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木头的蝶尾钗墨九印象很深。
当初她看见温静姝整日戴在头上,还曾好奇问她要过,可温静姝拒绝了,宁愿给她一个更为贵重的玉镯。
如今钗在人不在,难道温静姝被人绑票了?
她审视着萧乾的面色,未见太大反应,正想出声询问,他便将钗子收拢入掌,亲手撩开马车的帘子,低目道:“嫂嫂,到了。”
瞥一眼外头的“怡然居”三个大字,墨九眯了眯眼,钻出马车,站在外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萧家二郎什么时候死的?”
她问得莫名,众人皆都不解,萧乾也抿着嘴唇看她,并不吭声。
墨九捋了捋头发,严肃着脸道:“若不然为何温静姝出了事,不找她男人,却来找她的小叔子?啧啧!”转过身,她大步往里走,“六郎这小叔子做得,真是古今第一呐。”
看着她的背影,萧乾也不解释,只淡淡道:“近日临安城不平静,嫂嫂最好不要出宅子。晚些时候,我多拨几个侍卫过来!”
这样细致的关心原本墨九应当感激,可想着他匆匆撇下她是急着去救另一个“嫂子”,心里却膈应得很。
回过头,他看着她,扬起唇角轻唤,“旺财,回家!”
她是带着微笑进入怡然居的,回了屋让沈心悦把买的布匹放下,她又去织娘屋里报了平安,守着她喝了药,从头到尾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的情绪。沈心悦神经大条,一直喜滋滋的向织娘说起街上的巧遇,玫儿比对沈心悦对墨九了解多一些,晓得她家姑娘不高兴了,为讨墨九喜欢,她去园子里摘了些野菜,邀墨九做野菜馍馍吃,可墨九却没有同意。
她一回屋,就把玫儿和沈心悦都打发了。
一个人在屋子里来回转了两圈,她便做了一个决定。
利索地脱下裙子,她换了一身便捷的裤装,领着旺财便入了后房的马厩。
萧六郎想得很周到,宅子里有马车,也备有马夫,供她们日常使用。
可墨九入得马厩便把马夫赶跑了,自个牵出一匹膘肥体健的枣红马,亲自套上马鞍,拍拍它的头,又低头看旺财。
“财哥,这回要辛苦你了!”
旺财摇着大尾巴,看她跃上马背,退了两步,“汪!”
“不可反对!现在我是你主人。”墨九瞪它一眼,又连忙低声安抚,“我先去给你拿好吃的。”
一阵凉风吹来,怡然居前的巷子里有几分萧瑟之意。等墨九从后院绕到前面的时候,那里早已经没有了萧六郎的马车影子,只有树叶被飞吹在空中,又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铺满了一路。门房的张伯探头看见她骑着马儿在那发愣,惊讶地大声喊:“大少夫人,您这是要去哪里?老奴给你备……”
“不必了。”墨九打断他,微微皱了皱眉,回头朝他喊,“告诉我娘,我很快就回来。”
“驾”一声,她冲出巷子,“旺财,跟上!”
旺财迈开四条腿,跑得呼哧呼哧。
事实再一次证明同,旺财果然是一只神犬。有它带路,墨九骑马抄了近路,约摸半个时辰就跟上了萧六郎。当然她没有跟得太近,只远远看见那一辆黑漆的马车在官道上跑,自个儿就不远不近的跟着。土夯的官道不若后世的柏油路,只要有车轮压过,痕迹就会很明显。萧乾坐的马车,她骑的马,跟踪起来很是方便。不过,她一路都担心会被旺财出卖,不得不时常给它一些好吃的,还说了许多好听的。
然后,也不管旺财听不听得懂,她都把它当成了倾诉的对象。
沿着萧六郎走过的路,嗅着风中若有似无的淡淡幽香,她对这个守口如瓶的倾诉对象很满意。
“旺财,你说你萧六郎怎么这样骚包?一个大男人搞得香喷喷做甚?”
旺财跑得很欢,大舌头吐着,只有喘气声儿。
墨九低头看它一眼,心疼了,又停下马来把它横抱在马鞍上。
“好了,你也休息一下,一会若跟丢了,你再找。”
“呼呼!”旺财大嘴巴哈着气,把嘴筒子伸到她腿上搁着。
“你到会享受?!”墨九哭笑不得的搂住它,又望一眼路口,“你说你主子到底要去哪里?这都走多久了,还没有到地方?”
