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个时辰后,一阵吵嚷之声从院外传来。脚步杂沓之中,夹杂着张正一嘶哑发怒的声音。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帮混账东西,竟敢如此对待老夫,便是你们王大帅也不敢这么对老夫。你们记着今日,老夫跟你们没完。”
江校尉低声下气的声音也传了进来:“张天师,张爷爷,你消消气,莫跟我们一般见识。我们这不也是没法子么?大帅下令要我们请您来给太上皇瞧瞧病,你死活不来,这不是教我们没法交差么?万不得已,只能硬来了。回头你怎么打骂都成,我们受着便是。”
“混账,老夫又不是郎中,给人瞧的什么病?你们大帅也是糊涂人,看病要请郎中,请老夫来作甚?简直胡闹。哎哎,慢些拉扯,你们当我是块木头么?我可吃不消了。混账东西,混账东西。”
在张正一的怒骂声中,一行人出现在院子门口。王源早已站起身来,朝院门口诧异望去。一看之下,顿时吓了一跳。只见张正一被捆着一只独臂,江校尉拉着绳索牵牛一般的在前面牵着,后面几名亲卫推着张正一的后背往里走。张正一踉踉跄跄的行走着,身子不断扭动,像个倔强的顽童一般。
“这是在干什么?怎可如此对待张天师?还不松绑么?”王源怒声喝道。
江校尉忙丢了绳索上前道:“大帅息怒,张天师死活不肯来,我们没办法这才绑了他上马,强迫他进来了。确实有些失礼,但不也是没法子么?”
王源怒骂道:“混账,岂止是失礼,简直是侮辱。你们知道张天师是什么人么?他可是本帅最敬重的人,你们这么做简直太放肆了。”
“是是是,请大帅责罚,卑职甘受责罚便是。”江校尉忙道。
王源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走向张正一,脸上已经堆满了笑意,拱手道:“张天师,手下人不懂事,怎敢如此对你?来来来,本帅亲自为你揭开绳索。”
张正一扭头撇嘴,像个革命义士一般的扭着身子道:“莫要演戏给老夫看,老夫可不吃你这一套。摆明就是你下令的,否则他们这帮小混蛋怎敢这么做?你也莫来替我解绳索,我宁愿就这么被绑着,教成都百姓们瞧瞧,他们的大帅是如何欺负咱们老百姓的,是如何礼贤下士的。”
王源哈哈笑着上前,抓住张正一的手开始解绳索,张正一扭着胳膊不肯。王源使了个眼色,左右亲卫抓着他的臂膀让他无法动弹,让王源成功的解开了捆住张正一手腕上捆着的绳索。
“张天师,你误会了。我岂会下这样的命令。不过确实是我下令让他们去请你来的,怎地便成了这个样子。然则手下的错便是我王源的错。本人在这里给你行礼道歉了。这江校尉一会儿我让他给您磕头赔罪。”王源拱手作揖道。
张正一一屁股往地上一坐,扭头道:“受不起,用不着……”
旁边一名亲卫喝道:“大帅亲自给你赔礼道歉,你还这副态度?可莫要给脸不要脸。”
张正一横眉怒道:“你这小王八蛋,你待怎地?”
王源忙瞪了那亲卫一一眼,俯身笑着将张正一从地上拉起来,低声道:“张天师,好歹给个薄面。救人如救火,也是因为耽搁不得,所以他们才会这么干。咱们先救人,这事儿后面再说,你说怎么才能消气,本人照办便是。”
张正一怒道:“老夫又不是郎中,救什么人?当真好笑的紧。”
语气虽硬,但张正一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王源给足了面子,又亲自搀扶,他岂会还赖着不起来。他外表邋遢蛮横,其实心里比谁都有分寸。
“张天师,这事儿还真要你来瞧瞧,没准还只有你能救人呢。我们怀疑太上皇被别人下了毒。但奇怪的是,这毒物银针探测不出来。太医和请来的郎中都束手无策,所以我便想起你张天师来了。张天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手段精妙,泣鬼惊神,没有你不懂的事,还望你辛苦一下。这可太上皇,可不能出事啊。”
“莫说些好听的,老夫可没那么大本事。”张正一翻着白眼道,心里却被王源这番话说的美滋滋的,脚步也径直朝着屋子里行去。
王源领着张正一进了玄宗的卧房,张正一行到榻前查看了一番,眉头紧锁起来。然后他又快步回到院子里,来到那几盆呕吐出来的污物仔细的瞧,还用手指蘸了脏东西举在鼻子底下闻了又闻,嗅了又嗅。几名胃口浅的宫女捂着嘴巴在旁边干呕,受不了张正一这番做派。
王源却不以为意,张正一越是有些奇怪的行为和做派,反而表明他似乎对这件事有所见解。或许还真的能起到效果。果然,张正一净了手之后走到了王源面前,脸上似乎有了一丝得意之色。
“张天师,太上皇是不是真的中了毒了?”王源满是期待的问道。
张正一缓缓点头道:“不错,确实是中了毒。”
王源喜道:“天师可知道这是什么毒?怎地银针无法探刺?太上皇的身体上也没有那种典型的中毒症状?连郎中都看不太出?”
