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绮霞平复了心绪,声音毫无起伏地说道:“母妃在二月底的时候给二哥寻了一门好亲事,是宁国公府的嫡长女。”
先宁国公是随着先帝打下这大裕天下的重臣之一,在大裕将立时,先宁国公为救先帝而死。先帝感念其忠义,赐向家世袭罔替的国公位,三代不降爵。宁国公府现在虽不领实职,但在王都里却是属一属二的人家。这样声名赫赫的府邸,嫡长女岂会嫁给齐王世子?
两家虽然确实算是门当户对,然王都上下皆知齐王世子风流成性,不成大气。这还没成亲呢,院子里的丫鬟几乎都已沾了身,还整日仗着自己的身份在王都里厮混闹事,流连青楼楚馆,就连王都里的那些纨绔子弟们都对他瞧不上眼。
莫非……
南宫玥有了一个猜测,不禁问道:“莫非宁公国府的条件就是让你去和亲?”
韩绮霞扯了扯嘴角,很艰难地才发出声音,“是的。”
南宫玥想不明白,“这对宁国公府有什么好处?”
韩绮霞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很担心,担心母妃会为了二哥同意这个条件。母妃越是犹豫不决,我就越是担心……”
回想起韩绮霞在傅云雁及笄礼时的愁容满面,南宫玥只怪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追问下去。
“后来……就在你们走后没几日,母妃就把我唤了过去,说是已经定好了我的亲事,让我嫁给奎琅。”想到当日的情形,韩绮霞的心里一阵悲凉。
当时,母妃说,宁国公府给二哥谋了一个好差事,为了二哥的前程,她应该要做出牺牲。
为什么?
前程不是应该自己去搏的吗?大哥也是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用命搏来的军功和前程。
为什么轮到二哥,他的前程就要她去牺牲?用她的姻缘,她的幸福,她的一辈子来牺牲?
韩绮霞泪眼朦胧,声音也带着一些哽咽,继续说道:“我不服。我去求了父王,可是父王素来不管这种‘小事’,……大哥和大嫂进宫帮我去求皇伯伯和皇伯母,没想到……”她苦笑着说道,“母妃却好像生怕和亲成不了,就会害了二哥一样,直接就向外宣称,我会嫁给奎琅和亲。……闹到后来,这件事情就再没有了任何转圜的余地。我、我干脆就投了缳……”
南宫玥的手不自觉得紧握了起来。
世上怎能有这样的母亲,为了儿子,就完全不顾女儿,甚至还逼她去死?
南宫玥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背冰冷,还在微微颤抖。
“……那日,大嫂正好来看我,把我救了下来。”韩绮霞抬起头来,脖子上的那道还未完全淡去的红印,看得南宫玥和萧霏两人触目惊心,“但我是真得不想活了……”
南宫玥能够理解,韩绮霞的死意并不仅仅只是不想和亲嫁给奎琅,而在于齐王妃。在于她的亲生母亲那样毫不犹豫的抛弃她,牺牲她的态度。
“大嫂知道我死志已绝,就让我抛弃身份,死遁离开齐王府,过来投靠你们。”
韩绮霞回想起当日,她虽然被大嫂救下来,却已然没有了任何求生的念头,一心只想求死。整整三日三夜,她滴水未进,而母妃却以为她是在胡闹,始终没有过来瞧上一眼。是大嫂衣不解带的陪着她……最后,大嫂说,既然她连死都不怕了,那索性就当自己已经死了。
从此,弃了齐王府嫡女的身份,弃了锦衣玉食和荣华富贵。
从此,这个世上,再也没有韩绮霞这个人。
从此,她只是大裕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
她同意了。
于是,在大哥大嫂的相帮下,她在上香的路上佯装投湖自尽。大哥又派了可靠的人,把她一路护送到了这里。
韩绮霞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道,“玥儿,我没有地方可去了,只能过来找你收留。”
南宫玥的心中一阵酸涩难当。
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任何安慰在现在而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韩绮霞求死心切,也许蒋逸希的提议是最好的选择了。
可是……
这世间,女子本就不易,更何况,韩绮霞抛弃了姓氏,抛弃了家族,抛弃了一切,这将意味着她从此一无所有,得不到任何的庇护。南宫玥几乎可以想象,韩绮霞是在何等心死绝望的情况下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萧霏掏出了帕子,轻轻地替她拭着脸颊上的泪痕。
这一刻,四周静极了,透着一种难以承受的压抑。
整整两个时辰后,南宫玥和萧霏才从耳房里出来,又轻轻地合上了门,没有吵醒睡得正沉的韩绮霞。
萧奕和傅云鹤等得有些心急了。
南宫玥简单的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们,听得两人目瞪口呆,谁能想到,齐王妃会亲手把嫡亲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呢!
