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昉在兴隆山上吃这一顿饭,比除夕那一晚的军中伙食还要丰盛。墨九特地让玫儿给他打了点儿自家酿的小酒,这小哥子一喝,美得浑身舒坦,只觉得这山美、人美、菜美,酒也美,与那烽烟四处的汴京相比,简直一个在天堂一个在地狱。
“墨姐儿啊!”
他看着墨九,感动的样子像要痛哭。
“这兴隆山的日子,才叫日子啊。等啥时候不打仗了,我能不能把我老娘接来享享福?住上个十年八载的?”
墨九偏了偏头,目光浅眯,“那得看你表现。”
薛昉每次看见墨九这样狡黠的视线,都有点儿头大——因为通常这个时候的墨姐儿,一般都没有安什么好心。
他小心防范着,嘴里嘿嘿一笑。
“只要不拆萧使君的台,墨姐儿说什么,便是什么……”
“去!”墨九翻个白眼儿,“我好端端拆他台做什么?你想得太复杂了。我的意思,其实很简单——”
拖曳一道长长的声音,她面带微笑,看得薛昉呆了呆,还没有反应过来,“砰”的一声,就像鞭炮在耳朵边上炸烈一般,震得他想也没有想,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哎呀妈呀……这是做甚?”
一个皮糙肉厚的大老爷们儿,这个跳跃的样子确实有点儿滑稽,饭堂里“嗡”一声,响起几个人的大笑声。
薛昉晓得被捉弄了,回过头来,四处察看。
外头下着大雪,饭堂里光线不算太好,却足以示视。可薛昉找了半晌儿,什么东西也没有发现,只有空气里充斥着一股子怪味儿……
还有他的身侧,有一个掩嘴而笑的玫儿。
是这小姑娘弄的?薛昉大窘,“玫儿姑娘,是,是什么东西炸了?”
玫儿笑道:“这个叫着‘惊喜炮’,每一个上山来的朋友,姑娘都会赠送一个,你不必感谢我的。”
“惊喜炮?”薛昉第一反应是火器,可再次在四周看了看,他就是没有发现“惊喜炮”在哪里。
他狐疑的目光又落回玫儿身上,“这个炮在哪里?玫儿姑娘,我怎生没有发现?”
玫儿瞥一眼墨九,唇角带着笑意抿了抿,“这个炮是耍子用的,已经爆过了,当然就没有了!薛侍统还想再试一个么?”
“哦。不用不用。嘿嘿!”薛昉傻乎乎地笑着坐下来,一摸额头,居然一脑门儿的冷汗——果然长期在战场上的人开不起玩笑。
“墨姐儿……”他冷静下来,便琢磨起了墨九先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可不待他问出口,墨九便接过话去,“薛小郎不是想把老娘接上山吗?这个就是考你临机表现的。”
“啊!”薛昉一脸纠结,“那我表现岂非不好?”
“嗯”一声,墨九点点头,看他脸都耷拉了下来,又抬眉笑道:“不过虽然表现不怎么样,可看在我们关系不错的分上,你的要求,我同意了。”
哈哈一声,薛昉大喜,“多谢多谢,先代我老娘感谢墨姐儿了!可这样的考验……也太出乎人的意料了。”
“不出意料,还叫考验?”
“那是那是!”薛昉又道:“那惊喜炮有点意思,回头墨姐儿也给我两个拿回去玩玩?”
“没问题啊!”墨九点点头,含笑的目光突地一变,幽幽地望向反射着白雪光芒的窗口,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猛地转头盯住薛昉,“你一会儿走的时候,多装一些带在路上用。”
这个“惊喜炮”原本是她们为了过新年专门做来给弟子们放着玩的,经了这么一想,觉得指不定真能有点儿旁的用途。
想想,连薛昉这样高功夫的人冷不丁听见都会吓得跳起来,换了旁人,还不得直接吓尿裤子?
墨九再一次暗中点点头,别头对玫儿道:“一会儿多给一些薛侍统,除下的,都给我装上!”
