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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的晌午后,简虚白随着宫人的引导,踏入宣明宫偏殿。
这天的雪下得纷纷扬扬,将宫城内外裹成一片银色。
穿过殿外中庭时,缕缕暗香提醒,方觉角落中一丛腊梅,正静静开放,吐露芬芳。
简虚白看出那丛腊梅是新近移栽的,肃泰帝近来非常的忙,按说不会在意门外种什么这种小事——不过他很快记起,那个他当了十几年异父妹妹的准皇后,似乎是最喜欢梅花的。
只是也不知道,这丛梅花究竟是栽给聂舞樱看的,还是,栽给他这个燕侯看的?
简虚白薄唇微勾,目光掠开,平静步入殿内。
“燕侯不必多礼!”殿中的肃泰帝并不在丹墀上的主位上,却负手站在半开的西窗下——扇半开的窗户里,可以清楚的看到外面的整个庭院,想来他方才是一直看着简虚白走进来的。
简虚白注意到那丛梅花的动作,必然也被肃泰帝注意到了。
见简虚白走到跟前来行礼,他踏前一步,虚扶了一把,“今日请燕侯前来,乃是有些事情,想与燕侯单独说一说。”
“陛下请说!”简虚白直起身,注视着少年皇帝的面容,平静道。
殿中宫人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一时间,附近只闻雪花飞落的簌簌声。
“朕先要代皇后谢过宋奶奶昨日的开导。”肃泰帝与他对望片刻,缓声道,“皇后心无城府,叨扰宋奶奶之处,还望燕侯能够海涵!”
“皇后娘娘赤子之心,臣妻在娘娘出之前,便与之情同姐妹,姐妹重逢,喜不自禁,何来叨扰之说?”简虚白轻笑,“陛下言重了。”
两人这番话看似寒暄,实则暗含别意:肃泰帝强调聂舞樱心思单纯,是为了暗示简虚白,自己昨儿个悄悄出宫去了肃王府,今日立刻请了简虚白来说话,确实有聂舞樱的缘故在里面,但绝对不是故意走夫人路线——更没有现在哄着燕侯府,将来过河拆桥的心思!
而简虚白也暗示,宋宜笑对聂舞樱的劝说,一切出自闺交情,没有利用、欺骗聂舞樱的意思。
他们这样委婉的向对方表达诚意,虽然都证明了彼此都有融洽关系的意图,却也证明了他们之间重重的防备与疏离。
“未知燕侯以为,皇室与世家门阀,可否共存?”肃泰帝看着简虚白波澜不惊的眼神,心念转了几转,决定单刀直入,忽然道,“还是,必须分个你死我活?!”
他这么干脆直接的问出这样的问题,简虚白虽然仍旧神情平静,目光却闪了闪,微笑道:“陛下该知道,臣虽然姓简,现在却被认为是锦绣堂之后。”
言下之意,他现在是站在世家门阀的阵营的。
那么他当然不可能在皇帝面前,表示两者之间存在着不共戴天的罅隙——这跟直接跟皇帝说“我迟早要造反”,有什么区别?
“自古以来,从未有过一家一族,撑起一个皇朝的事情。”肃泰帝闻言,摇了摇头,却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毕竟中土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宗室即使枝繁叶茂,相比这泱泱天下,终究只是少数人。何况宗室子弟,也是有贤有愚,若不问才干人品,只因血脉便任其为官,到时候弄得乌烟瘴气,天下民不聊生,于宗室而言,亦是自掘坟墓。”
皇帝缓缓道,“所以,欲得长治久安,皇室,终究还是需要与士大夫同掌这天下之权的!”
“陛下圣明。”皇帝这番话,等于是否决了君主的“乾纲独断”,肯定了臣子们的分权,简虚白不管信不信,自然也要有所表示,他温和道,“只是为臣者,总是要全心全意,为君上分忧,方合君臣之道。”
——即使皇帝发自肺腑的认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现在这天下的士大夫,也不是只出自世家门阀了。
相比底蕴深厚、关系盘根错节的世家门阀,庶族官宦不但更好用,而且当不需要他们时,打下去也更容易更安心。
所以做皇帝的有什么理由放着庶族官宦不亲近,反倒会转过来扶持、或者容忍世家门阀呢?
“燕侯也是这么想的,那就好!”肃泰帝听出了简虚白的不为所动,却微微颔首,“有道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话虽然出自揭竿之人,但换成平常也不是用不上:为君者是否贤明,看的是他是否尽到君上的责任,是否给予这天下太平安康;为臣者是否合格,看的是他是否尽忠职守,是否对得起朝廷俸禄!”
