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溽热仍在,大名府却没了之前废墟满眼的惨烈,一栋栋三层小楼拔地而起,排列整齐,小楼之间预留了大片的绿地,栽植树木,也预留了一片一片的田地,供住户们自用,或种花或种菜,各凭兴致。
每四栋小楼有一间公用茅厕,又有打好的甜水井,还有从城外卫河引过来的活水,形成水溪,绕楼而过,最后在数座楼中间形成一个不太大的池塘,再由另一次淌出去。溪水清澈,洗衣、洗菜、浇菜园浇花都是极方便的……
任川南奉命前来勘察河工,也被江夏邀请过来,看楼房小区格局排布。任川南擅园林,连皇上也用他主持修缮御苑的,在看过这一片片整齐崭新的小楼后,也忍不住暗暗赞叹,赞平民百姓居所能如此兼顾雅静和舒适,也叹息这房舍园子后边隐藏的,一片悲悯之心。
七月枣儿八月梨,九月柿子来赶集。
当江夏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京城,已经是天高气爽,风轻云淡的金秋季节。
这一趟出京,虽经历了那一场天灾,却也不无收获,不说那些妥善安置的受灾百姓,就说自家两个小子——
江夏挑了车窗帘子看向外边,恰看到骑马护卫在侧的大儿子徐朗。
不到半年时间,这孩子却像是突然长大了,个子蹿高了足有小半头不说,眉眼间也张开了,褪去了之前孩童的圆润柔嫩,脸型渐渐有了青年的棱角,再加上晒得微黑的皮肤,时时带着一抹和煦微笑……真真气度端凝沉稳的小郎君,再无人敢任意欺瞒哄骗了。
而另一边的长安,本来有些过于沉闷,经过几个月的时间,却开朗了许多,眉眼间那一丝丝阴郁也几乎不见了。这样的儿子,小鱼儿见了,大概也会欣喜不已吧!
遥遥已经看到了那高大巍峨的京城城墙,如一个庞然巨兽,俯卧在官路尽头。几匹马从城门口疾驰而来,带起一股烟尘。
江夏瞥了一眼,手腕一翻,放下车窗帘子。
回头对上连翘含笑的目光,江夏略略有些脸红耳热,一眼瞪过去,却又撑不住自己先笑了。
“老爷见了夫人……还不知如何欢喜呢!”水香却是个活泼的,一句话未说完,自己捂着嘴笑起来。
这种程度的玩笑,对江夏的厚脸皮却是无关痛痒的,她眼风未动,只默默垂眼看向自己明显隆起的腹部,脸上却实在笑不出来。
出京前她并无感觉,初到大名府,还四处走动游荡,及至后来救灾、防疫、购地……天天忙碌不迭,竟是到足足两个月,方才意识到不对,一按脉,连她自己都呆了。
——出去几个月,大着肚子回来,徐襄欣喜不欣喜不知道,大概惊讶是必有的!
说着话,车队速度放缓,渐渐停下来。
车窗外,朗哥儿飞身跃下马,声音欢喜地奔上去两步,躬身一揖道:“父亲!”
徐襄伸手扶住他,没让他把礼行下去,又转身扶住另一侧过来见礼的长安,然后,顾不得给两个孩子多说什么,就径直从两人中间走过去,直接来到马车跟前。
连翘和水香动作轻快地从车上跳下来,躬身见礼:“奴婢见过老爷!”
“嗯!”徐襄随意地应了一声,摆摆手,径直踩着脚凳跳上车辕,伸手一挑车门帘,躬身走进车厢里去。
“二舅!”朗哥儿目送着父亲进了车厢,这才转回目光看向缓缓走过来的江齐,一边躬身见礼,一边笑着道,“多日未见,二舅舅倒是风采更盛了!”
话音未落,江齐一巴掌拍在朗哥儿的后脑勺上,大声笑骂道:“臭小子,出去几天,就学的这满嘴浑话来,都敢取笑起小舅了!”
朗哥儿龇牙咧嘴,连连呼痛,又一面讨饶道:“外甥再不敢了……”
长安毫不客气地咧嘴笑着,上前拱手见礼:“长安见过江家二舅!”
“哎,还是长安懂事知礼!”江齐一边笑着将长安扶住,一边没口子夸奖道,“个儿长了不少啊,这都齐到我耳朵梢儿了,身子也壮实了不少,看着是个大小伙子了!”
长安被夸得脸颊有些发热,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自己先笑着低了头,却没忘寒暄道谢:“江家二舅夸奖了。”
这边舅甥几个说笑着,另一边徐襄进了车厢,一脸关切满眼温柔地对上妻子的眼睛,柔声地唤:“夏娘……”
江夏笑着应了,一边道:“你今儿怎地能脱身出来了?”
徐襄执了妻子的手,扶着妻子一起坐了,伸手揽住妻子的肩头,柔声道:“你一去数月,又经历了地动水灾……为夫身在京城,心却早早飞去大名府,只恨自己身不由己,不能亲去大名府护着你,好不容易盼你归来,为夫哪里还能坐得住……”
江夏含着微笑听着徐襄诉着离愁别绪,只觉得满心柔软,一片安定,连之前心中微微的担心也散了去。他们夫妻,多年来相扶相持,共同经历了那许多,又岂是小别就能生分了的!倒是她白担心了!
也或者是,此次出京,见得太多生离死别、家破人亡,对自己这份看似不太浓烈,却温馨隽永的感情,也生出怀疑来了。
放松自己疲惫的身体,熟稔自然地枕在徐襄的肩头,柔声道:“我也想家了……”
“嗯,咱们这就回家了!”徐襄伸手圈住妻子的身体,紧了紧胳膊,一边柔声宽慰着,一边吩咐车马启程。
马蹄踏踏,车轮辚辚,发动起来,一路往城门而去。
徐襄又动了动手臂,试图让妻子靠的更舒服些,然后俯首过去,轻轻在妻子脸颊上落下一吻:“唔,真的是夏娘的味道。”
闭着眼睛小憩的江夏,也忍不住失笑起来。只不过,也就是一笑,她却没有作声,实在是能够完全放松依靠着的懒散,好久好久没有了。一直忙碌、琢磨的没觉得累,倒是见了丈夫,靠在丈夫怀里,那疲倦、慵懒如水般涌上来,迅速把她淹没。她干脆也放纵自己惫懒着,不用想,不用动,连说话都懒得说了。
正放松着自己的心神,任自己完全放松地陷入朦胧的睡意中去,江夏没注意到,徐襄的目光终于落在妻子的小腹上,然后一脸愕然着,慢慢青白了脸,笑容早已经散光,转而透出一股子隐隐的怒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