“哦。”玫儿应了,又小心翼翼地瞄墨九,双手绞着指头,“这一次,玫儿可不可以随同姑娘一道去汴京?”
墨九原想说“不可以”,但猛地偏头,发现薛昉一双眼睛还在瞄玫儿的手,不由抬了抬下巴,“这个事儿我做不得主,你没见我都是跟着薛侍统混的,你得问他。”
玫儿“哦”一声,可怜巴巴的目光,又望向薛昉,“薛侍统……”
“这个……”薛昉被小姑娘甜腻腻的声线儿一唤,背脊瞬间挺直,连声音都有些不自在了,“恐怕不好吧?战场上不能留女人。”
“可姑娘也是女人。”玫儿看着柔弱,胆子却大,尤其据理力争的时候,很有力度,“而且姑娘过去了,需要人照顾,没有玫儿在身畔,万一又碰上一个心涟那样儿的人,可不害了姑娘吗?”
想到上次的事,薛昉还有些愧疚。
瞥一眼墨九,他没有吭声儿,正寻思怎么回拒不得罪墨九。玫儿一双眸子便升起了希望来,朝他福了福身,笑吟吟道:“谢谢薛侍统!姑娘,薛侍统同意了!”
“啊,我哪有……”薛昉呻吟一声。
可不等他申辩结束,墨九便点头起身。
“同意了就好!”
声音未落,她的人已走出去老远,薛昉睁大一双眼睛,声音卡在喉咙里,眼巴巴看她衣袂飘飘离去,无奈低喃,“这……墨姐儿……”
“薛侍统,一会儿见喽?”玫儿咯咯笑着,俏生生地从他身侧走过,还调皮地冲他挥了挥手,“同意了,可不许赖皮!”
小姑娘开年才十四岁,声音里还有一丝奶气。可她干净白皙的俏脸儿,灵活的眼珠子,甜丝丝的笑容……也不所何故,竟然跳入了他的心底。
十八岁的薛昉,第一次感觉到心脏不同寻常的跳动。
等目送墨九与玫儿主仆二人离去,他回过神时,发现双颊火辣辣地发热,连耳朵根儿都滚烫。
——
这一日是南荣景昌元年正月初三。
晌午过后,天上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飞雪沉沉压在兴隆山的山涧、树林与房舍上,像为座远近闻名的金州分舵穿上了一件银白色的外衣。
吆喝声里,墨家弟子来来去去。
他们在准备前往汴京的事宜——
若墨九自个儿去汴京其实简单,可她既然要去,就不能空着手去。那些准备好的武器,说什么都得给萧六郎开开眼界。
那么,她需要一个辎重队伍同行。
好在兴隆山上不缺人。
八个月的发展,可供她派遣的墨家弟子很多,单单兴隆山就有数千人之众。她让墨妄从中挑选了一些精锐,把箭支、弓弩与火器等一样样装箱,放上马车。
等一切准备就绪,天快要入黑了。
薛昉一直在唉声叹气,不时看看天色。
“墨姐儿,天都快黑了,不如明儿一早再走?”
