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折菊的话音落下,饶是苏惊羽也怔了一怔。
她猜到苏折菊多半不会有好脸色,却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开门见山,斩钉截铁。
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一丝激动的神色也无。
原来这些年,在他心中,早已不憧憬着有一个父亲,以致于如今见面,他都能如此冷漠。
同一时间,苏相望着身前的男子,竟然无言相对。
这是他与杜锦云的孩子,方才乍一得知这事,以为这孩子是回来认祖归宗的,此刻看来,真是自己高兴地太早。
想想也是,锦云将孩子带大,想必跟他说了不少事,倾诉了不少苦楚,这孩子从小到大,心中都是埋怨自己的,能指望他有什么好脸色。
对于苏折菊堪称大逆不道的那句‘你终老后坟头草长了两米,我都不会给你打理’,他听了之后心中并不生气,有的只是悲哀失落。
失落过后,又是一阵震惊。
这孩子怎么会知道他与皇后的约定?
“你……”苏相望着他好片刻,才道,“你为何会知道……”
“这还用问么,自然是偷听到的。”苏折菊不咸不淡道,“你这会儿心中想必很是惊讶?我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很早之前便来了帝都,且我一直也知道你是我的生父,我甚至有信物,想要认你,想要进苏府继承家业,简直易如反掌,但我并不想,我选择了进玄轶司,投靠了齐王贺兰平,这其中原因,想必不用我多说了。”
“你是齐王的人?”苏相一怔,细细一想,又觉得合理。
如今朝中局势明朗,齐王以仁善招揽人心,是太子的一大劲敌,且因为盆景的事,太子几乎要被打压地喘不过气。
他和锦云的这个孩子,想必是很乐意看见皇后母子二人从高处跌落,那必定很解恨才是。
“你与许皇后在云间寺后山的对话我都听在耳中,包括你们的举动,我都看在眼里。”苏折菊唇角忽然扬起一丝讥诮的笑,“你对她并没有多少旧情不是么?或者说,如果不是她抛出了利益,你或许不会帮她,你若是帮了她与贺兰陌,苏紫晴便能嫁贺兰陌为妃,听起来倒是个不错的条件,但……你会因此失去你的长子,你想清楚了么?”
听着他冷漠的语气,苏相动了动唇,似是想说什么,但苏折菊却又抢先道:“当然,我今日来并没有抱多少希望,毕竟我在你的人生中缺席了二十多年,想必在你心里也没有多少分量,而苏紫晴是你从小养到大的女儿,你必定会率先考虑她的前途,考虑苏家的利益,你选择协助太子,光耀苏家门楣,这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
苏折菊话音落下,竟不给苏相考虑的机会,转身便走,“是我冒失了,苏相大人,就此别过。”
苏折菊的干脆果断,让苏惊羽轻挑眉梢。
好家伙,放完狠话就走,这不明摆着威胁么?
苏相此生最惦记杜锦云,如今杜锦云不在人世了,对杜锦云的愧疚,想必会全弥补给苏折菊。
缺席了二十多年又如何?苏相这些年来最懊恼的便是膝下无子,只有女儿,如今知道有个在外流落多年的长子,哪里肯放他走?
比起有个长子继承人,光耀门楣算得了什么?许皇后又能算得了什么?
“你等等!”果不其然,苏折菊还未踏出书房门槛,苏相便急忙叫住了他,“我若是不协助太子,对皇后反悔,你是否愿意回来认祖归宗?愿意……以后住在府上?”
“我说了,我回来不是认祖归宗。”苏折菊脚下步子一顿,转过了身,面无表情道,“我可以承认有你这个父亲,但我并不想将这事放到明面上来让人皆知,更不想住在府上,我也不希望你来过问我太多事情。”
“你……”苏相眉眼间似是有懊恼之色,但很快的,他又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叹息一声,“好,你现在不想回来,我便给你考虑的时间,那你现在是住在什么地方?”
“吃住方面委实不劳你操心,我眼下过的很好。”苏折菊语气毫无波澜,“你挽留我,是否已经做好了决定,不向皇后母子施以援手了?”
“我应你就是。”苏相沉声道,“你究竟怎样才愿意回来,你开个条件便是了。”
“目前我并没有什么要求。”苏折菊道,“你可是想好了,不反悔?”