墨九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跟上来,只是在看见萧六郎将温静姝天天戴在头上的木钗子纳入掌中的那一瞬,突然就有一点受刺激。温静姝贵为萧府的二少夫人,为什么要如此珍视一个木头钗子?除非这个钗子对她来说很重要。如今绑匪又把木头钗子交给萧六郎,为什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温静姝自己告诉人家的,若不然,谁会知道?
她总觉得有什么真相在等着她,只要她跟上去,就会发现。
可仔细一想,木头钗子到底是不是与萧六郎有关,与她墨九又有什么关系?
“而且,我为什么要在意哩?”她问旺财,也问自己。
“*蛊果然控制了人的感情嘛?”她又问旺财,也为自己找到了答案。
“蛊毒也太可怕了!我这脑子都不是自己的脑子了。”她摇了摇头,又抚着旺财背上松软的毛,轻声为自己辩解:“算了,我们就当去保护你主子的安全好了,毕竟去解救人质也是很危险的事情嘛。万一他不幸死了,我也得跟着死,多不划算?对。我这是为了我自己,是对我自己的生命负责。嗯,就是这样。”
说服了自己,她的马骑得飞快。
可没有料到,这一跟踪,竟是整整半日。
与临安府的繁华不同,四周的景色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眼前是一片连绵不绝的山峦,主峰高耸入云,数座大小不等的小山围着主峰,互相对望,显得气势磅礴,中间沟壑纵横,古木繁茂,入冬枯萎的草地荒凉一片,芦苇花被风吹得四处飘荡,黄昏氤氲的光线下,四野呈现着半死不活的萎靡之态。
在山前,有一片平地,荒草凄凄间全是孤坟,孤坟上长满焦黄的野草,一座连一座,一些坟前插着木头牌子,更多的坟前连块儿木头都没有,遑论石碑。
……跑到乱葬岗来了?
墨九思怔着,紧紧捂着头巾。
山里风大,把她裹脸的头巾吹得飘起,脸颊也刮得生痛。
她耐着性子,悄悄躲在一个土丘后,看萧六郎下了马车。
前方已无官道可行车,他换了马,继续往大山里头骑进去。
在山里头跟踪,比在大道上跟踪要轻松一些,掩体较多,也更不容易被发现。不过墨九还是在土丘后面多等了一会,等前方没有了人影,确定不会被他发现,方才拍了拍旺财的头,往它嘴巴里塞了一块肉干,骑上马慢悠悠往萧六郎离开的方向骑过去。
她的速度比先前更加缓慢,一来走了半日有些累了,二来入了山不会有很多岔路,她不害怕会跟丢。
路上茅草遍地,绊着马腿,她骑得很心焦,不由愤然!这绑匪也真有意思,绕这么远,到底要拿温静姝换个什么东西?
又跋涉了约摸一个时辰,天色便黑了下来,道路也越发难走,马匹已不能通行。
墨九咒骂一声,看着深山丛林间的小道,在前行和后退之间,选择了继续前进。
她把马拴在路旁的树上,领着旺财慢慢步行,走得都快放弃了,终于看见了灯火。
在大山深处有一块盆地,那平坦的土地上,居然有一所大院子。
墨九长松一口气,慢慢摸了上去。
远远地,她看见萧乾的几个侍卫都等在院子门外,显然他们没有被允许进去。
她皱紧了眉头,思考一瞬,带着旺财在树林中绕了一圈,终于蹿到了院子的后围墙。
果然后面的防守比前面松懈,围墙建得也不太高,她搬了几块石头垫着,便顺利地翻了进去。
在黑暗中猫着,她一步步摸索,停在了一个挂着兽皮的屋子后窗。
大抵为了屋内人谈话的保密性,这个屋子的四周,一个守卫都没有。
这便宜了墨九,她蹲下身子,拔了拔那块兽皮,安心地倾听。
从山上传来的微风,轻轻吹拂着窗户纸,落入耳朵的声音便有些细碎。
她听不清,将头略略抬高一些,蘸了点唾沫,捅开了窗户纸。
屋子里面的陈设很简陋,木桌、木椅、木几、木床……全是木头做成的。
除了萧六郎之外,还有温静姝和另外三个高高壮壮的男人。
几个人围坐着,温静姝也安静地坐在萧六郎身侧的椅子上,并没有半分被绑架的样子,所以这局势看上去分明就是“圆桌会议”,哪里像是与绑匪交涉?