“你还惦念着旺财的狗窝?”墨九瞪他一眼,招手让乔占平过来,随口道:“你不懂!不入夜,九爷还不走哩。可不就是趁着月黑风高才好上路的嘛。”
又说“上路”……
薛昉撇了撇嘴,见她似乎有事儿与乔占平交待,转身带着旺财玩雪球去了。一人一狗在风雪中你追我赶,好不快活,看得玫儿也嘻笑不已。
墨九瞄他们一眼,对乔占平道:“我离开之后,千连洞与分舵的事儿就拜托给乔工了。”
这一次墨妄要跟随他前往汴京,留下来的人里,最高职务便是右执事尚雅。
然而,尚雅虽三十好几的女人了,经了艮墓的事儿,却俨然变成了一个恋爱中的小女人,依旧担任着右执事的职务,可里里外外她根本就唯乔占平的马首是瞻。与其交代尚雅,还不如直接交代乔占平,还能落下一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好风评。
她对乔占平确实从未放下戒心。
但是,哪怕她闹不清楚乔占平到底谁的人,却一直没在他的目光里发现敌意。至少她可以确定这个男人,暂时不会害她。
更何况,千连洞这些武器的出炉,确实离不开乔占平的功劳。他与墨妄一样,是墨九有力的帮手,这样的人才,不用白不用,可既然要用,就必须要信。
乔占平并不多言,听完她的交代,微微诧异一下,便抱拳称“是”,默默接受了。
“钜子路上小心。”
“我会的。”墨九点点头,想了想又道:“你和尚雅说一声,我姐姐的身子,拜托她多多照顾,有什么事儿,及时派人支会我。”
“好。”乔占平再次点头。
方姬然被墨妄带到兴隆山后,便一直卧病在床,八个月的时间里,她几乎没有出过房门,看她目前的情况,似乎比在临安府的时候还要糟糕。
可惜的是,萧六郎人在战场,不能给她诊治,只能这般一直拖着。好在这个病的病程极长,不见好转,一时半会也没有明显恶化。
这些日子,墨九很少去看方姬然。不为别的,就怕看见她的“失颜之症”联想到自己,从而影响心情。
她是一个乐观的人。宁肯相信萧六郎的“醉红颜”可以预防“失颜”,也不肯相信自己有一天会像织娘与方姬然一样,陷入这种梦魇一般的恐怖疾病中无法医治。
——
天幕下,风雪没有影响众人的行程。
墨九慎重地与众人告别,在玫儿的扶持下踏上马车,车队便在风雪中慢慢地下了兴隆山。
这个夜晚,山风很大,冰冷得如同咆哮的野兽,伸出它仿若蘸了盐水的爪子,刮在人的脸上,一股股,刺骨般疼痛。
“这妖风,真晦气!”押送的墨家弟子头上都戴着厚厚的风雪帽,可在这一波又一波的风雪袭击过来,仍然有些受不了在低低骂娘。
墨九坐在马车上,用手撩开帘子看一眼,顿时觉得被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赶紧放下了帘子。
“姑娘就该明儿早上再走的!”玫儿坐在她的身侧,轻声道:“这么大的风雨,看他们这般赶路,好生难受……”
淡淡瞥她一眼,墨九调侃,“你是心疼薛小郎吧?”
“我哪有?”玫儿双颊泛过一丝红霞。
“害臊了?”墨九继续揶揄。
“不与姑娘说了。”玫儿低垂着头,不好意思地娇嗔。
墨九勾唇一笑,双手随意地搭在车棂上,懒洋洋地靠着,阖上眼睛想了一会,也不晓得想到了什么,倏地睁开眼睛,撩帘子喊了墨妄过来。
“师兄,在我们的每一辆车上都放一盏红灯笼,标上序号,若不然中途走失一辆,都不晓得。”
“好的,钜子。”墨妄依言照办。
一行人连夜出行,从兴隆山到金州城,再从金州渡口上船过汉水。墨九像是极为着急,不管走到哪里,都不肯多停留一刻,马不停蹄地穿过重重风雪,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赶赴汴京。
这么日夜兼程,到初十的傍晚,他们一行已进入了汴京地界,离萧乾驻扎的南荣兵大营仅仅几十里路了。
寒风中,墨妄呵了呵冻僵的手,走到马车边上,小声问道:“钜子,前面有一个小镇,要不要打个尖儿再走?”
雪花还在“哗哗”往下落。
无数弟子都眼巴巴地看过来,可墨九探出帘子的长发在风中飞舞了一会儿,环视一环四周,居然直接摇头。
“派人去镇上买点好吃的带上,继续赶路!今儿晚上,一定要赶到萧六郎的大营。要不然,带上这么些东西,多不安生?”
“是!”
车队停了下来。
一些弟子去小镇买东西了,墨妄安静地陪在墨九的身侧,看她下巴尖瘦,不免皱了皱眉头,“已经到了这里,钜子应当放心些才是。这样连轴转的赶路,怕你身子挨不住。”
墨妄是担心她的。
这八个月里,墨九看上去抽了条,长高了,可栖人确实瘦了不少。很明显的大了眼睛,尖了脸蛋儿。可墨九对此不以为意,严肃脸问他:“这一路上,师兄没有发现有人跟踪吗?”
