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从前雍出现,迄今已有百年。
中间题目以及侧重方向,自然有所变迁。
但归根到底,还是绕不开四书五经这些公认的贤哲之作的。
凭心而论,这回肃泰帝亲拟的题目其实不算难,至少它一点都不生僻。
甚至可以说普通得只要是读书人,基本没有没读过的。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这两个月以来,诸士子可着劲儿攻讦燕国公府矜功自满,跋扈骄横,如今陛下却以上古贤人劝谏其时诸侯的这番话来作为今科考题。”监考官环视场中,毫不意外的看到许多人脸色瞬间惨白,甚至还有人承受不住,当场昏厥过去,却毫无怜悯之色,只微微冷笑,心知,“这些士子完了!”
即使肃泰帝与燕国公府不会继续追究他们之前做的事情,但肃泰帝亲拟的这个题目,已经注定这些人的前途渺茫:因为这几句话是古时贤人劝说诸侯善待臣下的,从肃泰帝这个皇帝主动用来,既是反省己身,更是严于律己的具体体现。
肃泰帝等若借这次的春闱表态:他在要求臣下为他尽忠之前,会自己审查自己,是否做到了将臣下当成手足一样爱护信任?
可想而知,这一科的考题传出之后,天下人,尤其是整个士大夫阶层,会何等感动于能够遇见如此体恤谦逊的君王!
到那时候,此番攻讦燕国公府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他们会被视作叛徒——因为即使简虚白不是科举出身,与金榜题名才入仕的官员们有着天然的隔阂,但他们终究是有共同点的:他们都是臣子。
是“臣”这个阶层。
是这个阶层的,没人想遇见一个自私自利,一面把臣子们当猪狗使唤利用,一面要求臣子们对他忠心耿耿的皇帝。
而那些攻讦燕国公府的士子们,在之前针对简虚白的议论里,却是一味强调所谓燕国公府的种种恶行与嚣张,绝口不提燕国公府这些年来立下的功劳——如果让这种人、这种舆论占了上风,以后做臣子的还怎么活?
谁也不希望自己为国为君立下汗马功劳,却因为自己或家人的稍作疏忽,就跌落尘埃。
所以接下来,不必肃泰帝与简虚白出手,有的是人会针对这些士子。
他们已经注定是牺牲品。
“陛下这一手真是……”袁雪沛在事后感慨,“相比之下,我之前想的,陛下会下旨呵斥,甚至剥夺这些人的功名,禁考终身,已经算是非常仁慈了。”
肃泰帝对这些人不打不骂,却让这些人被永远排斥出整个士大夫的阶层——甚至连他们的子孙,也会长久的受到影响,但重点其实不是这些人的下场,而是肃泰帝借着这件事情,在整个天下大大刷了一把“胸襟宽阔,谦逊体恤”的名声!
往小了说,肃泰帝为自己的明君光环再次增光添彩;往大说,这是修复弥补大睿数十年来君臣罅隙的一大步。
经由此事,陆氏的信用,必定可以挽回不少。
当然对于袁雪沛来说,他最欣慰的是,“陛下既然这么做了,可见不会轻易再过河拆桥。往后只要阿虚你谨慎自守,与他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却是不难了。”
——即使肃泰帝是做姿态,可姿态做到这样的份上,也不好轻易毁诺了。
往后,除非简虚白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否则肃泰帝都不好怎么样他了。
毕竟这位皇帝,现在是亲手给自己打上了“体恤臣下,常省己身”的标签。
这个标签将给他带去巨大的利益,一旦撕毁,反噬的结果,亦将沉重无比——甚至连带整个陆氏皇族,都不会再得到天下人,尤其是士大夫们的信任。
那样的话,陆氏的下场可想而知!
以袁雪沛对肃泰帝的了解,这位皇帝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的。
可见皇帝是真心想与臣子们倾力合作,而不是效仿他的生身之父,信口雌黄,行鸟尽弓藏之举。
“他比先帝出色。”肃泰帝亲拟考题的事情,简虚白早已知晓,这也是他面对众多攻讦不予理睬的缘故,但此刻在好友面前,也是微微颔首,神情复杂道,“他会成为百世流芳的帝王的。”
“你也一样!”袁雪沛含笑向他举盏,“明君怎能没有贤臣辅佐?无论后人如何书写肃泰一朝,决计不可能绕开你。”
简虚白莞尔,举起手中茶盏,与他轻轻一碰,一饮而尽——肃泰九年的春闱,以数百士子为牺牲品的代价,消弭了大睿君臣之间最后的一份隔阂。
从这年的春天开始,朝堂上下,勾心斗角、拉帮结派的情况迅速减少,取而代之的,是真心实意为这个皇朝、为天下人谋划。
其实绝大部分人都不会喜欢在处置繁忙的政务之余,还要耗费心思去争斗。
然而大睿一朝,过往几十年里的君臣互相算计,彻底磨灭了彼此的信任。
权臣防着被皇帝卸磨杀驴;当皇帝的不是沉迷美色,就是担心臣子不听话了动摇皇权——顶层如此,底下人又怎么可能风平浪静?