傅云鹤气汹汹地说道:“齐王伯怎么就任由王妃这般乱来!不行,我得找祖母……”
“等等。”南宫玥出言阻止,微叹道,“若是想找咏阳祖母做主,那就不必了……霞姐姐说的对,这个世上已经再没有韩绮霞这个人了。这个结果不可能改变。”
韩绮霞假死远遁,若是让人发现她其实还活着,反而失了清誉,下半辈子的青灯古佛恐怕免不了。
傅云鹤也想到了这一点,不由迟疑了下来。
“就让霞姐姐跟我们去南疆吧。总得先安顿下来再说。”南宫玥的心情有些糟糕地说道,“没想到,我们这才走了几日就出了这样的事……其实,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宁国公府一定要霞姐姐去和亲呢……”
……
此时此刻,同样心情糟糕的还有远在王都的二皇子韩凌观。
他身着绣有五爪龙纹的色圆领锦袍,神情沉郁地坐在檀木的书案后,回想起前些日子发生的一切,处处不顺。
或者说,自从年前的那件事情以后,他就没有顺利过。
先是镇南王府,他既没能和萧奕套上交情,又没和镇南王府联上姻!
按他原本的计划,可以借着和百越和亲一事给镇南王府施压,逼着他们尽早定下萧霏的婚事,那么等到咏阳大长公主府去为文毓提亲的时候,就会更为顺利。
韩凌观每每想来都觉得有些可惜,怪只怪自己没有看准时机,本还想着让镇南王府再急上一急,提亲一事就会更加顺利,没想到……父皇偏偏会在这个时候放萧奕他们回南疆。
要是早一步让文毓去提亲的话,现在亲事肯定都已经定下了。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自己实在太疏忽了!
这时,叩门声响,韩凌观说了一声“进来”后,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走进了书房,向他行了礼之后,说道:“殿下请放心,宁公国府刚刚已经接下了齐王世子的庚帖,这桩婚事不会有失。”
韩凌观轻呼了一口气,自嘲地笑笑说道:“这是我大半个月来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管先生请坐。”
来人姓管名路遥,是韩凌观手下的幕僚之一。
管路遥才智出色,韩凌观费了不少功夫才把他招揽过来,因而对他非常重视,以礼相待。
“其实殿下不必过于担心。”管路遥捋了捋胡须说道,“宁国公府的嫡长姑娘乃是宁国公原配嫡妻留下的女儿,在府中虽有嫡长女之名,却并不受宠。用一个姑娘来向殿下表示忠心,对于宁国公府而言,何名乐不为呢?更何况……齐王府在这王都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并不算是辱没了向大姑娘。”
“那就好。”韩凌观含笑道,“辛苦管先生了。能与齐王府联上姻自然再好不过了……虽然齐王不成大气,但齐王府里还有一个淮君堂弟,此人骁勇善战,有勇有谋,与长狄一战又立下了赫赫军功,想来再过些年,父皇就会让他独掌一军了。有淮君堂弟在,齐王府将来必将是王都的第一亲王府。只可惜了霞堂妹……”说到这里,韩凌观微微有些叹息,“没想到平日里那个连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堂妹竟然会投湖自尽,也是本宫疏忽了……”
“殿下此言差矣。”管路遥摇头道,“韩大姑娘之事并非殿下之过。韩大姑娘身为宗室女,受大裕万民供奉,享着锦衣玉食,理当为了大裕牺牲自己。可韩大姑娘却自私的只以自己不想嫁奎琅为由,就了结一生,实属不该。而齐王妃既然已经答应了让韩大姑娘和亲,就应好生与她详说利害关系,却让她就这么投了湖,也有看顾不利之责。着实枉费了殿下一番心意。”
听他这么一说,韩凌观的心里舒服了许多,微微颌首道:“……管先生说得有理。”便不再纠结韩绮霞香消玉殒这件事,顿了顿,说道,“依本宫所见,父皇这次定会扶持奎琅夺下皇位,所以,与百越的和亲,还需要另择合适的人选,得趁这个机会,把百越握在手里才行。”
管路遥应声,随后又道,“还有一事,殿下,方才文毓去了鄙人那里一趟,说是近日跟着安逸侯,受益匪浅。他已经去求了咏阳大长公主,会由咏阳大长公主出面与安逸侯说项,行拜师之事,殿下觉得何时可行?”