“发现了。”墨妄点头道:“可赶了几日的路,他们都没有敢动咱们,这都到汴京了,想必他们更不敢动手了。”
“未必,也许他们有旁的原因?”墨九嘴角轻轻一扯,看把墨妄说得愣住了,又松开唇角,淡淡一笑:“师兄放心吧,再辛苦也只剩这一晚上了,累不着我。反倒是你,一路披风斩雪的过来,还好吗?”
墨妄朗声一笑:“我大男人,自是不惧。”
“那就好!”墨九懒洋洋地靠回车壁,捋了捋垂落耳畔的一缕头发,手指轻轻撑住额头,半边姿容犹显媚艳:“今儿这条通往南荣大营的路,肯定不会平顺的了,师兄吩咐大家吃饱点儿,打起精神头儿来准备迎战。”
也许是上天眷顾,每一次她的直视都很准,基本猜测的判断也很少失误过。
墨妄与她对视片刻,眉梢一扬。
“晓得了。”
一支带着武器装备的辎重队伍,想要完全避开敌人探子的耳目,那几乎完全是不可能的事儿。可墨九一路上高调走过来都没有遇到“劫匪”,这让原本有些紧张的墨家弟子,都有些松懈了,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经了墨九的提醒,墨妄看这情形,也不免后怕。
轻轻拍了拍手,等众人看过来,墨妄大声道:“兄弟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待把东西送到地方,咱们的差交了,也就妥了,想怎么睡就怎么睡,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但今儿晚上,还得辛苦大家!”
话虽然说得客气,但墨妄一双眸子在风雪下,却闪烁着一抹锐利的光芒。被他这么一刺,想到马车里的钜子,弟子们调侃的声音停下了,轻松的面容也敛住了。
整肃衣裳,众人异口同声。
“弟子领命!”
墨妄满意地点头,“好,大家先吃饭吧!”
靠在路边的短暂休憩,没有花费太久的时间。很快,车队再次启程了。似是感觉到了空气里的紧张,旺财趴在墨九的脚边,神眼神炯炯有神。就连玫儿也握紧了拳头,一瞬不瞬地盯着马车门。
墨九淡笑:“玫儿害怕?”
玫儿回头,严肃道,“有些怕,可我一定会保护姑娘的。”
墨九微微抿唇,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好吧,你保护我!赶了几天路,我困得眼儿都睁不开了,先睡一会儿啊,等快到地儿了,你再叫醒我。”
玫儿一怔,弱弱地“哦”一声。
可墨九说睡就睡,真的闭上了眼睛,很快就传来均匀的呼吸,那香甜的样子,似乎半点儿都不担心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车队缓缓前行,雪花扑漱漱落在马车篷顶,外间偶尔有一阵“嘚嘚”的马蹄声擦路而过,玫儿与脚边的旺财一样,虎视眈眈地观察着,心里啾啾不已,只墨九依旧在呼呼大睡,一会儿换一个姿势,娇俏的面孔上,除了舒适与放松,丝毫都没有紧张感。
这让玫儿有些无奈。
她家姑娘到底是有心,还是没心啊?
正寻思,从道上路过的马蹄声突地增多了。
哪怕玫儿是一个外行,也发生了不对!
“前方何人挡道!?”
墨妄的声音被风雪送来,格外冷厉。
“左执事,久违了!”
官道中间,一群人黑压压的阻拦了前行的道路。中间一个黑衣人骑马上前走了两步,高高扬了扬手。
他风雪帽下的面孔,看不分明,但显然是劫道那一伙人的头儿,手臂一场,官道的两侧便钻出来无数执刀的黑衣人,将车队围在中间。
“左执事放心,我们与墨家无怨无仇,不想害你等性命。留下东西,你们便可走人!”
黑衣人说得很有江湖道义,可墨妄却笑了。
“那我们不得感谢你?”