如果不是睿太祖的军功过于显赫,给皇朝建立了一个好基础,显嘉帝在治国上也确实有真才实学,保证了即使高层勾心斗角不断,底层黎庶依然可以安居乐业的话,大睿早就维持不住盛世的景象了。
即使如此,这个看似巍峨的皇朝,其实也到了危险的边缘。
所幸,经过十年合作,肃泰帝的不断弥补,简虚白的不断配合,这份分裂已久的信任,终于得到了修缮。
即使彼此之间,未尝没有保留着一份防备。
但至少他们已经可以将主要精力,转移到如何延续且发展大睿的盛世太平上,而不是怎么限制对方、怎么避免被对方坑、怎么与对方争权……
在互相猜忌了数十年后,这个皇朝的君臣,终于再次同心合力。
原本就不算衰弱的国力,几乎是以日新月异的速度飞涨。
尤其是简虚白当年提出的关于重视商贾的建议,在安定的环境下,大大推动了商贸的壮大。
从繁荣的帝都,到偏僻的县镇,街道一日比一日繁华,人群一日比一日喧嚷。
来自海上、塞外诸多异国他乡的面容,出现在这片古老深沉的土地上的次数与数量,也日渐增加。
中土自古以来的特产,丝绸茶叶,粗陶细瓷,流水般销往天南海北,到他们从前从来不知道的地方,换回的是流水一样涌入中土的金银。
仅仅三年时光,举国的利润已经到了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国库的库房甚至因为放不下,不得不令工部连夜赶工扩大屋舍,以避免才收上来的赋税无处安置。
大睿的富饶与强大,随着每一片远去的风帆与商队,传扬到这个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以至于鸿胪寺卿几乎每年都要向朝廷申请增加人手。
因为慕名而来或归顺或进贡的国家数量过多,导致这个原本清闲的衙门,现在已经是从上到下、从年初到年底,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白发苍苍的史官用颤抖的手记载这段辉煌的岁月:“八荒独尊,万国来朝,有史以来,中土未有如此盛况。肃泰实乃千古一帝也!”
然而正值壮年的皇帝,与同样年华正盛的宰相,都不曾沉迷于这样的成就里,尽管四方诸国都已在大睿的光辉下战战兢兢的叩首,不敢有丝毫违逆,但兵部的拨款与检验,却无时放松。
“如今天下皆知中土之富之强,是以纷纷遣使来拜。”简虚白这样告诫那些得意忘形的同僚,“若无强兵悍将,坚盔利刃在手,他日彼等必只记我朝之富,而忘我朝之强,届时兵燹可期,亡国灭种亦可期!”
宰相明言至此,肃泰帝亦是大加赞赏,底下人自是凛然醒悟,谨奉遵行。
然而时间强大了皇朝,成长了稚嫩,却也将别离生与死。
肃泰十五年春,苏太后偶染风寒,起初以为无事,最终却一病未起。
即使朝廷为此取消了避暑,帝后专门前往铭仁宫侍奉汤药,苏太后仍旧于这一年的六月中旬薨逝清熙殿上。
临终前,太后拉着聂皇后的手,费尽力气的指向榻前哭得不知所措的兴安侯陆冕。
陆冕即玉山长公主与苏少歌的次子,满周之后,即被送至帝都,过继给长兴长公主,肃泰帝钦封兴安侯。
由于长兴长公主与第一任驸马以和离结束,又在第二次出阁前猝死于宫城之中,终究没有踏入何家家门,苏太后对何家也不是很满意,所以索性让兴安侯随长兴长公主姓陆。
陆冕的亲生外祖母蒋太妃这时候其实还在,但蒋太妃与苏太后年岁仿佛,若接手陆冕,也不知道还能抚养他几年?最重要的是,蒋太妃与肃泰帝感情一般,无法为陆冕带去足够的庇护与荣华,倒不如交给聂皇后照顾,对陆冕的前途更有帮助。
聂皇后这些年里跟苏太后相处极好,情同母女,此刻早已是悲恸万分,只不住点头,许诺一定会将陆冕视同亲生,保他一世荣华平安,以延续长兴长公主一脉。
苏太后听着她语无伦次却发自肺腑的保证,才放心的咽了气——就跪在聂皇后身侧的肃泰帝,泪流满面,颤抖着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太后临终前最后惦记着的,看似陆冕,倒不如说,是长兴长公主。
但太后竟一个字都未曾叮嘱他这个亲生儿子,反倒指望聂皇后,可见太后对于皇帝当初赦免卫氏母子,有多么耿耿于怀,甚至太后从来没有真正的原谅过肃泰帝。
但肃泰帝知道,即使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还会这么做——皇朝的兴盛,天下的繁华,青史的铭刻,从他立下目标起,就注定他会失去另外一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甜蜜;亲人之间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倚赖;平等相待的知交好友……
将来也许他还会继续失去,可看着这个皇朝一点点的崛起,胜过史书记载的一个个盛世;看着原本各怀心思的朝堂逐渐消弭了成见与隔阂,共同为这片天下谋取福祉;看着这个天下的臣民一日比一日富裕自信——他觉得,值得。
恩怨如果要了结,不是同归于尽,将一切爱恨情仇埋葬于毁灭,那么终究是要有人作出牺牲与让步的。
肃泰的父兄都没有让,也不肯让。
所以自开国之前的恩怨继续,显嘉帝的亲生女儿长兴长公主,废帝端化的嫡长子陆承璀,都是这份恩怨的牺牲者。
所以肃泰帝选择了退让,让此后的子孙晚辈们,不必再受到前人的牵累。
即使,代价是生身之母的到死都不原谅,是他自己诉说不尽的愧疚与痛楚。
“然而,总是要有人牺牲的。”正值壮年的皇帝颤抖着将脸埋入臂弯,当他抬起头时,面容已然恢复平静,只眉宇间有着掩不住的淡淡哀戚。
天下人的表率,万民之庇护,怎可因私情倒下?