墨九凝神看向那三个陌生男人。
十月的天气本就很凉,山上就更为寒冷,可他们中有两个都光着膀子,上身用一种皮质的软甲穿成斜襟状,高高鼓起的胸肌、黑茸茸的胸毛,壮硕的身材都给人的视角造成一种野蛮的冲击力,像似今儿济生堂外见着那两个。可他们与那两个却又有着本质的不同,他们腰上系的腰带上,镶满了金银珠宝,华贵得有一种大土豪降临的即视感。
这样一群人坐在一起,墨九实在闹不清什么情况。
坐在萧乾右侧的一个老者,看上去斯文了很多。他穿着南荣富贵人家常见的襦袍,语气和音调也与南荣人没有什么差别,只神色格外严肃,寒暄几句,墨九便听他道:“……南荣与我北勐共同抗珒一事,大汗极为重视。我等受大汗指派,特地来南荣协助世子。但出了信函外泄之事,恐谢忱那老匹夫钻了空子,我们往常的联络渠道不敢再用,新渠道还未建立,今适逢墨家大会,我等急寻世子,商议之后才请了静姝过来,如此这般,也免得走漏风声,为世子引来祸端。还望世子见谅!”
世子?墨九耳朵“嗡”的一响。
这屋子里的年轻男人就两个。
一个是萧乾,另外一个是异族男。
老头儿唤的世子会是谁?
“纳木罕客气了。”开口的人正是萧乾,墨九吓得怔在当场,差一点忘了呼吸。
萧乾看着那个老者,淡淡道:“这请本座的方式很特别!”
纳木罕尴尬一笑,按胸低头赔了个礼,又道:“墨家钜子突然换了人,敢问世子,此事我们如何向大汗回禀?”
听见与自己有关的事,墨九心脏怦怦乱想着,极为紧张,可萧乾的语气却很淡然,“传闻墨家武器精妙绝伦,攻城守城皆无往不利,若能得之,自是极大的助力。可一个武器图谱,还不知真假,已引得南荣、西越、北珒……天下四海皆来觊觎,兴师动众。这种时间,我等便不该太往前凑。只需静静观之,坐收渔利岂不更好?”
“世子言之有理。”纳木罕赞许地点点头,接着道:“不过,武器图谱既然引得天下人垂涎,不也正好证实了它的厉害与真实?不敢相瞒世子,纳木罕从漠北到中原之前,大汗曾千叮呤万嘱咐,世子走到今朝不易,切勿感情用事,需步步谨慎。若万不得已,先助南荣得到武器图谱也可……我朝与南荣修好,共同对抗珒人是必然态势,南荣得到武器图谱,自然也能为我所用。有了武器图谱,将来要掉转枪头,便也就不惧了。”
萧乾静静听着,但笑不语。
纳木罕说得兴起,面前似已有宏伟蓝图,“南荣所凭借的无非江河天堑,论武力与兵备,断不可与珒国和我北勐相抗衡。一旦灭掉北方珒人,我北勐再无所惧,夺西越,取南荣,有世子这些年在南荣的建树,有我北勐百万铁骑,何愁天下不归?”
萧乾面色不变,指头轻触上茶盏,“我当尽力。”
纳木罕观察着他的脸色,又道:“大汗对世子很器重,世子当好自为之啊。”说到这里,他眼睛里的光芒一闪,似被灯火刺的,又眯了眯,朝萧乾的方面侧了侧,扶住椅子把手,感慨道:“依老臣观之,大汗对世子的期许可不仅仅如此。如今几位王子都不讨大汗喜欢,世子您……”
萧乾看他一眼,“我只尽力务实,旁事休提。”
“呵呵。”纳木罕干笑一声,点头称是。可他心里又怎会不知,这位世子爷城府极深,怎会不晓得北勐局势?
虽然他只是大汗老年找回来的外孙,可草原人对儿女并无中原人这般有严重的男女尊卑之见。他母亲幼时流落在外,吃尽苦头,后来寻回漠北,大汗又喜又愧,这位世子爷又聪慧能干,在几个儿子都不成器的情况下,难保那位标新立异的老可汗不会把汗位传给外孙子……尤其目前的形势,萧乾不仅得到大汗的赏识,根本是把他当接班人来培养的。
纳木罕心里寻思着,不再继续点破,换了个话题。
“墨家大会在即,临安府这个地方,已成天下焦点。我们做起事来,也难免束手束脚。”
萧乾轻“嗯”一声,不置可否地瞄他一眼,“你等行事切记要稳,少竖强敌,与南荣同一个阵线便是。”顿一下,他又补充:“今日在临安所做之事,不可再犯。”
“是!”纳木罕微微低着头,目光有些闪烁,“世子教训得是。”
墨九不晓得萧乾指的“今日之事”是什么,心里的震撼也没有完全平息。
萧乾居然是北勐的世子……他身为北勐世子,又怎会是南荣的枢密使?他如何做到的?
