理会这些。
此时此刻,他不关心打劫的一方,也不关心被劫的一方,他只关心阿瑞。
阿瑞还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了解南姑的身份,也不清楚眼下的处境,就更加不会想到,鬼方氏已经悄然潜入,正蠢蠢欲动,要向即将燃起的火中,再添一把柴。
这里已太危险。
他没时间听乌获说废话,只想尽快回去,赶在一切发生之前,带阿瑞离开这里。
他已走向洞口。
火光忽一晃。
面前多了个人,乌获拦住了他。火光明灭之中,乌获凝视着他,神色十分特别。
姜檀不动声色。
可是他的心中,已经开始焦躁。
乌获不放他走,若真动起手来,他肯定没有胜算。看来,只能浪费点时间,先稳住对方再说。
于是他笑了笑:“族长,我方才之言,句句肺腑。在南疆的地盘上,我实在帮不上忙。作为一个无用之人,不应该知道的太多,故而辞去。不过,若蒙族长不弃,愿将大计相告,我必当洗耳恭听。”
他说得诚恳。
乌获却不答话,只是看着他,神色越发特别。
姜檀不由忐忑。
对方这个样子,让他摸不到底。
四下很静。
二人静静对视,静静对峙。
火光明灭不定,照在他们身上,照在他们脸上,一忽儿亮,一忽儿暗。光影交错之间,仿佛连人也变得莫测。
乌获忽然一叹。
“孩子,你是鬼方氏。”他看着姜檀,一字字说,“你的鬼方血脉,不是只有一半。你身上流淌的血,每一滴都属于鬼方,绝没半点属于郢人。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火光又一晃。
四下猛一暗,又猛一亮。
姜檀却没感觉。
他的所有知觉,都还停在前一刻,在听到那句话时。
说他是谁?
‘他’的儿子?谁的儿子?
他看着乌获,看了好半天,才慢慢问出一句:“你刚才……说什么?”
“你是我的儿子,是我和阿幻的儿子。”乌获看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温暖,“我真的没想到,阿幻把你教得这么好。好孩子,当初在郢国,你做得非常好,我很为你骄傲,阿幻若泉下有知,也会为你骄傲的。”
“我不信。”姜檀说。
他不信。
他绝不相信,他是这个人的儿子。
忽然之间,这人说什么鬼话?就算为了利用他,这也扯得太离谱!
他绝对不信。
四下又静了,一阵风吹入,火光乱摇。
他凝立不语。
光影滑过他的脸,脸上静如止水,波澜不惊。可他的心,却似眼前火,正在风中摇曳,死死守住那一点光,挣扎着不愿熄灭。
他心中的一点光。
皇兄。
他是皇兄的弟弟,不管他身上另一半血脉,来自什么地方,但他总还有一半,是和皇兄一样。
他们总归是兄弟。
正是这一半血脉,将他与皇兄相连。
这是血缘,是羁绊,是铁证,是唯一一个不可磨灭、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将他和皇兄之间,紧紧相连。
只有这个。
这是他的根。
有这个根须在,他心中就踏实,就不会觉得身如飘萍,总是茫然浮在半空,没有亲人、没有着落、没有一切。
这是他的存在感。
握紧这个羁绊,他才知道自己是谁。
如果有朝一日,连这个唯一也消失,一切将荡然无存。他不再是皇兄的弟弟,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羁绊断了,就什么也没了。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紧紧抓住,绝不敢放手,更不能放手。
不放手……
风渐渐小了,火又亮起来。
他默默伫立,垂落的广袖之下,双手紧握成拳。
乌获看着他,轻轻一叹:“你不信?”
“不信。”
“这种事空口白话,自难以取信于人。”乌获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个东西,“你不信我,我不怪你。但阿幻的话,你总该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