“没有什么好反悔的。”苏相如此说着,顿了顿,道,“紫晴当不了太子妃,我再给她找个其他的好婆家就是,我向你担保,明日的朝堂之上,一旦有人奏请废太子,我会附议,且与我有交情的几位尚书大人也会一同附议。”
“如此,多谢。”苏折菊淡淡地丢下了一句话,随后转身离开。
苏相原本还想再叫住他,苏惊羽却极有眼力劲地开口,“父亲大人,您还是让兄长自己考虑一段时日,他从小吃苦耐劳,造就了冷漠沉稳的心性,且他也十分固执,你若一直要他回来,他反而会烦躁,你若放任他自己在外生活,没准他哪天想通了,会回来也说不定。”
“真的会有那么一日?”苏相怔了怔,回过神之后,立即望向了苏惊羽,“你与他是何时相识,何时相认?对于他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你能全告诉为父么?”
苏惊羽闻言,悠悠叹息一声,“这个,说来话长了……”
……
正午时分,金黄的日光倾斜了一地,折射进了装潢雅致的大殿内。
“殿下,虽然我的手艺差,但你吃点儿,总能填填肚子。”乌啼望着倚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的人,手捧着一盘子虾仁炒蛋。
贺兰尧睁开眼,瞥了一眼乌啼手中的盘子。
那金黄的炒蛋上挂着的白色不明物,像是碎蛋壳?
如此想着,贺兰尧颇为嫌弃道:“你留着自个儿慢慢吃。”
“殿下您是一定要等惊羽姐姐回来了?”乌啼叹息一声,“惊羽姐姐说回趟苏府找苏相谈话,他们要是说到重点上,可能到下午都回不来呢。”
“小羽毛不是说过,会赶回来给我做午膳的么。”贺兰尧轻描淡写道,“我等着她回来就是了,我相信,无论是谈什么事,她都不会谈到把我吃饭的事儿都给忘掉。”
贺兰尧的话音才落下,寝殿外便响起一到熟悉的女音,“阿尧,我回来了!”
贺兰尧听着这声音,唇角轻扬,抬眸望向了来人,“回来了?”
“当然,总不能让你挨饿的。”苏惊羽到了贺兰尧身前,笑着道了一句。
余光瞥见乌啼端着的盘子,苏惊羽看了一眼,撇了撇嘴,“你这手艺我都懒得说,这盘子带蛋壳的炒蛋,给小蓝它都不吃,罢了,放一边,你来给我打下手。”
乌啼闻言,干笑一声,而后跟着苏惊羽去厨房了。
午膳过后,苏惊羽便同贺兰尧倚靠在藤椅之上晒日光。
“醉梦香的解药,我已经给了苏折菊,只等时机成熟,四哥就该醒了。”苏惊羽将头靠在贺兰尧的肩头上,笑道,“与贺兰陌的斗争,真的要结束了。”
苏惊羽这话说完之后,听不见贺兰尧的回复,当即抬头,只见他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眸子,面容一派安详静谧。
苏惊羽的心却无端漏了一拍,“阿尧?!”
她又想起他在浴池昏迷的事儿了,那时候也是她和他说话,却听不见他的回应。
好在苏惊羽这一声叫唤,唤醒了贺兰尧,他原本紧闭着的睫羽颤了颤,随后睁了开,“小羽毛,你叫我?”
苏惊羽见他醒来,松了一口气,“没事儿,你没昏迷就好。”
“想什么呢你,好端端的昏迷什么?”贺兰尧低笑出声,抬起手,屈指弹了一下苏惊羽的额头,“我睡个觉而已,就把你吓着了?”
“你最近怎么变得如此能睡?”苏惊羽有些哭笑不得,“我就怕你又昏过去,不行,你得让我看看你的毒斑。”
说着,她伸手就去扒贺兰尧的上衣。
反正周围也没人,哪里需要顾虑什么。
“小羽毛,你真的不是在找借口占我便宜么?”贺兰尧望着她的动作,眉眼间划过一缕笑意,由着苏惊羽将他的衣裳扯开了。
苏惊羽这会儿可没有心思听他的调侃,扒开了他的中衣,一把翻转过他的胳膊,看见胳膊内侧的毒斑并没有扩散,这心才放了下来。
“谁占你便宜了,我想占你便宜根本不需要找借口。”苏惊羽一边说着,一边替他将衣裳穿整齐了,而后伸手揽着他的脖颈,挂在了他身上,“比如我现在就能占你便宜。”
话音落下,她仰头直接覆上了他的唇。
贺兰尧见此,凤眸中笑意闪烁,伸手揽过了苏惊羽的腰,迎合着她的亲吻。
她想占他便宜,的却不需要找借口。
……
一眨眼又是一日过去。
这一日,宫中注定不平静。
早朝过后,一道谕旨便传入了东宫。
太子贺兰陌荒唐无道,品行不端,残害手足,即日起废黜太子之位,贬降为荣郡王,封地为芩州,限其三日之内收拾行装离开帝都前往封地。
废太子的旨意一出,犹如在油锅中滴水,让宫中顿时炸了开,众人私下议论纷纷,太子失势,莫非是齐王崛起之日?