这么多秘密听入耳朵,她的脑子很不平静,以至于裤腿被旺财一拉,差点儿失声叫出来。
“旺财!”墨九用口型喊它,示意它不要出声。
这狗也是机灵,不晓得从哪个角落偷偷钻进来找到了她。
幸好它没有去找萧六郎,若不然就暴露了。
她赞许地蹲身摸了摸旺财的头,再一次慢慢抬头,从捅开的窗户纸往里望。
这时,她听见那个纳木罕又道:“依老臣看,珒人一直没有南下淮水,目光也放在武器图谱上头。这次入得南荣京师,老臣发现不少珒人的踪迹。如此一来,墨家大会更是举足重轻了。这事不管如何结局,只要尘埃落定,必定天下大乱,各国混战一团。”
萧乾颔首,并不插话。
大多数时候,他的话都不多。
纳木罕与这个世子接触不太多,却了解他的个性。盯他一眼,又继续道:“谢忱这个老狐狸也狡猾得很,我等来临安与他接触过,提议助他对付萧家,让他为我所用,这老狐狸把我等送的东西收了,却客气地回拒了。他对南荣倒底是忠心,还是已然与谢丙生一样,成了珒人的走狗,如今却是看不出来了。这次墨家大会,想来他也不会袖手旁观,定会在中间捞点油水。”
萧乾轻轻一笑,“无人愿意依附旁人而生,谢忱自然也在为自己打算。”
“宋熹?!”纳木罕问完,又冷笑一声,“谢忱以为他能驾驭得了宋熹?挟天子以令诸侯?”
“若谢丙生没死,他或许会有想法。”萧乾摇头,“如今,他应当是一意辅佐宋熹了。当然,他不辅佐,便连汤都喝不成了。宋熹此人,深不可测。”
纳木罕点点头,又低低叹息,“若那宋骜能有宋熹的心思,世子也不必这么艰难……”
听他言词间损及宋骜,萧乾目光垂了垂,却是一笑,“你又怎知他是池中之物?”
纳木罕一怔,老眸中熠熠生光,连忙点头称是。
几个人聊了几句天下态势,温静姝便起身拿过木几上的茶壶,安静地为大家续水。
看着她款款而动的身姿和温婉的笑容,那纳尔罕目光一眯,对萧乾道:“这次过来,世子的师父也有一言交代。”
“我师父他身子可还好?”谈及恩师,萧乾身子正了正,问完看纳木罕点头,他松了一口气,又淡淡问:“师父有何交代?”
纳木罕笑道:“世子的师父说,静姝虽然只是他的侍女,但他也曾把她当弟子般悉心教导过。为医之道,静姝未有世子的天赋,身为女儿之身,也无甚建树,又因当年之误,含恨嫁与萧二郎,你师一直惦念着她,怕她在萧家吃亏,受人欺负,让世子务必多多看顾好静姝。”
“老爷有心了。”这时,一直静默不语的温静姝放下茶壶,轻轻笑了一声,小心翼翼瞄萧乾,“六郎待我极好的,若非有六郎在,静姝的日子也不知会过成什么样子。”
“那就好,那就好哇。”
“静姝做了几双鞋子,回头给老爷捎过去……”
这温静姝瘦弱了一些,可面相柔和,是个我见犹怜的病弱美人,黛玉似的楚楚可怜,这种女人很容易激起大男人的保护欲……墨九看屋子里三个异族男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流连,不由默默看向了她的头。
那一只木头的蝶尾钗,已经戴回了她的头上了。
……可它到底有什么渊源呢?
她是萧六郎师父的侍女。那时候便认识是肯定的。
可到底是有情误嫁?爱而不得?还是别后重逢?
墨九脑子飞快地转着,屋子里的人也在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入黑的天已经很冷,尤其在山上,山风呼啦啦吹来,她立在窗台下方,身子慢慢便冻得有些僵硬。扯来扯去没有听到有什么特别的,她觉得自己应当离开了,若不然恐会惹上麻烦……
慢慢蹲身,她摸着旺财毛茸茸的背,刚指了指围墙,里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咚咚!”
