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钧也不敢在山谷中逗留,简单的打扫了一番战场,黎明时分大军开拔回剑南军大营。王源派他前来接应的时候曾经交代过,接应的位置只能到吉曲河之东,若哥舒翰和李光弼不傻的话,当会往东同剑南军靠拢。若到了吉曲河东尚未接应到他们的话,要么便是全军覆没,要么便是自寻死路去了,便无须再往前去,立刻调转马头赶回大营。总之,五日内必须回到大营之中。
好在柳钧尚未到吉曲河东岸便已经接应到了哥舒翰和李光弼,故而时间上节省了许多,所以柳钧才有余暇在山谷中布置一场伏击战。但此战从傍晚到黎明耽搁了不少时间,此刻必须立刻回营,方可在五日之内赶回大营。
柳钧明白义父为何定下五日之限,王源解释过,五天时间北路唐军遭遇伏击的消息便会穿到匹播城中。大唐北路军一旦被歼,便破坏了本已经不平衡的战局,而匹播城的吐蕃大军定将会有所行动。而此时少了柳钧的八千骑兵,对剑南军而言将失去一个重要的筹码。所以,无论是否接应成功,柳钧都必须立刻率军返回。
回营路上,柳钧将匹播城下的形势同哥舒翰和李光弼简单的说了说。哥舒翰长声叹息。王源也算是对自己仁至义尽了,在形势如此恶劣的情况下,还是派出了兵马来接应。此举一旦为匹播城中的吐蕃大军得知,会立刻招致吐蕃人的攻击,但王源还是这么做了。而这一切却都是自己刚愎自用误会了王源的结果,如果剑南军遭受攻击溃败,那自己百死也难赎其罪了。
虽然疲乏欲死,满怀愧疚之意的哥舒翰还是大声催促着手下的兵马不要拖后腿,加速赶路。从黎明走到了次日凌晨,终于从连绵的山峰余脉绕了出来。出了这些并不高大,但却阻碍着兵马通行的连绵小山,便绕行到了匹播城下剑南军大营的后方旷野之上。
远远望去,大营中灯火明亮,但却一片平静,众人长舒一口气,看来吐蕃大军并未发动进攻。
唐军大营周围十五里之外便有暗哨游骑昼夜巡逻,骑兵归来的消息也迅速被禀报至营中将帅知晓。当大队骑兵抵达西营门时,营门口王源率众将领已经站立迎候。
火把照耀下,王源微笑站立在营门之前,李光弼轻轻对身边的哥舒翰道:“那便是王源王节度使。”
哥舒翰滚鞍下马,大踏步行到王源面前深鞠一礼,满脸羞愧的道:“败军之将哥舒翰见过王节度使。”
王源哈哈大笑抱拳道:“哥舒大帅,何须如此?胜败乃兵家常事,哥舒大帅何须介怀?当年哥舒大帅威震西北打下胜仗无数,现在败了一场又能如何?在我心目中哥舒大帅威名无损。”
哥舒翰心中稍慰,沉声道:“惭愧,惭愧之极!”
李光弼上前行礼道:“李光弼见过王节度使。”
王源微笑还礼道:“李大帅,咱们又见面了。当年相助,我曾和身边人说,一定要当面感谢李大帅。现在好了,李大帅给了我一个感谢您的机会了。”
李光弼呵呵笑道:“大帅派人救了我和哥舒大帅一命,这已经是最好的感谢了。没想到啊没想到,当年王节度使还是在河北道黜陟使任上的文职,如今两年过去,您已经是威名响彻天下的名帅了。风水轮流转,当真奇妙的紧。”
王源呵呵笑道:“是啊,所谓山不转水转,人人都有走背字走顺字的时候。顺不骄背不馁一直往前看,才是正道。”
李光弼深深点头,深以为然。接下来哥舒翰和李光弼同剑南军中将领一一拜见完毕。王源上前左右挽着两人的胳膊笑道:“走,进大帐说话。我知道两位大帅已经疲倦的很,但我在大帐中给两位大帅备下了接风宴。吃饱了喝足了才好睡觉嘛。两位大帅,请!”