“郎中?郎中顶什么用?这世上的大多数郎中都是庸医,会用几味草药便称自己是神医,其实狗屁不是。”张正一道。一旁的李掌柜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据老夫看,陛下确实是中毒了。而且确实是无法被银针探测出来的毒物。”张正一继续道。
“那这是什么毒?是酥清散还是百草丹亦或是无味水?”李掌柜在旁插嘴问道。
张正一以鄙夷的眼神扫了一眼李掌柜道:“你们医家就知道这三种无法被银针探测的毒物么?你们只知道拿那几百味药材颠来倒去的配制药物,却不知除了此之外,天下奇异之物可入药者不知有多少。今日叫你开开眼,莫做井底之蛙。”
王源听他话意,显然是已经知道是什么毒物了,于是忙问道:“张天师,那是什么毒物,有救么?”
张正一抚须道:“大帅,你今日请老夫来是请对了,这种毒正是丹毒。非我炼丹方士不知此毒。适才老朽仔细查勘,断定正是丹毒中的一种,叫做石火散。此毒银针探测不出,因为他本身并无毒性,而是吃入腹中后和肠胃之液发生作用,从而产生毒效。其原理便是,人胃之中含有酸水,此物遇酸水便可分解生毒,使人腹痛如搅,疼得死去活来。而且会在腹中生出坚硬之物,导致腹胀如铁。方才在太上皇的呕吐之物中,有一种烧焦了枯木的气味,那正是石火散特有的气味。必是石火散无疑。”
王源大喜道:“果真如此么?张天师果然没教我失望,天师出马,手到擒来啊。”
李掌柜也连连点头,佩服道:“石火散老朽也曾听说过,但是却没见过,那可是稀罕之物,据说是炼制丹药的绝佳配料,可炼制出不少好的丹药。只是老朽从未见识过。但听张天师这么一说,倒确实和听说过的石火散中毒之象有些相似。”
张正一撇嘴道:“你倒是马后炮放的好,老夫说出来了,你便说你知道此毒。适才怎么没见你提?”
李掌柜愕然无语。王源却不管他二人斗嘴,忙问道:“这石火散毒性厉害么?张天师可有解毒之法?太上皇还有救么?”
张正一道:“相国这是什么话,我张正一就是个炼丹的方士,既知道石火散之毒,怎无解救之法?此丹毒也并不霸道,而是慢慢的生效。你满已经给太上皇灌了肠胃,大部分的石火散已经呕吐而出,这已经是解了大半了。接下来身体中的毒物,只需服下解毒之物便可缓解,慢慢便会康复的。”
王源大喜点头道:“那可太好了,那赶紧救人吧。张天师,你可立了大功了,救了太上皇可是大功一件呢。”
张正一咂嘴道:“老朽可救人可不是因为他是太上皇。只是被你所迫罢了。功劳不功劳的,我可不在乎。”
“是是是,还请张天师快快动手施救。迟恐生变。”王源忙道。
“急什么?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没听我说,这是慢性.毒药么?你还没告诉我,为何太上皇会中这种毒呢。我方士之中,对于丹毒的使用可是有严格禁忌的。但凡服用可生丹毒之丹丸,必要给予解毒之药辅佐食用方可。太上皇这是服用了谁给的金丹?怎地连解毒药丸也不事前让陛下服用?”张正一道。
王源拱手作揖道:“回头咱们慢慢说成么?您先救人,回头我一五一十的告诉你缘由。”
张正一皱眉道:“一定告诉我是谁干的,我炼丹方士之辈中不允许有这样的害群之马。要知道当世百姓对我们方士有诸多的偏见,便是因为这些混账东西败坏了我们的名声,弄出许许多多的人命来,搞出许许多多害人的事情来,才让我们背黑锅。老夫绝不允许。”
王源见他啰啰嗦嗦缠杂不清,心急如焚,但也只能点头称是。张正一这才回头对站在一旁的江校尉道:“小混蛋,我那丹箱可带来了?若没带来,耽搁太上皇性命的责任可便是你了。”
江校尉吓了一跳,忙问同去的亲卫,一名亲卫将一个红色的小箱子提了出来,江校尉这才松了口气。原来这张正一早就做好了救人的准备,临被抬出门时还提了一嘴带上丹箱。自己根本没在意,好在有亲卫带来了。