她赶紧静止不动,然后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纳木罕,阿合在山下发现一匹来路不明的马,牵回来了。”
这个口音与墨九那日在济生堂前听见那个粗壮汉子有些相似,墨九忍不住抬头去看。
果然立在门口低头禀报那个汉子,正是济生堂门口受伤那一个。
那么当时他们看见旺财,可是因为知道是萧乾的狗才过来搭讪的?
她正寻思,旺财似乎也听见了那厮的声音或者狗鼻子闻到了他的气味。
这货记仇,嘴里凶狠地“呜”了一声,居然不顾墨九的告诫,不合时宜的“汪汪”出声就咬人。
墨九整个儿石化在风中……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
狗果然还是狗,智商再高它也是只狗。带一只狗做隐秘之事,她比狗的智商还要低。
“有人!”
“在屋后!”
“快,快抓住他!”
开门声,脚步声,很快便密密麻麻的传了过来。
接着,屋角转弯处便杀出一队举着火把的壮汉,他们手上拿着尖利的弯刀和长弓,愤怒地吼着,“出来!”
一阵金铁相交的“铿铿”声,让受到惊吓的旺财狂吠不已,“汪汪”着直往前扑。
墨九看着那些人手上明晃晃的钢刀,怕它吃亏被人活生生砍死,赶紧拽住它的身子,可旺财分明想要保护她,不顾她的阻止,大力蹿出去挡在她的面前,两只爪子在地上刨动着,嘴里“呜呜”有声,一个大尾巴摆过来,墨九为了避开,一个收势不住,就跌坐在窗台下,被狗尾巴扫了个灰头土面。
以为有外敌来袭,这会追过来的侍卫人数已是不少。
他们全都光着膀子,把墨九围在中间。
但他们看见坐在地上的人,只是一个小姑娘,不由也有些发愣。
墨九捞回旺财,索性就坐在地上不动,看他们手上的火把,眯了眯眼,软绵绵靠在墙上,“财哥,看你惹的祸!”
“你是谁?为什么来这里?”一个头目慢慢走近,拿弯刀指着她的脸。
墨九捂住胸口,咳一声,虚弱的道:“我说过路的,来讨口水喝,你会信吗?”
那头目又是一怔,“你们中原人就是狡猾,老实点,不说实话,老子砍死你!”
“好好好,我说!”墨九赶紧举起双手,“我是来接萧六郎回家的。”
那个人闻言一愣,又回头看一眼同伴,“萧六郎?萧六郎是谁?”
墨九皱着眉头一想,这才反应过来,除了纳木罕那样的高层人士,可能这些人并不知道萧六郎是他们的世子?
她心里“咯噔”一下,生怕失言为萧六郎招惹,又恨恨瞪着那个人,“萧六郎是谁,萧六郎是我小叔子。你们绑架了我的弟妹,又让我小叔子来赎人,还想装着不认识他?快点,把人给我交出来。”
几个人一听这话,像是都明白了。
不过他们看她一个弱女子坐在地上发狠,先是愣住,然后互视几眼,又异口同声的哈哈大笑起来。
“这小娘们儿莫不是疯了?”
“管她做甚?抓起来!”
“把她抓起来,交给纳木罕!”
墨九没有反抗,她乖乖从地上爬起来,任由人反剪了双手从屋后带到了堂上。
纳木罕所在的屋子,墨九一入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怔忡了。
先前灯火太暗,人家看不清,如今光线亮堂,她脸上怪异的颜色就引人注目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灵灵的,高挺的鼻子极为有型,饱满的唇角微微嘟起,玲珑有致的身形曲线完美,这分明应当一个眉目清秀的漂亮姑娘,为何偏生长出这样一张的红色?
这里的人,无不疑惑又可惜地望向她。
不待旁人反应,温静姝便低呼一声,“嫂嫂!你怎么来了?”
纳木罕一怔,似是明白了墨九的身份。
他目露诧异地瞄了一眼萧乾,慢慢挥手,“你们退下!”
“喏。”几个壮汉应着,退出去关上门,又离开了院子。
等脚步声消失,四周安静一片,纳木罕方才慢吞吞走过来,站在墨九的面前,“你都听见什么了?”
墨九眼珠子转动着,越过他的身躯,看一眼坐在椅子上面色肃穆的萧乾,严肃的皱眉,“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你!快点放了静姝和萧六郎,我已经报警了……不,我已经报官了!你们不想死的,就赶紧放我们离开。”
纳木罕面上露出一丝微笑,“什么都没听见?”