众将领哈哈哄笑,簇拥着三人进入军营来到大帐中。王源的帅帐中早已备好了超大的一桌丰盛的酒席。虽然没有桌子,只是摆在了地面毡毯之上,但这丝毫不妨碍众人入席尽欢。直到此时,哥舒翰和李光弼才算是摆脱了焦虑的状态,心情也放松下来。王源殷勤劝酒,推杯换盏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不需王源相询,哥舒翰和李光弼便将纳木错湖之战的情形主动告知王源。虽然他们并不想回忆起这场痛彻心扉的惨败。
“我三万骑兵,便因为我的愚蠢而尽数为国捐躯。都是大唐的好男儿啊,我好后悔啊。悔不该不听王节度使的劝告,悔不该鬼迷心窍刚愎自用。若非想以有用之身杀敌恕罪,我都想自己了断,以谢逝去的兄弟们的亡魂了。”
哥舒翰语气沉痛的结束了对此战的回忆,眼睛里泪光闪身。李光弼和哥舒翰相处日久,还是第一次看到哥舒翰落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宴席上一片静默,在哥舒翰和李光弼的讲述中,众人都能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一战的惨烈。身处于九万吐蕃骑兵的围攻之下,那是何等绝望的情形。
“两位大帅节哀!事已至此,自责无救于事,便是自我了断了,那也只落得个羞愧自尽的下场。血债血偿,唯有打赢同吐蕃的这场讨伐之战,才能为告慰亡灵,不负国恩。”静默中,王源开口安慰道。
“王大帅说的很是,所以我们没有选择往北突围,而是往东来到王大帅这里,便是希望能够跟随王大帅杀敌复仇。我等愿意当王大帅帐下小卒冲锋陷阵,只要能杀吐蕃人为兄弟们报仇便可。”哥舒翰沉声道。
王源忙笑道:“那怎么敢当?此话言重了。两位大帅来到我剑南军中,便是给我剑南军如虎添翼。两位大帅身经百战,咱们在一起可以更好的商讨破敌之策。”
哥舒翰和李光弼虽然明白王源说的只是客气话而已,但心中还是欣慰的。其实他们路上便已经商量好了,来到剑南军中便只把自己当一名将领,服从王源的调遣,绝不会干涉王源的决定。他们只想能够杀敌复仇,其余的任何面子都已经不重要了。
“王节度使,眼下的局势不知您有何打算。目前看来,吐蕃人确实将重兵布置在逻些城周围。总兵力高出我所有兵马三倍之多。这仗还怎么打下去。”李光弼皱眉发问。
这其实也是众人都想问的问题,眼下北路军溃败之后,形势已经到了极为不利的地步,很多人其实对这场讨伐之战的结果已经报了悲观的态度。李光弼这么问,其实也想知道王源对此怎么想的。现如今貌似唯一兵马齐整战力强悍的便是剑南军了。除了王源,没人有资格对战局发表看法。
王源看着齐齐盯着自己的看的众人,微笑道:“既然李大帅发问,我便说一说我心中的看法。但在此之前,我要敬李大帅和哥舒大帅一杯酒。为的便是你们在纳木错湖遭遇九万吐蕃骑兵伏击时依旧能够重创吐蕃人的英勇。北路军将士虽然阵亡三万人,但他们也同样歼灭了几乎同等数量的吐蕃骑兵,这是很不容易的。此战不仅仅是我大唐兵马的损失,其实对于吐蕃人也是一种震慑。”
王源捧起酒杯对着李光弼和哥舒翰敬酒,表情极为严肃。
“两位大帅,敬你们一杯,纳木错湖之战其实不能算是败了。只能说是五五开。这一点朝廷问起来我也会这么说。而且,此战暴露了吐蕃兵马的一个大问题。喝了这杯酒咱们细说。”
本来听王源这么说话,哥舒翰和李光弼都有些不自在,倒像是王源在讽刺他们一般。但见王源说的郑重,两人便也都庄重起来,急于想知道下文。
喝了这杯酒之后,王源又笑着对柳钧道:“柳钧,我也同你喝一杯。刚才听两位大帅说了昨夜的那场伏击战,你做的很好。在当前情势之下,此战歼敌万余,打击了吐蕃人的嚣张气焰,意义极为重大。干的不错。”
柳钧忙举杯道:“义父谬赞,钧儿很多细节没做到位,若是义父在场,必能全歼那两万吐蕃之敌。”
王源摇头笑道:“这个牛我可不敢吹,我想了想昨夜的情形,即便是我,也只能做到和你一样了。你不必谦虚,这一战之后,我对你也放心了,你可以独当一面了。”
独当一面,这已经是最好的褒奖。如今王源军中,能够独当一面的不过是宋建功李宓而已,而其余的将领也不过是遵循命令罢了,有谋略可放心任他们领军的却再也没有了。柳钧以小小的年纪能得到王源这样的褒奖,已经是莫大的荣誉。众将一起举杯道贺,柳钧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柳钧在军中的地位其实很是尴尬,他的秦国夫人府少公子的身份以及同王源的关系都让他很难得到认同。无论怎么努力,都会被认为是王源的荫蔽。但现在,这一战算是真正的为自己正了名。
“目前的局势确实于我大军极为不利,兵力上我们处于绝对的下风。纳木错湖之战后,战局将更趋大劣,已经到了极为关键的时候。此时一步走错,便是天崩地裂之局。也许很多人认为,此时或许撤军放弃这次讨伐才是良策。但我却不这么看。在我看来,撤军是下下之策,会带来毁灭性的后果。而且,我并不认为我们没有胜算。事实上我觉得我们的赢面并不比吐蕃人低。”
王源的话缓缓在帐内响起,所有人都放下杯子停住筷子看着王源,静静听着王源发表他的看法。所有人都知道,今晚怕是王源出征吐蕃以来最为重要的一次谈话,没有人想漏掉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