更有人议论,今日朝堂上,左右丞相难得意见一致,对于废太子一事毫无异议。
昨日的太子,今日的荣郡王,终究是不会再有翻身之日。
“贬为郡王?限三日之内离开帝都前往芩州?”永宁宫内,苏惊羽正嗑着瓜子,听到乌啼传来的消息,不禁冷笑,“皇帝陛下果然还是没舍得下太残酷的处罚,废了太子位,还能落个郡王……罢了,原本也在我的意料中,哪能指望他被贬为庶人,郡王,呵呵,郡王也低了咱们宁王一个等级,以后见了我和阿尧还得行礼,哦不对,应该是没机会见了。”
“芩州,那地方也不大。”乌啼嘀咕一声,“离帝都也远,陛下虽说没有下残酷的刑罚,但相当于将他驱逐出去,多半是不想再看见他了。”
“大儿子杀四儿子,哪个爹会不痛心。”苏惊羽悠悠道,“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件事还未做完。”
乌啼听闻此话,顿时不解,“还有什么事儿?”
“废太子一事解决了,接下来,最重要的事儿自然是让齐王醒过来。”苏惊羽慢条斯理道,“解药我虽已给了苏折菊,但如今时机还不成熟,现在就等陛下再让人请一次国师了。”
时间拖得越久,皇帝陛下自然也就愈心急。
他越发着急,她的计划才更有可能成功。
“你又要去谪仙殿?”身后倏然间响起一道清凉如玉的声音,不紧不慢。
苏惊羽并未回头,启唇逸出一声浅浅的叹息,“阿尧,这趟谪仙殿我是必然要去的。”
贺兰尧每每听说她要去谪仙殿,总是表现得很不乐意。
“我也没说不让你去。”贺兰尧的声音再度传入耳膜,“要离开了,你也顺便和那神棍道个别,别磨叽太久。”
“知道了,我的殿下。”
……
“月光,我此去赤南国,也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接下来的日子,是做不了你的替身了。”谪仙殿内,苏惊羽同月光相对而坐,轻叹一声,“我若是不在,你那月圆师妹,真的是替身的最佳人选,她那么高冷,扮起你来应该很像样,当你白天的替身必定是可以的。”
“你若不在,我当然只能选择她了。”正对面,月光低笑一声,“我终于明白为何师妹会来此,也是天意呢,她若是不来,你一走,白日的国师就没人当了。”
“月圆看起来还是挺靠谱的,与月满全然相反。”苏惊羽沉吟片刻,又道,“也许冥冥之中注定她会是你的帮手?她显然有备而来,否则怎么会拥有前国师的令牌?”
“应该说,是师叔早有准备才是。”月光悠悠道,“或许是师叔离世时算到我有难,才将自己的令牌交给师妹,好让她畅通无阻地进宫来,有那块令牌在手,可以省许多事,至少在宫中相当体面,她甚至可以不需要经过我的允许,就能踏入谪仙殿。虽然师叔不在世,但作为我的前辈,见他的令牌如见他本人。”
“持有他的令牌,可以不经你允许就进谪仙殿?”苏惊羽微微惊诧,“如此说来,真是个好大的特权,可月圆她从没来过,看来她对你也算尊敬。”
“是挺尊敬。”月光低笑一声,随即道,“你今日来此,除了道别之外,还想做什么好事?”
“解决掉最后一个潜在的麻烦。”苏惊羽说着,端起面前的茶盏,低头轻抿了一口,“趁着如今齐王昏迷,正是绝佳的时机。”
苏惊羽话音才落下,殿外便响起一道人声,“国师,陛下身边的王总管前来,询问能让齐王苏醒之法。”
“看吧,来了。”苏惊羽站起了身,“月光,容我借你的身份再去拔除一个后患。”
“这种事儿就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了吧。”月光无谓道,“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苏惊羽干笑一声,“问过你的意见,显得我有素养。”
月光:“……”
……
午间的风,轻的拂不动天上的云彩。
德阳殿内四处是一派沉寂的光辉。有清冷的风从半敞着的窗户里灌入,吹拂过寝殿内榻上的身躯。
一袭明黄色的身影站在榻前,严谨的面容上浮现些许焦躁不安。
本就因为太子谋害兄弟一事颇为感伤,如今眼见最喜爱的儿子卧床不醒,他眉目间除了焦躁之外,更多的是疲倦。
下一刻,有一名宫人从殿外奔了进来,开口打破寂静——
“陛下,国师来了!”
