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千百年来,世人以士贵商贱,无非是因为两个缘故,其一是社稷安定的需要;其二是士人自以为重义轻利,而商人却重利轻义。”简虚白闻言,嗤笑了一声,淡淡道,“但这两个缘故,关诸位什么事?”
众人:“……”
这两条,前者摆明了是皇室以及支持皇室的臣子们重视的,他们这些人千方百计求得是自家家族的富贵绵长,又不是真心想做忠臣良相,这天下安定不安定,对他们来说,哪有自家前途来得紧要?
如果不安定了却能有益于他们,他们巴不得乱世马上到呢!
何况诸人都是读过书,而且是读书不少的,自然晓得古人最早提倡重农抑商,说到底是因为农事得利远不如商贾,人有趋利之心,如果二者地位相齐,那么大部分人当然是愿意做商贾而不是农夫了。
可当时战乱频繁,人手本身就不足,若务农之人还被商贾之利吸引掉一批,剩下来的人受限于人力有穷时,开耕的田地不足,粮食不够吃,国中先要乱了,还打什么仗!
是以有识之士颁布律法,抬农贬商,用这样的方法确保有足够的农田开耕,以稳固社稷河山。
但有道是时移世迁,现在天下良田不知凡几,参与的佃户农夫也比古时多了去了。可以抽身出来从事商贾、而不影响到国本的人手,当然也比古时多得多。
所以如今天下熙熙攘攘之间,为名利来往者固然多如过江之鲫,大睿却依然可称盛世。
那么作为世家门阀的代表,卫溪等人何必担心重视商贾之后,社稷会不安定呢?
至于后面一点——现在又不是大庭广众之下,说话还要冠冕堂皇!
眼下在场的人,包括简虚白在内,如果当真是不爱慕荣华富贵的真?义士,早就该辞官归故里去采菊东篱下了,还殚精竭虑个什么?!
殿中沉默了一阵之后,苏少歌淡淡开口:“江南宋的绝嗣虽然有着种种缘故,但卫尚书方才所言也无差!坊间有话说,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小本生意做着,尚且有地痞流氓需要招呼,生意一旦上了规模,家产一旦丰润起来,各路牛鬼蛇神,亦将不请而至!”
“我等之所以个个家资巨万,不是因为我等祖上擅长商贾之术,而是因为我等祖上牢牢把持了‘士’这一块!”
“所以寻常庶民不能做的生意,我们的奴仆以及投靠我们的人可以做!”
“寻常庶民需要付出的打点,我们的奴仆以及投靠我们的人不需要出!”
“而一旦失去‘士’的优势,即使我们如今个个产业遍布举国,令人侧目,却将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枯萎衰竭都只在旦夕之间!”
“且将承受怀璧之罪!”
“正是这个道理!”卫溪叹了口气,抚须了把长须,沉声说道,“否则依咱们这些人家的家产,子子孙孙吃喝多少代都够了,做什么还要在朝堂上苦苦经营,用联姻之类的手段维持住门楣?岂是咱们每代人都看不穿‘名利’二字吗?实在是处于逆水行舟的景况里,稍有懈怠,就会误了合族性命,不得已而勉力支撑罢了!”
余人没有开口,但神情之间,皆露出深以为然之色。
简虚白静静的看着他们,半晌,方缓声道:“以如今的世道,‘商’无‘士’作为屏障,确实不宜坐大。但依我看来,这也是因为,商贾乃是贱业的观念太过深入人心,以至于这行商之风还不够兴盛的缘故!”
他淡淡道,“海内六阀中,沈家在西,刘家在北,端木家居中略偏东,卫家在偏南,苏家在南,宋家江南——虽然不足以描绘整个大睿天下,却也是天南海北,各占一地,基本囊括了主要的通衢之处!”
“而且各家经过数朝积累,产业非但遍布举国,在桑梓之中的势力,更是无人能及!”
“设若六家联手,操控天下钱货流转,同进退、齐心力,成就声势,复以钱帛结交朝臣,买通宫闱,试问由此挟天子于无形之中,岂是虚言?!”
众人沉默了会,仍旧是苏少歌站了出来,说道:“这话想当然耳!首先,若咱们从权臣的位置上退了下去,成为没有族人在朝任官的乡绅,那么朝臣没了顾忌,必视我等为鱼肉!届时岂非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何况朝廷也不是没有明白人,一旦察觉咱们试图联手左右钱货流转,必定从中作梗!”
“非但如此,钱财再多,抵不过权势,更抵不过兵刃!”
简虚白说道:“二公子误会了!我说的这个法子,原本也不是三五日之内就能见效的。何况诸位现在都身居高位,眼下这局势,难道还能在三五日之间,就辞官挂印而去不成?!”
“世家门阀从西雍起一路衰弱至今,已过百年。”
“现在又怎么能够指望在数年之内扭转乾坤?!”
“而我之所以将希望寄托于‘商’,乃是因为,四者之中,惟此最有壮大可能!”