墨九微微眯眸,“你想我听见什么?直接告诉我吧。”
纳木罕回头望一眼萧乾,面上笑意不变,目光里露出丝丝的凉意,“那你可就活不成了。”
“纳木罕!”萧乾叹了口气,抢在墨九之前接过话来,俊朗的面上,情绪颇为复杂,“把她交给我。”
“世子打算怎么处理?”纳木罕回头望他。
“我自有主张。”萧乾目光冷漠。
“世子。”纳木罕突然坚决的摇了摇头,“此女知晓了你的身份,还听了那么多北勐机密,万万不可留情。世子尊贵之身,不便出手,自有老臣代劳。”
“我说把人交给我。”萧乾加重了语气。
他为人素来清冷,但对下属并不显得严厉。这一声极重,冰冷的刀刃似的扫向纳木罕,让屋子里顿时生出一层寒意。
纳木罕与另外两个北勐男人互视一眼,眸中已有恼意,“世子定要与老臣为难吗?”
墨九的感觉非常敏锐,在纳木罕盯她的第一眼,她就感觉出来了,这个人不想放过她,也不会放过她。甚至她觉得,这个纳木罕不想放过她的原因,并不仅仅因为她听见了北勐的“机密”,而是在他知晓她的身份时,就单纯因为这个原因而生出了杀意。
“世子,大汗说,切莫感情用事,也包括她。世子为她,已多次不顾大汗的吩咐,恣意妄为。以前她有墨家钜子身份,老臣尚可理解,如今她什么也不是,世子为何还要留下她?”
如今她什么都不是……这句话敲在了墨九的心坎上。
她微微眯眸,望向萧乾。
他却没有看来,淡淡的目光依然如旧,一瞬不瞬地盯着纳木罕。从容的、却也固执的,明明目中带笑,却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阴冷与杀气。
“因为她的命,就是我的命。”
他如是说,不仅将纳木罕与另外两个北勐大臣愣住,也把温静姝怔住了。
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想象有一日萧乾会说:一个女人的命,就是他的命。
只墨九不以为意。她晓得他指的是什么,因为*蛊,她的命,确实等同于他的命。
每一次想到*蛊,这个属于二人之间的秘密,她与他之间似乎就格外亲近。
那是一种与任何人都不一样的,只属于他二人才有的亲近。
于是她唇角微微一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颀长挺拔的样子,还有那一抹淡然的孤傲。
他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也看过来,给她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她朝他报以一笑。
这时,纳木罕与两个北勐男子都站了起来,他们紧紧盯着萧乾,“世子此言何意?”
萧乾并未起身,依旧安静的坐着,任由他们逼视,只慢慢喝茶,淡淡道:“正是你们理解之意。”
这句话回得有些诡异,他又怎知人家理解的是何意?或者说,他想告诉人家,他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墨九不解他为什么不直接说出*蛊,只要把这个事儿说出来,虽然玄妙了一点,但相信这些人不会真要她的命了,也就不会再有什么误会。但萧乾不说,她也不能自作主张,只抿着嘴巴静待事态发展。
她不知道的是,纳木罕不仅是北勐重臣,还是北勐大汗极为礼遇和尊重的臣子。纳木罕原本对北勐大汗太过看重萧乾这个外孙而疏远儿子和孙子就不是太赞同,如今见萧乾不听他的建议,居然为了一个女子与他作对,不由气血上涌,目光也添了厉色。
“若老臣非要杀她,世子当如何?”
萧乾眉头紧紧一皱,慢慢走到墨九面前,与她并肩站而立,“先杀了我。”
纳木罕深吸一口气,又与另外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又再慢慢调头看向萧乾。
“世子为她,当真什么都不惜失去?”
“不惜!”萧乾回答得很简洁。
“世子莫要忘了,你的一切都是大汗给的。”纳木罕上前一步,目光逼视着他,阴凉、也沉重,“世子做人不能忘本,不能翅膀硬了,就不听大汗的话了。你当知晓,大汗可以给你一切,也可以收回来这一切。老臣实话告诉你,在来之前,大汗曾说,他不喜欢不听话的年轻人,几个王子便是明证,世子当慎重选择。”
“我很慎重。”
没想到他这么顽固,纳木罕目光更添愠怒。
不过到底他是大汗看重的世子,他也不能太过分。
想了想,他折了个中,委婉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世子不要心存侥幸。这样好了,老臣答应你,你把她交给我,我不伤她分毫,只让人把她带回漠北,待世子归去,再亲手交还给你。如何?”