张正一在箱子里翻找了一番,取出一枚黄豆粒大小的丸药,搁在嘴巴里咬下了一半来,连同一口口水一起,将这半颗药丸吐在碗里。剩下的一半又重新丢回瓷瓶之中。
“这半粒丸药拿去用清水调了,给太上皇灌下去。”
众人呆呆无语,这不是要太上皇吃张正一的口水么?想想他那个邋遢样,便直犯嘀咕。
“这个,老神仙,半粒够么?”张德全捧着只有半粒丸药的碗问道。
“这可是丹药,你当是米饭么?吃了管饱是么?太上皇摄毒不多,半粒足够了。多吃了反倒不好。快去,莫要啰嗦了。耽搁了时间,太上皇若是驾崩了,那可不干我的事。”张正一喝道。
张德全吓了一跳,忙亲自用清水调和了那半粒药丸和半口口水,进房去给玄宗统统灌入腹中。
众人也都来到玄宗的卧房内静坐等待效果,其间张正一数次要走,王源都温言劝住,因为王源担心药物不能生效,到时候还要让张正一想办法,所以不让他离去。
过了顿饭时间,站在床前一眨不眨观察玄宗变化的张德全惊喜叫道:“解药有效了,解药有效了。太上皇好像好多了。”
王源忙上前观瞧,但见玄宗脸上扭曲的面容已经柔和了许多,脸色也红润起来,呼吸也顺畅起来。看样子确实已经转好。李掌柜上前搭了脉搏,翻了眼皮舌头瞧了又瞧,确定药物生效,再无性命之忧后,众人均长松了一口气。里里外外得到消息后,气氛便立刻从紧张不安变得活跃松快起来。
张正一早已不耐烦之极,此刻终于起身对王源道:“大帅,这会可以放老朽离开了吧。”
王源微笑拱手道:“当然,多谢天师,我送送你。”
张正一举步便走,王源跟在后面送他出了玄宗的住处,一直将他送到散花楼南边的院门处。
“今日本是要去兵工厂巡查的,但现在出了这等事,也去不成了。张天师,一个月内,我需要五千枚手榴.弹装备兵马,这事儿也当面跟你说了吧。天师恐怕要加油努力了。”张正一临出门前,王源微笑说道。
张正一回头怒道:“五千枚?你当老夫是骡马么?光给你干活么?炼发火装置的药物耗费精力甚巨,你想要了我这条老命么?”
王源挠头道:“那一个月内,你能造出多少。”
“五百枚。”张正一脱口道。
王源咂嘴道:“五百枚可不成。这样吧,我宽限些,四千枚如何?”
“恕老夫做不到。”
张正一头摇的像拨浪鼓。
“三千枚,不能再少了。”
“一千枚都够呛。”张正一道。
“两千五百枚,这是军令。”
“我管你什么军令,你杀了老朽得了。一千五百已经是极限了。我不眠不休的炼药才成。”张正一蓬松着发髻像个发怒的公鸡。
“哈哈哈,罢了罢了,那便一千五百枚。依着你,成了吧?”王源哈哈笑道。心满意足。本来王源只是希望能带个几百上千枚手榴.弹而已,本着求上得中,求中得下的原则才狮子大开口,被张正一这么一路还价下来,还是得到了一千五百枚的承诺,这已经超过王源的预期了,王源已经很满意了。跟张正一这样的人打交道,不长个心眼玩些手段是不成的。可怜张正一还以为自己胜了,脸上得意洋洋。
当下王源拱手相送,命亲卫们客客气气的将张正一送回兵工厂去,转身来回到玄宗住处,这里已经恢复了正常。内侍宫女们得知玄宗无恙都大为欢喜,若是太上皇真的被毒死了,那么散花楼中伺候的人可都要倒大霉了。
王源进房看了一眼玄宗,见他已经稳定了下来,可能是太过疲惫,似乎已经睡着了。当下也不打搅,轻轻退了出来。来到廊下,张德全噗通一下便跪倒在王源的面前连连磕起头来。
“相国,今日若非您来了,太上皇便没命了。咱家替太上皇谢谢相国了。”
王源笑着扶起他道:“张德全,你可莫要这样。救太上皇也是我身为臣子的职责嘛。应该的,应该的。”
张德全忽然抬手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王源忙拉住问道:“这是作甚?”