韩凌观断然道:“越快越好。”他原本是想等到文毓在安逸侯面前展现出才智,让安逸侯另眼相看后才提拜师,可是在履履失了先机后,韩凌观觉得不能再等下去,“还是尽快定下师徒名份为好。”
安逸侯官语白,此人才智鬼神难及,若是能得他扶持,自己离大位定能再进一步!
韩凌观的手指轻叩着书案,喃喃道:“……说来,安逸侯还未娶亲,他早已过了孝期,也该考虑一下亲事了……”
“殿下。”书房外传来了他贴身内侍的声音,说道,“皇子妃殿下命人来传话说她在二门等您。”
“对了。”韩凌观想起来了,“今日齐王府给霞堂妹办法事,本宫与情与理总得去一趟的。那管先生,等本宫回来之后咱们再议。”
管路遥起身,拱手道:“殿下仁慈。”
“好歹也是本宫的堂妹,又早早地走了。”
韩凌观叹息了一声,便出了门。
二皇子夫妇一同到了齐王府,给韩绮霞的灵位上了香。
韩绮霞的法事都由蒋逸希一人操持,虽有丫鬟婆子帮忙,但等到法事结束,蒋逸希也已经是累惨了。
韩淮君特意来等她,两人携手往住的院子走去。
一路上静悄悄,见四周没人,蒋逸希忽而开口道:“霞姐儿应该快要追上玥妹妹他们了吧……”虽说韩淮君安排了妥当的人护送,可霞姐儿毕竟年纪小,又是个姑娘家,这一路上恐怕要受不少的苦头,蒋逸希实在免不了有些忧心忡忡。
韩淮君安慰着说道,“大哥他们人多,一路上也不会走得太快,霞姐儿日夜兼程的话,我估摸着这几日也该追到了。放心吧……”
“这就好。”蒋逸希稍稍松了口气,“有玥妹妹他们照顾着,霞姐儿一定会过得好好的……”
虽然这么说着,但蒋逸希脸上还是有着掩不去的无奈。她和韩绮霞也是自小相识,都是王都中被人羡煞的贵女,可谁又能想到有一天堂堂齐王的嫡长女竟然需要假死遁走,从此隐姓埋名!
以后,韩绮霞就是无家无族之人。
以后,她们也不知还有没有再相见的那一日。
“希儿,”韩淮君揽住蒋逸希的肩膀,柔声道,“霞姐儿一定会平安一生的!……能离开齐王府也好,这种乌糟糟的地方没什么可以留恋的。”
韩淮君眼中闪过一抹冷芒,不禁想起了母亲当年被贬妻为妾之事。齐王也好,齐王妃也罢,都不过是一丘之貉!韩绮霞能逃离这个龙潭虎穴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希儿,终有一日。我们也会离开这齐王府……”
蒋逸希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要是离了齐王府,也许还有见霞姐儿的那一日吧。
正如韩淮君和蒋逸希在记挂着韩绮霞一样,此刻,坐在马车里的韩绮霞也在挂念着他们。
韩绮霞半垂眼眸,只是坐在那里,身上不自觉地就散发出一种忧郁的气息。
萧霏看着她,清冷的眸中带着一抹担忧,出声道:“霞姐姐,你喜欢手谈吗?我们手谈一局如何?”
韩绮霞回过神来,朝萧霏看去,勉强露出笑容道:“霏妹妹,要是你不嫌弃我棋艺平平的话。只是马车上下棋怕是有些不方便……”
她说话的同时,萧霏已经从一旁的一个大匣子里取出一个小巧的棋盘,和两盒小巧的棋子,一下子吸引了韩绮霞的注意力,随手捻起一颗棋子看了看,“这莫不是装了磁石?”