“不必谢!”来人缓缓拉开马刀,指着墨妄,沉了冰冷的声音:“但若是左执事不识事务,也怪不得兄弟们手下不留情面了——”
“外面在吵什么?”墨九似被喧闹吵醒睁了睁眼睛,看着玫儿问:“到地方了?”
“没呢!”姑娘惊喜,“姑娘,果然有人来劫掠了……”
“哦。”墨九打个呵欠,依乎只听见了前面两个字,不等玫儿说完,她双眸微微一闭,好似又沉入睡梦之中。
玫儿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姑娘……唉!”
除了汴京城,整个汴京地界已被南荣与北勐占领,这个地方便是萧乾的占区。这些黑衣人虽来势汹汹,显然也不是为了专程与墨妄打嘴仗的。两句话不对,彼此都知道今日除了真刀真枪地干,不能善了。
“上!”
冷风掠过,刀兵的铿然声,尖锐刺耳。
飞雪里,一群人混战在一起,墨妄手执血玉箫护在墨九的马车边上,一双幽暗的眸子如暗夜之狼,冷冷地扫视着前方的黑衣人,将箫中之剑舞得风雨不透。
密密麻麻的雪花,从空中舞过,有些迷眼。
来的一伙人数量不少,从身手上来看,不像寻常的匪徒。数百人一个个训练有素,队伍张弛有度,攻防互守,竟与墨家这一批精锐弟子不分伯仲。
墨妄冷哼一声,“果然非一般劫匪!”
这时,几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绕过前方的墨妄,从马车的后方摸了过来。他们很小心,目标也很明确:马车上的墨九。
“嗷——汪!”旺财第一个发现,矫健的身子从帘子处扑了过去。
它是神犬,智商感人……可终究也是一只狗。
一个纵步,黑衣人马刀高高挥出,从旺财的腹部掠了过去,若非旺财翻滚得快,只怕这一下得把它连肠带肚地滑出来不可。
“汪……汪汪!”
旺财滚了两滚,又冲上来咬人。
一个黑衣人低啐一口,劈刀吓开旺财,极快地扑向马车,在旺财疯狂的狗吠声里,马刀劈入帘子,那一道干脆利索的动作,一看便是杀着。
他想至墨九于死地。
“汪!”
旺财还在疯吠。
“啊!姑娘小心。”
玫儿看见刀的寒芒,想了没想便扑了上去,挡在了墨九的前面,可她刚瑟瑟发抖地抱住脑袋,闭上眼睛,耳朵便响过“砰”的一声。
“好大的胆子,敢欺负姑奶奶的狗?”墨九手上拿着一把短柄火铳,平举着面对来人,怒目而视,“说,做错了没有?”
“铛”一声,黑衣人双目圆瞪,刀身落地。
雪夜的弱光中,只见他的额头上有一个血窟窿,“咕咕”往外冒着热乎乎的鲜血,一双眼睛好像也被霰弹扫中,浑浊的大瞪着,不可思议地盯着墨九的方向,身子慢慢倒了下去。
“呀?认错也不必行大礼吧?”
墨九先前没有看得太清,等徐徐收回火铳,这才发现那个黑衣人变成了一具尸体,就倒在她的马车外面。
“额,这就死了?”
她拨开玫儿发颤的身子,保持着握火铳的姿势,慢腾腾下了马车,站在墨妄的身侧,看着那个倒在雪地上,为雪上染上了小红花的黑衣人,觉得那几种颜色……实在太诡异了。
“阿弥陀佛,别怪我!不是你们想见识一下新型武器吗?姑奶奶就给你们瞧瞧厉害了!”
墨九冷哼声未完,后方又一个黑衣汉子冲了过来。她二话不说,火铳激射出去。
“砰!”
又一道枪声,黑衣人再次倒了一个。
这回把墨九自己都吓住了。
她抬起火铳瞅了瞅,奇怪地低喃:“不会吧?就算火铳的准心不错,我的枪法也不应该这么好啊?”
“娘的,吓死老子了!”那个倒地的黑衣人,发现自己身体无恙,抹了抹额头,慢悠悠站了起来,再次走向墨九。
“这回不吓你了——”墨九怔了怔,再一次举起火铳。一道短促的枪响,黑衣人胸口中枪,痛呼一声,倒了下去。
“……兄弟们,这玩意真的邪乎,能杀人!”