年少的皇帝平静道,“至于说他们的出身,其实并不重要,不是么?!”
“陛下英明。”但简虚白仍旧语气平淡,“寒门子弟,若有惊世才华,亦可一飞冲霄,不外如是。”
话里的意思:就算皇帝不存心打压世家门阀,望族与庶族的人数对比放在那里,即使望族十个人里有七八个是才子,庶族一百个里才有七八个人是读书的料,可是那也架不住后者人多啊!
到最后,占优势的还不是庶族?
“当年先帝登基之初,自以为享寿不久,为了给端化临朝铺路,可谓是殚精竭虑。”肃泰帝对他的冷淡并不在意,继续道,“然而即使先帝为端化铺了二十多年的路,端化登基不足三年便身败名裂,可见无论前人如何努力,如果后人不争气的话,也不过是辜负先人的一番苦心、贻笑大方罢了!”
他指着窗外皑皑的雪景,“人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从古到今,这天下无论富贵贫贱,爱子之心,都是一样的。然而从古到今,世家门阀至今才寥寥几家?从古到今,那些曾经叱咤风云一时的帝王子嗣今又在何处?!从古到今,那些技惊一时的国手后人,安得寻觅?!”
肃泰帝吐了口气,收回目光,转注简虚白,沉声道,“事实证明,再多的未雨绸缪,往往也抵不过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
“譬如锦绣堂。”
“譬如江南堂。”
“再譬如先帝。”
“所以朕不会为了朕的子孙,筹划着对世家望族赶尽杀绝,因为英明神武如先帝,耗尽毕生心血栽培了端化,结果却是那样的不尽人意——可见人生于世,纵然贵为帝王,亦管不得身后事!”
“既然如此,朕又何必效仿先帝?!”
“不如只着眼当下,与诸臣坦诚相对,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
“至于朕之子孙,若有能力的,自可效仿太祖皇帝陛下或者先帝,威加海内,圣神文武!”
“如太祖起自微末,如先帝争流于困境,此二位先辈,皆于艰难困苦中崛起,成就万世芳名!”
“真正能干的子孙,根本不需要朕为他们操心!”
“若无能力,朕再怎么给他铺路,再怎么为他不惜杀尽天下人,又有何用?!”
“扶不起来的,终究扶不起来!”
“对于这样的子孙,与其为他披荆斩棘,屠戮无数,铸造登基之路,倒不如广施仁善,积德攒福,延其祚,加其福,兴许还能为他换个善终的结果。”
肃泰帝说到此处,看向简虚白——少年皇帝的双颊,因着情绪的激动,略泛潮红,一双眸子,却明亮若星,期待着他的回答。
“陛下已言锦绣堂与江南堂,臣更复何言?”简虚白沉默良久,才喟叹着说道,“只是……臣是愿意相信陛下的,只恐其他人往常与陛下见得少,只怕嘴上不提,心中对陛下仍旧存疑啊!君臣若要相得,心怀疑虑,怎么可以呢?”
他这么说,自是暗示肃泰帝:你想君臣坦诚相对,不再互相防备猜忌,可以啊!但你得拿出实际的行动与诚意来,不然就算我相信你,其他人不相信,我拿什么替你去说服他们?
其实肃泰帝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简虚白仍旧不为动容——不能不说这位年少的皇帝,是被祖上坑了。
谁叫大睿一朝,从太祖皇帝到惠宗皇帝再到先帝显嘉,信用都不怎么样,过河拆桥尤其玩得溜呢?
太祖皇帝坑过沈刘;惠宗皇帝坑了结发之妻与嫡出子女;显嘉帝坑得人就更多了,世家门阀、庶族官宦、结发之妻、异母兄弟姐妹……包括端化帝,某种程度上来讲,其实也是被这个爹坑了一把:如果不是显嘉帝对世家门阀不放心,从而不愿意将帝位传给资质好、却是由苏家调教出来的肃泰帝,而是执意把帝位交给能力不足的庶长子,端化也未必会落到今日的境地。
这种情况下,肃泰帝把话说得再动听,做臣子的,谁还敢只凭三言两语的相信他呢?
这个道理肃泰帝也明白。
他今日派人请简虚白过来的时候,就考虑过了。
此刻断然道:“朕有意赦端化妻小,未知燕侯以为如何?”
简虚白平静的面容终于起了波澜,他先是眯起眼,审视了一番肃泰帝,见他坦然望向自己,方挑了挑眉:“未知太后娘娘是否也无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