“不行。”萧乾回答得很快,几乎没有考虑。
几句话的时间,不过一瞬,然后室内又陷入了寂静。
静,令人毛骨悚然的静。
在这一片安静里,墨九知道自己的生命随时可能终止。
所有人都静静的,声息均无,只有一丝细微的风声在敲打窗户。
墨九慢慢抬头看萧乾,他还是系着一件银红色的披风,里头穿着黑色的袍子,这样的搭配让他看上去很是精神,微风中,他的袍子在受风摆动,可他的面色却沉静得宛若一具雕塑。她并不太懂纳木罕说的选择是什么,但可以清楚的知道那一定对萧六郎很重要。虽然她知道他不想她死的原因是她死了他也会死,但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感动……不愿意他为了她失去很重要的东西。
看大家都不吭声,她扯了扯萧乾的衣袖:“让我跟他去吧,我死不了。”
萧乾看她一眼,“闭嘴!”
墨九闭了嘴,纳木罕却闭上不嘴了。他气得差点抽搐,又上前一步,慎重地捂住胸口,低下头给萧乾执了个大礼。
“请世子把她交给老臣。”
“世子,请把此女交给纳木罕!”一个臣子跟着喊。
“世子,此女必诛!此女必诛啊!”另一个也跟着附议。
三个北勐人都紧紧盯着他,低低轻喊,声音里满是焦躁,那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让墨九觉得好像在进行某种宣誓,要杀死她这个祸国的妖女。
墨九看向萧乾,没有动。心里知道,他一定很为难。
一阵僵持后,萧乾盯着纳木罕,突然缓缓伸出手,握住她的,然后转身,“走!”
他的披风扬起,荡在墨九脸上,她低头看着被他握住的手,愣了愣,小步跟上他。
“世子,不可!”一个北勐臣子冲了上来,拦在他们面前。
“嘭”一声闷响,墨九还没有看清楚那人的脸,萧乾一个窝心拳就将他踢翻在地。
“滚!”
冷飕飕的风,呼啦啦的吹,无边无际的夜色,像一块黑绸笼罩在上空,红光闪闪的火把一个接着一个,连成一串,萧乾牵着墨九的手从中走过,速度很快,他高大的身躯挺拔昂扬,墨一样的袍子仿佛与黑夜融为了一体,那一张风华绝代的俊美脸庞此时绷得极紧,也极冷,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若在这个时候去惹恼他,很有可能会性命不保。
他牵着墨九,顺利的从北勐人守着的门口走了出来。
四周所有的生物,都在他生冷的气场中选择了静止。
这个时候的墨九还不知道萧乾为了她到底放弃的是什么,更不知道因为这一日的选择,萧乾日后需要多花费多大的精力与时间才能完成他毕生的抱负与野心,成为一只统治整个北方大地的鹰隼,翱翔九天,进而领着他的百万铁骑纵横天下,成为彪炳史册的千古一帝。她只知道在这一刻,他的手很温暖,手心很烫,像有一团火在炽烈的燃烧,熨烫了她的手心。
她的内心有一个小小的黑暗角落——她很怕被人放弃,很怕看人离开的背影。曾经她父母过世时,她觉得被全世界放弃了,上次墨妄与灵儿都走近了方姬然,她也觉得被朋友放弃了。刚才她虽然主动要求萧乾放弃她,可她私心里,还是很害怕被他单独留在这里。可他没有,他牵了她的手,从北勐的包围中走了出来,他甚至没有看见背后默默跟随的温静姝,也没有看见闯了祸还活蹦乱跳的旺财,只面无表情地大步往山下走。
“萧六郎,你不怕我说出去吗?”
走在黑暗的山风袅袅间,她轻声问他。
“怕。”他回答。
“那你还要救我?”她笑眯眯撩他一眼。
“我不是救你。”他回答,声音淡淡的,“你是我祖宗,死不得。”
“哈哈!”墨九的欢笑声在山谷里回荡,然后她听见她问萧六郎,也问自己。
“你说我们……真的,只为*蛊吗?”
萧乾没有回答,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她低头,也没有再问。
其实她知道,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假设性问题。
因为*蛊本身就存在他们的体内,也就没有人知道它不存在的时候会怎样。
但不管他是为了*蛊而选择了她,还是因为是她而选择了她,在这一刻,墨九都很开心。尤其看着温静姝闷闷的跟在后面,她觉得那个木头钗子都没那么刺眼睛了。淡淡地牵起嘴角,她小跑两步,紧紧握住萧乾的手,感受那种温暖,突然觉得,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归属感了……*蛊给她的归属感,跟在他的身心,她的心是安定的,这样不就够了。谁知道这蛊,能不能解得了?若解不了,那他们就这样相缠一生也好。
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的一片朦胧的黑暗,她道:“萧六郎,不管你为我失去了什么,我一定不会让你后悔你的选择。我一定要比你的选择,更重!”
