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媛赶到林家老宅时,那里已经被村民围了个水泄不通了。
虽说是林家老宅,其实早在林家忠和林家孝分家之后就已经被一分为二。以前的大院子中间盖了一面半人高的墙,以前的大门更是被拆掉换成了两个简陋的小门,远远看去,竟有一种萧条的感觉。
看着来人,林家忠又是愧疚又是局促,一双手紧紧地攥着。他身后,双眼充血的马氏正紧张地堵在门口,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根铁锨把。
“哎,老林啊,不是老哥哥我不念旧情,实在是你……”
说话的是一位年近五旬的老先生,虽然头发花白,但是梳理地一丝不苟,身上的深蓝色斜襟长袍更是一点褶皱都没有。
这位老先生就站在院子中央,他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年轻的小伙子,本来就不大的院子因为这些人变得更加拥挤。
林家忠脸色白了白,看了一眼那几个小伙子,全都是自己熟悉的人,叹了口气:“齐管家,我,我是有苦衷的,我本想这几天赶紧把窟窿补上,可是,可是……”
这位齐管家正是林家忠做工的那位乡绅家的管家,说起来他跟林家忠共事也有十多年了,对于林家忠的印象还是挺好的。只是,没想到竟然出了这样的事。
“家忠啊,这件事老哥哥我也实在是无能为力。你身为账房先生居然监守自盗,莫说老爷了,随便哪家也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齐管家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是老哥哥我说你,你竟然为了区区五十六两银子就敢动老爷新收上来的账。家忠啊,你若是有急事缺银子用,可以跟我说啊,凭着咱们这十多年的交情,我会不给你吗?”
林家忠被齐管家的话说的面红耳赤,垂下头去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直到此时,林媛才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那日林永诚偷窃被抓住之后,老村长让林家忠来换人的五十六两银子,是他私自在东家的账房里拿的,说难听点就是偷的。
这不,现在东窗事发,人家派人来算账了。
只听齐管家又道:“家忠,这几天你没有去府中做事,是在想法筹银子?哎,要说你也是可怜,老爷见你没来,就亲自看了看账簿,结果。算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若是你早些把欠缺的银子补上,兴许哥哥我还能帮你说几句好话,只是现在,哥哥我也是没法子了。”
林家忠咬咬唇,声音艰涩而颤抖:“齐管家,老爷他,他怎么说?是要把我,把我抓进大牢里吗?”
一说起大牢两个字,林家忠的声音更抖了,他的眼前也浮现出了惨死的小儿子的情形。
马氏更是身子一颤,嘴唇都开始哆嗦起来。事后她也问过林家忠那些银子是哪里来的,可是他就是不说,后来问得急了,林家忠就说是去李府找林思语要的。
当时她还觉得有个给县太爷当小妾的闺女就是好呢,谁知舒坦日子还没过几天,竟然被人找上门来了,还说那银子是偷的!
“当家的,当家的,你真的偷了?”马氏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在看到林家忠瞪得铜铃一般的眼睛后脖子缩了缩,但还是壮着胆子说道:“齐,齐管家,你莫要抓我当家的去大牢!我们赔银子,赔银子!”
“住嘴!男人说话,你一个老娘们儿跟着掺和什么!”林家忠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眼白充斥着红红的血丝,看上去甚是吓人。
马氏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不说话了。
齐管家却温和地劝了一句:“家忠啊,弟妹这话没说错。老爷也不是不讲情面的人,你们家里的情况他都清楚,念在你大儿子身子不好,你又跟着他做了这十多年的工,老爷说了,只要你能把这五十六两银子还上,他就不送你去衙门了。”
顿了顿,齐管家又道:“家忠,老爷这是开了大恩了,若是换了别的人家,定会让你还银子还要把你揪到衙门里的。再说了,那五十六两银子的利息也没有算,你,总该明白老爷的苦心吧。”
林家忠面色更白了,连嘴唇都开始颤抖起来,良久,双手更是抱住自己的头痛苦地自责起来:“我,我对不起老爷,对不起他啊!”
说起来,这位黄老爷还是挺厚待他的,当初林永乐犯事进了大牢,他还帮林家忠打点了一番。之后更是个林家忠预支了工钱让他解燃眉之急。现在发现了林家忠监守自盗的事,这位黄老爷也没有立即报官,又给了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林家忠怎能不悔恨?
只是,当初偷偷拿银子的时候,他多少也是存了侥幸心理的,说他是钻空子也罢,欺负黄老爷心善也罢,总之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局面是他始料未及的。
“齐管家,让我去跟老爷求求情好不好?我是真的知道错了!”
这次齐管家却没有那么好说话了,坚决地摇摇头:“不瞒你说,我来之前,老爷已经吩咐过我了,他不想再见你了。只要你把银子交出来,你预支的那两个月的工钱他也不要了,只是,你以后是再也不能回去做账房先生了。”
什么?!