张德全叹道:“咱家之前嘴巴贱,猪油蒙了心。听到了些风言风语,便跟着乱说话。别人说相国有异心,想要对太上皇不利。我便也都信了,还在太上皇面前说了好多您的坏话。可是今日之事后,我才知道相国才不是那样的人。相国若是想对太上皇不利,今日大可袖手不管。我太蠢了,怎能信他人流言,相国可是我大唐的大功臣啊。”
王源心道:我救他有我自己的目的,可不是对他忠心。但这样的话当然只能在心里说说而已,张德全既然认为自己是忠君爱国之人,便让他这么认为吧。
“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对我不利的话我听的多了,倒也没什么。张德全,你也莫放在心上。好生的看护太上皇,我稍后再来看望太上皇。”
“相国放心,这一回咱家寸步不离,再不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小山子那狗东西,敢坏了规矩闯出大祸来,我也饶不了他。咱家这便命人将他活活打死,教这里所有人都知道,坏了规矩的下场。”张德全咬牙道。
王源有心劝阻,但张张口却没说话。虽然下毒的不是小山子,但他的行为确实差点酿成大祸。没有规矩便没有方圆,便会一片散沙,处处纰漏。若不严惩这些没规矩的人,后面便会出更多的意外。不仅这个小内侍,亲卫营中的那个叫丁小一的亲卫,也是要严惩的。虽不会要他性命,但一顿酷刑是免不了的,而且他也铁定不能留在亲卫骑兵营中了,发配到炮营去当苦力推车,或者去步兵营冲锋陷阵去,总之绝对要让他人有所警醒。
“此事你看着办便是,你一定要约束好散花楼中之人,现在看来有人要害太上皇的性命,我查清之前,你这里不能出差错。”王源点头道。
“相国放心,再出差错,您砍了我便是。”张德全连声道。
……
王源离开散花楼出来,但见大街上已经是一片闹腾。赵青正带着亲卫营骑兵满城搜捕,闹的鸡飞狗跳。王源骑马来到东街上,但见高仙芝和李宓正并骑而来,见到王源,两人飞驰而至。
“怎么回事?赵青谭平跟火烧了屁股一样,让我关了四城禁止人员出入,带着亲卫营满城搜捕了起来。大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宓迫不及待的问道。
高仙芝也是一脸的疑惑,等着王源回答。
王源沉声将玄宗中毒的事情说了一遍,高仙芝和李宓均勃然变色。李宓惊愕半晌,忽然冒出来一句:“这……不会是大帅干的吧。”
王源苦笑无语,这李宓确实是老糊涂了,怎么问出这样的话。王源除了翻白眼之外,一时半会儿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
高仙芝呵呵笑道:“李老将军,此事怎么可能是大帅作为?大帅要对太上皇不利,还需要用下毒这等手段么?而且你也不想想,大帅若是对太上皇不利,于大帅有何好处?这不是自找麻烦么?”
李宓扶额笑道:“哎呀,我这糊涂脑袋,怎么会这么想?大帅莫要见怪,老朽是老糊涂了。”
王源苦笑道:“李老将军都这么想,可见此事一旦传出,别人恐怕都是这么想了。我便这么不受人待见么?怎地出了事都以为是我所为?”
李宓连声的解释,又是道歉又是自责。
王源摆手道:“罢了,说笑而已,我背的黑锅那么多,也不在乎这些。但高帅说的对,这件事对我可没有任何好处,这个黑锅我可不愿背。”
高仙芝笑道:“所以赵青和谭平便掘地三尺也要抓到那个卖粽子的,你想知道是谁干的是么?”
王源叹了口气道:“谁干的恐怕不难猜,抓到人只是证实罢了,同时也洗清这可能会背在我身上的黑锅。”
“大帅以为是谁人所为?”李宓忙问道。
王源道:“端午节要到了,端午节之后我要送太上皇回京城,那么这么做的目的不就是要阻止我送太上皇回京城么?而且若是太上皇死在了成都,我可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天下人都会以为,是我杀了太上皇。这一石二鸟之计当真歹毒的很。”
高仙芝点头道:“敢这么做,并且这么做对其有利的只有一个人,便是京城里的那一位了。虽然暂时没有证实,但我敢肯定,非他莫属。居然会对自己的父皇下手,这心肠该有多么的狠毒。想一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李宓惊道:“你们的意思是,这是陛……陛下所为?”
王源冷笑道:“不是他还有谁?袁明远前脚刚走,后脚便出了这样的事,这件事他能脱得了干系么?咱们也不便多说了,我要亲自动手,今日一定要搜查到那个卖粽子的人,我要他亲口证实我的预测。”
高仙芝道:“我帮你,我去西城带人搜查。”
李宓也道:“我去北城。”
王源道:“好,东城赵青谭平在搜捕,那么我便去南城搜捕。咱们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