他留下了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声呐喊与遗言,身子挣扎了几次,终究在众人震惊的目光,慢慢地没了知觉。
人最深切的恐惧,都来源于未知的事务。那一伙黑衣人紧张地看看墨九,又看看被火器击中的两具同伙尸体,不免有些胆怯了。
“如此神器!怎生对付?”
“……老子从未见过如此邪乎的东西!”
黑衣人的人群里,顿时响起一股窃窃声。然而,墨九这支队伍里,当然不止她手上一支火铳。那些墨家弟子不用,一来是习惯了真刀真枪的拼杀,二来有些舍不得用那样的好东西。如今看火铳一现,把劫匪们吓得,一个个都笑了起来。
“墨爷们的东西也敢枪?畜生们还不报上名来?”
“小心他们开跑!兄弟们拦住他们!”
“直接开宰吧!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风雪浓重的夜色里,响过一片肃杀声。
墨九有火器在手,勇气倍增,也不管前方的持刀劫匪有多么凶悍,她冷笑一声,目光如炬地站在墨妄的身边,“师兄,看来咱们还得多给萧六郎带点儿礼物了!”
墨妄问:“钜子是说?”
墨九唇角一勾:“抓几个活口。”
闻言,领头的黑衣人身子一僵,望向飞雪下衣袂飘飘的墨九,突地暴喝一声。
“杀!”
一个杀字他喊得热血激昂,有着令人心脏乱跳的力量。一群黑衣人似乎得了某种命令,虽然依旧畏惧,却一改先前想要逃命的状态,调过头来,与墨家弟子厮杀在一起。
刀剑碰撞,铿铿有声,墨九脚步移了移,看着渐渐被墨家弟子占了上风,围在中间的黑衣人,双目浅眯着,那美艳的样子,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这些傻子,怎么就不肯束手就擒哩?”
“嗯。”墨妄道:“他们是死士!”
“哦?你怎么看出来的?”
“那个杀字——”墨妄眉头皱了皱,“便是告诉死士,不管前进还是后退,都是杀,都是死。前进还有生的希望……后退,只能死。”
“我说了要活口,他们也不怕被掳?”
“你问不出什么的。”墨妄很肯定。
对于时人的气节与骨气,墨九深有体会,可她还真不相信世上有撬不出来的话。再说了,只要逮到人,总能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其实,她对于谁来劫武器不感兴趣。
因为想要这批武器的人,太多了。
可上来就对她痛下杀手的人,她真的好奇。
无边无限的雪地上,厮杀声不断,冷风骤起,将一片片雪沫子拂过来,墨九冷冷地打量着四周,发现黑衣人越来越多,显然非常规劫匪可比。
“他娘的,这哪里是匪,分明是兵呐?”
她瞧了一阵,低喝一声,发现黑衣人的呐喊声里,又有另外一批数量更多的黑衣人,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那些死士得到了支援,斗志更高,不再那样惧怕墨家弟子,一个个凶悍地围向车队,目光里带着嗜血一般的疯狂,而眼珠子却不时扫向稻草覆盖的辎重车——里面穿的都是武器。
墨九手上的武器他们确实见识到了。
若是他们也有这样的武器,又当如何?
以命博命的人,对武器有着天然疯热的崇拜之心,很显然这些人的占有欲已如烈火熊熊燃烧而起,人人疯狂地杀将过来,一浪接一浪,就想杀人抢东西。
“砰!”
“砰!”
墨家弟子使上了火铳。
可这样近距离的厮杀,对方人多势众的情况下,火铳这个东西,还不如大砍刀来得方便。
“杀啊!”
双方都有训练有素的人,近身肉搏时拼的除了武力,还在于人数——很显然,有了支援之后,黑衣团伙在人数上占了上风,很快就把墨家弟子围成了一锅人肉馅饼,只等着都剁碎了,饱餐一顿。
“左执事,保护钜子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