“农事耗时长,一旦遭遇天灾**,便是颗粒无收的下场;工艺则易为人效仿,而且一个手艺人的栽培,少则数年多则数十年,还得看天赋。”
“这两者从古到今,地位都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照眼下的情况,以后估计也是差不多。”
“至于士……天下就这么大,朝堂就这么多位置,根本挤不出来什么空缺了,否则诸位又何必为各自家族的前途忧愁?”
“惟独商贾之道,纵观今古,大有兴盛余地!”
“如今天下人却尚未注意到这一点,岂非我等布子的良机?!”
“燕侯这番话倒是不差!”苏少歌等人闻言,目光闪烁片刻之后,相继颔首,但紧皱的眉宇却未曾松开,“然而……还是那句话:空有钱帛而无权势兵力在手,不过是三岁小儿抱金招摇过市罢了!”
简虚白轻笑一声:“倘若六阀当真联手,把这天下钱货流转把持在手,那么朝臣即使生出觊觎之心来,又有何用?”
他慢悠悠的说道,“毕竟自科举之出以来,历代皇帝都是高居帝座之上,坐看士庶争斗,居中平衡!这套把戏,为君者玩得,咱们为什么玩不得?!”
有朝臣太贪心了,换个嘛!
反正这种臣子又不会是他们的自己人,不听话了打下去,再捧个懂事的上来!
这一套同样可以用作对付皇家——如果皇室也对这样的财富动了心,那么就驱使诸臣去反对!
原因很简单,原本收保护费的是臣子们,而不是皇帝。
如果皇帝依仗权势巧取豪夺——到时候皇帝倒是有钱了,内库也充盈了,可是臣子们能得到什么?!
要知道,抄家所得产业,向来都是国库跟内库分,前者是公用,后者是皇帝的私库。
总而言之干臣子们什么事情?!
即使有人可以从这两个库里捞好处,那也肯定都是少数人。
绝大部分人还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那么这些人会甘心吗?
这可是等于皇帝抢了他们的好处!
虽然说不是每个人都推崇“千里求官只为财”,不过除了极少数真正内心高洁的人以外,绝大部分都抵挡不住金山银山以及泽被子孙的诱惑的!
要知道大睿沿袭了前魏的制度,官员俸禄真的不怎么样。
如果纯靠俸禄过日子,按现在这种长者在不分家的大家庭,很多府县的官员,连丫鬟都只能养个一两个,遑论锦衣玉食了。
辛辛苦苦寒窗苦读出来,多少人肯过这样节衣缩食的清贫生活?何况就算他们自己肯,也要问问他们家里人肯不肯呢!
众人听出简虚白的话中之意,再次沉默片刻后,卫溪说道:“此法虽然可行,然而到那时候,咱们只能依靠种种手段斡旋于朝堂与帝心之间,终究不如现在主动了。”
但苏少歌思索了一会之后,却道:“总比现在这样苟延残喘、毫无指望的好!”
闻言,卫溪露出一抹苦笑:“苏二公子都这么说,我这把老骨头更复何言?”
——虽然方才不住发问质疑,但卫溪可没忘记,眼下他跟卫家已经输得一塌糊涂,还能有命在这儿参与商议,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海内六阀中,江南堂因为绝嗣,而宋宜笑也没正式让宋氏旁支继承堂号,所以宋家现在没人在。
简虚白此刻被当成了锦绣堂的人看待——刘家只看宗子站的地方,就知道早就跟简虚白是一伙的了!
最后只剩下来沈家跟苏家,而苏家的势力是远胜于沈家的,连苏少歌都低头了,沈家宗子沈边声也没表示什么不满,卫溪又怎么会愚蠢到跳出来反对?
“燕侯苦心孤诣的为咱们指出这一线生机,却不知道我等该如何报答燕侯?”卫溪服软后,殿中短暂的静默了下,苏少歌看了看左右,缓缓开口,“可是打算,打发我们这些人回乡去琢磨如何兴盛商贾之事,好为往后由商制士,继而左右朝堂,做准备么?”
简虚白迎着他复杂的目光,微微一笑:“闻说六阀之所以长盛不衰,显赫之久,远胜历代皇室,皆因代代先人,不畏牺牲,不计个人得失,全心全意为后辈子孙谋划……我虽然无福姓端木,听外祖母的教诲时,却也是佩服非常!”
卫溪等人齐齐色变——这是要他们全部滚回老家,把朝堂的位置空出来,好方便简虚白自己上位了?!
“燕侯莫非是消遣我等吗?!”卫溪怒极而笑,“且不说你耗费半天唇舌所言的所谓‘再次挟天子于无形之间’,根本就是画饼充饥!即使此法有效,照你的话说,那也是多少年之后的事情了——就凭这么一番话,你就要我等全部致仕还乡?!我年岁已长,也还罢了,苏二公子与你年岁仿佛,刘沈两家宗子更是年轻有为,难为你连他们也要全部打压下去?!”
他知道卫家现在根本说不上话,故此这番言论里却是把苏少歌、沈边声还有刘竞城全部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