她的声音不大,却似穿透了黑暗,飞入了茫茫的天际。
萧乾突地转过头,定定看她,“你多重?”
拿火把的侍卫都离得很远,墨九不太看得清他的面孔,愣了一下,老实回答,“大概八十……嗯斤?”
他道:“想要重,还得再长。”
墨九反应过来,叽叽发笑:“那你可得把我养精细一点。”
他道:“我从未养过猪。养得不好,见谅!”
墨九又是一声哈哈,扯着他袖子压低了声音,“喂,你这是决定养我了?”
他低头睨她,“你这是承认你是猪了?”
这一路上萧乾与墨九两人都走在一起,侍卫们都晓得,谁也不好上去打扰,便是被“解救”出来的温静姝,也默默的由侍卫扶着走了山道,在明明灭灭的灯火中,她想要淡然一点,可脸上的表情却沮丧无比。即便她不想,也无法不沮丧。因为墨九嚷嚷看不清山路,萧六郎居然一路牵着她的手下山,他甚至都没有感觉有半分别扭,他甚至都失去了智慧,不知道想想,这个女人若看不见,她又怎么爬上山来的?
若这是寻常男子那温静姝也不奇怪,可这是萧六郎啊,一个被女子不小心碰上衣角都会嫌弃的男人。他矜贵自持,骄傲冷漠,他今儿会为了墨九做到如此极致……为了墨九得罪纳木罕,得罪大汗,得罪他所有的背后势力。更紧要的是他说:墨九的命,就是他的命。
温静姝有些头痛。
两个侍卫早早下了山,驾着马车等在山下最近的官道上。
可马车只有一辆,这里的主子却有三个。
温静姝走在前面,看着眉开眼笑的墨九,“嫂嫂上车吧?”
墨九心情好,对她也满脸笑意,“静姝会骑马吗?”
温静姝摇了摇头,墨九笑道:“那不就是了。你坐车吧,我骑马。”
“你们上车。”萧乾站在墨九身后,看了她看,又看向温静姝,“我骑马。”
温静姝“嗯”了一声,不再辩解,墨九却抿着嘴巴摇头,“不,我和你一起骑马。”
萧乾侧过眸子瞪她,没错,是瞪……至少温静姝从来没有见他用过这样的表情瞪一个女人。
“骑马多冷,你不怕?”
墨九哈哈一笑,顺手摸着马鬃毛,“我怕什么冷啊?我们比比看,谁的夜骑之术更好?”
萧乾眉头皱起,“你……唉!”
随着他一声无奈的叹息,于是这个问题便解决了,温静姝一个人坐了马车。
虽然萧六郎的马车往常她根本就坐不了,如今坐上了是一件幸事,可也不晓得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车里,原本松软的马车垫子,却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外面的墨九一直在与萧六郎说着什么,她的声音很好听,悦耳得像只鸟儿,而且总能钻入她的耳朵,让她觉得每一个字符都如同钟鼓,擂得她的耳膜生生作痛。
慢慢闭上眼睛,她握紧了拳头,任由无情的噪音让她沉沦在自己的地狱。
青山连绵不绝,官道静静延伸,马车“麟麟”作响,缓缓行在天际下。
月色皎皎,轻风拂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心境。
“砰!”一声,马车突然重重撞在一块石头上。
温静姝猛地睁开眼睛,撩开帘子,只见前方火把直闪,马蹄声、马嘶声不绝于耳。
这样偏僻的官道上,寻常不会有这么多人出现。如今端端碰上他们,自然不会那么巧合。
萧乾打马上前几步,下意识站在墨九的马前,然后勒住马缰绳,“前方何人?”
“驭!”前方那一群人停了下来。
当中一骑身着戎装铁甲,勒住马仰着脑袋看了半晌,先是发现一辆马车,又举着火把上前几步,然后看见萧乾的脸,惊讶的“啊呀”一声,翻身下马。
“下官骠骑营昭武校尉邓鹏飞,参见枢密使!”
萧乾勒着马缰走了两步,淡淡道:“发生什么事了?”
邓鹏飞拱手道:“回萧使君话,今日有贼人在朱雀街杀人潜逃,晌午的时候,有一个女子前来报官,说在这天隐山上发现了两名逃犯的踪迹,我等受命前来缉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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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二千字哩,此处应当有掌声和鼓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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