萧霏点了点头,双眸熠熠生辉,道:“这是大嫂送给我的。”
萧霏以前一向觉得既然下棋,就像弹琴需好琴一样,下棋也该用最好的榧木棋盘,最好的云子棋子,那才是对棋的尊重,可是这马车中颠簸起伏,又怎么可能用普通的棋盘好好下棋呢?这种时候,她往日里决不会看在眼里的这个铁质棋盘和这些嵌着磁石的棋子,就变得弥足珍贵起来。
看着萧霏期待的眼神,韩绮霞不由得点了点头。
用这小巧的棋子就不能用平日里的执棋方式,因此两个姑娘的手势都有些笨拙,有些小心翼翼,你一子我一子,车厢里安静极了,两个姑娘则沉思地入了神……
萧霏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能做的也就是每日陪着韩绮霞下棋,复盘,下棋,复盘……
韩绮霞的脸上渐渐显露出了笑容。
两人不知不觉就熟悉了起来,按照萧霏的说法,就是韩绮霞是她的棋友。
四月初,萧奕一行车马抵达了此行的最后一个驿站,这一带已在南疆境内,他们距离骆越城只有半日的路程了。
一起用了晚膳后,萧奕向着疲倦的众人说道:“明天就可以到骆越城了,今儿大家都早点歇息吧。”
这么长时间的舟车劳顿,早已是人疲马乏,萧奕和傅云鹤毕竟是学武之人,精神倒也还好,但是南宫玥、萧霏和韩绮霞三个姑娘家,不过是一顿晚膳的功夫都已经打了好几个哈欠。
众人纷纷站起身来打算回房,就听林净尘出声道:“阿奕,玥儿,明早我还是和你们分道走吧。”
一句话引来众人诧异的眼神,萧奕正要开口,就听南宫玥抢在了他前面,笑着说道:“阿奕,外祖父一向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我们就由着外祖父吧。”南宫玥最了解林净尘不过,上一世他就算是带着自己出游采药也最多带一个小厮、一个丫鬟,萧奕是镇南王世子,他回骆越城必然会惊动不少人,会扰了外祖父的清净。
“知我者,玥儿也。”林净尘感慨地看着南宫玥叹道。
明明他和这个外孙女处得并不算特别久,但是两人却好像是特别契合,哪怕和女儿林若颜多年父女都不如他和南宫玥投契。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见南宫玥都这么说了,萧奕便也不再勉强林净尘,应道:“外祖父,那就让周大成与您一起吧。我在骆越城西南角有一处两进的小宅子,稍微清理修缮一下应该就可以住。那宅子虽然不怎么样,但是骆越城西南方三里外有几处山脉,据闻山上也有不少药材珍禽,平日里去那里采药的药农也不少,因而附近还有一个自发形成的小集市,会有些人去那里跟药农猎物购买些山上的药材野味,外祖父若是有兴致了,也可以去那随意走走。”
萧奕这番安排再妥帖不过,林净尘笑着应了下来。
“外祖父,”韩绮霞转头看向了林净尘,这些日子来,她和萧霏都是跟着南宫玥称呼林净尘为外祖父,“我……我可不可以跟您一起走?”
她的身份如今有些尴尬,而且好不容易从一个王府里出来,她也不想再住进另一个王府。
她想要过与从前截然不同的生活。
林净尘怔了怔,抚掌笑了:“我倒是捡了便宜,一趟南疆之行,就捡了这么大一个孙女。”
言下之意,便是同意了。
韩绮霞暗暗地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南宫玥拉着她的手,温和地说道:“霞姐姐,等我和阿奕安顿好了,就去看你。”
韩绮霞轻轻点点头,想告诉众人不用为她担心。
她既然迈出了这一步,必然会活得比原来更好。
明天就要到骆越城了……
想到这一点,萧奕就是嘴角微微翘起,黑曜石般的眼眸在昏黄的烛光中越显深邃,闪烁着惑人的光芒。
蛰伏几年,这一次,他终于光明正大、抬头挺胸地回到了南疆!
看着他熠熠生辉的俊容,南宫玥含笑地勾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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