这一切的痛苦哀愁,这一生的遗憾内疚,惟有国泰民安,盛世绵长,可以抚慰。
他已经选择了这条路,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
……太后的丧礼结束后,聂皇后依照诺言,将陆冕接到未央宫抚养。
这是皇后头一次养孩子,即使陆冕已经不是襁褓里的婴孩了,聂皇后仍旧非常的郑重,生怕哪儿没做好,辜负了太后的临终遗愿。
所以聂皇后时不时的召宋宜笑入宫,请教教儿经验。
宋宜笑偶尔会带上几盒糕点,与皇后分享——这时候的糕点就不是乐源郡主简清越做的了,而是出自其妹平绍县主简清章之手。
……出生于显嘉二十二年的简清越,在肃泰十二年就出阁了,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而一度让宋宜笑感到为难的异父妹妹陆茁儿,也在去年下降——陆茁儿是在前年的时候恢复的,像是忽然醒过来一样。宋宜笑一度不敢相信,再三确认无误之后,足足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提到此事,都忍不住喜极而泣。
虽然恢复之后的陆茁儿还是很沉默,却已经是正常的沉言寡语,否则宋宜笑断不放心她嫁人。
饶是如此,宋宜笑也特意将自己多年的心腹,锦熏夫妇、铃铛、苔锦等人,统统塞给了她做陪嫁,惟恐她吃亏——简清越为此回娘家的时候都半真半假的抱怨了几句,认为母亲对姨母比对自己还好。
不过这位乐源郡主也非小心眼的人,被简虚白哄了几句,也就喜笑颜开,不介意了。
噢,之所以说陆茁儿是下降,而不是出阁,是因为肃泰九年的风波之后,苏太后亲自下懿旨,将陆茁儿收为义女,封昌安公主。
所以她是下降,有自己的公主府邸,不必与公婆妯娌同住,这让宋宜笑对苏太后、聂皇后均是感激非常。
因为苏太后是经聂皇后请求出的面。
除了这两位之外,生于肃泰元年的燕国公世子简清世,也已经到了议亲之年。
但因他底下最大的妹妹简清章还小,简虚白夫妇并不急着给他相看,更希望他能够有他舅舅陆冠云当年的心气,考出个功名来再考虑亲事。
“时间竟过得这样快,好像前两天,清越还被咱们搂在膝上说笑,一晃眼,清章都能做糕点了。”聂皇后拈起一块酥点,柔和的目光里有着淡淡的暖意与唏嘘,“这是特意用了素油?清章真是细心。”
太后新丧,聂皇后自然得守孝,她真心敬重苏太后,是以守得非常认真,早已吩咐过这段时间饮食不可入荤腥,连荤油也不许搁。而简清章做的这道酥点,大部分情况下其实是用猪油的,之所以改成素油,显然是专门给皇后做的。
“你那么疼她,她哪能不用心?”宋宜笑轻笑了一声,端起茶水,正要浅呷一口,却见聂皇后忽然一蹙眉,旋即变了脸色,跟着不待宋宜笑询问,竟仓皇扔下酥点,举袖掩嘴,匆匆奔出内殿!
“娘娘?!”周围伺候的宫女纷纷愕然,慌忙追上。
宋宜笑吓了一跳,然而跟到殿外,看着聂皇后俯在栏杆上,对着花丛不住呕吐,她观察片刻,原本惊愕的神情,逐渐转为欢喜与忐忑,忙拉过一名宫女:“快!快去请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