皇帝听闻此话,当即转身望向了殿门之外。
门槛之外,踏进一道颀长的雪白身影,那人一身白袍曳地,广袖垂于两侧,胸前,衣襟,袖口处绣着同样的的古老金色图腾,他头上一顶白色的玉冠束发,一张银质面具遮盖住了整个脸庞,透过面具,只能让人看见他那一对清冷的瞳孔。
“爱卿可算是来了。”眼见白衣人走近,皇帝轻叹一声,“之前询问你如何救老四,你说他此病是人为,而之后发生的事的确证实了爱卿的话,那两株盆景已经移走,老四为何还不醒来?朕听人说,醉梦香这东西,害人需要长达一年左右的时间,那两株盆景在老四宫中不过才放了两日,为何能让他昏睡不醒?”
“陛下且放心,齐王殿下不需要多久便会醒,微臣今日出殿,不仅仅是为齐王殿下而来,更是为了陛下而来。”白衣人开口,声线清冷如霜,“陛下不觉得最近宫中闹心之事太多了么?一件连着一件。”
“虽然闹心之事多,但几乎都是事出有因。”皇帝沉吟片刻,后道,“爱卿想说什么?”
“臣昨日卜卦,近日宫中闹心之事,竟是祥瑞在作怪。”白衣人悠悠道,“这些事看似都事出有因,冥冥之中,却是祥瑞引来的祸端。”
“祥瑞会引来祸端?”皇帝拧了拧眉,似是疑惑,“祥瑞难道不都是带来福泽的么?”
“那得看祥瑞降落之地。”白衣人的语气不疾不徐,“祥瑞择主,择的是命格有福之人,恕微臣直言,祥瑞所附身之人生在后宫之中,既是福又是祸,祥瑞本身是福,但遭受了玷污,便成了祸,哪怕陛下你是九五之尊,也不允许,陛下莫忘了,咱们终究是*凡胎,不能逆天。”
“爱卿的意思是,祥瑞附身的是宫中某个妃子?”皇帝眸中浮现惊诧,“爱卿能否把话说明白些?”
“陛下难道忘了,祥瑞玉兔择主的事?如今看来,一切都是早已注定了,我本以为祥瑞玉兔择主,会庇佑其主,如今看来,庇佑倒是庇佑了,可惜庇佑的只是她一个人而已,庇佑不到其他人,而陛下你赢取祥瑞属于逆天而行,祥瑞本不是我等凡人可以沾染的。”
“祥瑞附体之人竟是李贵妃?”皇帝眸光一紧。
“祥瑞生在后宫这样喧闹的之地,实属不该。”对面白衣人的语气依旧毫无波澜,“她应居于庙堂这等清静之地为我皇祈福,去她该去的地方。微臣再给陛下一个忠告,此事陛下最好早做决定,若是一拖再拖犹豫不决,或者陛下质疑微臣的话,这宫中只怕别想安宁,闹心的事,会延续下去,甚至危及陛下以及陛下身边人,微臣言尽于此,告退。”
话音落下,他转身径自离开,步履依旧缓慢优雅。
而他身后,皇帝的眉头愈拧愈紧。
帝无忧言外之意很明显,若是不送李贵妃去庙庵里清修,这宫中还会再生祸事。
……
“我回来了。”
苏惊羽回到了谪仙殿后,摘下了面具扔到一旁,迈步到了月光所在的桌前,“我忽悠人回来了,也不知他能信我几分,他若是质疑我,我非要让他犯头疼不可。”
“不需要你让他犯头疼。”月光单手托腮,另一只手指节屈起,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击桌面,“我方才卜了一卦,宫中真的会再起祸事的,因此你不需要再刻意捣乱,只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了。”
“什么玩意?”苏惊羽听闻月光的话,顿时有些不踏实,“再起祸事,谁要遭殃了?让我做心理准备?莫非是我身边人?”
月光闻言,只道:“天机不可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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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羽毛:谁要遭殃,半仙让我做好心理准备,我好怕怕啊!
月光:天机不可泄露,否则我会折寿,聪明的姑娘们,猜猜,谁会遭殃?
萌十:肯定不是我,答案不会这么简单,千万别猜我。
四哥:也不会是我,我是要上位当太子的男人!
贺兰陌:更不是本宝宝,我遭殃她乐着呢,何必做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