虽然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但是当这些话真的从齐管家口中说出时,林家忠还是大受打击,身子晃了晃,勉强才站稳当。
“不能回去了?是啊,谁会放心把家里的账交给一个小偷管呢?”
林家忠自嘲一笑,再抬头时眼神分外地坚定:“只是,齐管家,我们家里的情况你应该也知道,那五十六两银子是为了给儿子救急用的,你若是让我还,我,我真的没有能力。原本我就想着能够用自己的工钱来抵债,只是现在,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了。”
齐管家眼睛眯了眯:“你若是没有银子还,那就只有两条路走了,要么跟我去衙门,要么,用你这房子来抵债吧!”
这或许就是齐管家带那几个小伙子来此的目的吧!
林家忠神色大变,有些纠结地看了看自己的院子,这房子已经是他们一家人剩下的唯一财产了,真的要拿出来抵债吗?
林媛跟在林家信身边静静看着院子里发生的事,因为林永诚的事,现在林家忠一家早已是林家坳关注的焦点,所以在齐管家带着人找来的时候几乎整个村里的人都跟过来瞧热闹了。
只是现在,议论纷纷和看热闹的人居多,真正能够出手相助的可就没有了。
正在林家忠为难的时候,墙那边的林家孝突然冒了头,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当然是卖房子了,就你这破房子能卖五十六两吗?人家黄老爷不嫌弃那是看得起你,再说了,用不了多久你家就没人住了,还用这房子做什么?浪费!”
林家孝这风凉话说的林家忠心里哇凉哇凉的,他猛地抬起头来寒冰一样的眸光射向林家孝,声音低沉而沙哑:“老三,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跟你借银子的,你不用在那里站着说话不腰疼!滚回去装你的孙子去!”
被他这么一骂,林家孝也来气了,本来他心里就对林媛用高价买走了林家忠的一块儿破地而耿耿于怀,现在听他这么难听的说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骂谁孙子呢!老子说的不对吗?你儿子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你当我不知道?哼,人家大夫早就说了,你儿子活不过半年,你偏偏不信,居然还供着他五石散吃!你儿子就是让你给害死的!”
林家忠如同五雷轰顶一般,身子晃了两晃,一旁的马氏担忧地想要上前扶他,却胆怯地顿住了脚步,眼珠子一转,立即指着林家孝骂开了:“老三,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你还是管好你女人吧,她都跟村头那个老光棍儿搅到一起了,也就你这个傻帽儿还不知道被戴了绿帽子呢!”
“你他妈才是傻帽儿!你就是个……你说什么?”林家孝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脸色就变了,再看村里人那或同情或轻蔑的神色时,更是确信了马氏的话不是假的了。
“骚娘们儿!你这个贱货!”林家孝骂骂咧咧地跳下墙头,捋着袖子就回屋找李凤娥算账去了,不一会儿,老三院子里就传出了男人高声叫骂和女人尖声哭闹的声音。
众人好事地听了听,这一听顿时乐了,怪不得李凤娥跟村头老光棍儿厮混了这么久林家孝都没有发现,原来他自己也在城里有了相好的。而且从李凤娥的骂声中也能听出,林家孝的那个相好还是个青楼女子,这林家孝卖了家里的两块地给那个女子赎了身子,还在城里租了个小院子,两人在那儿过起了小日子。
村头的那个老光棍儿,林媛以前也见过几面,因为家里穷,年过三十都没有娶亲,而且这人长得也挺磕碜的,也不知道李凤娥到底看上他什么了,竟然跟他搞到了一起。
相对于看上,林媛更相信李凤娥是为了报复,想当初林家孝对李凤娥那叫个百依百顺,说是放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都不为过了。但是后来冷不丁地发现林家孝竟然在外边有女人了,她心里应该是伤心躲过于愤怒吧。
林媛惋惜地摇了摇头,林家孝本就不正干,没想到现在还学别人养女人了,这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样被他给败坏了!
林媛一扭头,正好看到杨氏阴着一张脸站在人群里,显然也是被老三两口子干的龌龊事给气到了。可怜她这么大年纪了,还要承受儿女们带来的指指点点。
老三一家不争气,老大一家更是揪心。
马氏把林家孝骂了一通,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地转移了自己男人的注意力,却不想还没高兴一会儿,林家忠的大嘴巴子就已经抽到了她的脸上,怒气冲冲的叫骂声更是震得她身子颤抖。
“你这个败家娘们儿!你还给他吃五石散?啊?你是想吃死他是不是?是不是?我的儿啊,都是被你这个毒妇给害死了!我,我今儿就要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他,我们一家子都不活了,都不活了!”
说着,林家忠果真从地上捡起被马氏丢掉的铁锨把,一棍子一棍子地打在了马氏的身上,马氏疼得嗷嗷直叫,在地上打着滚儿,口中一个劲儿地求饶。
“当家的啊,不是,不是我要害他啊,是他求我,我实在是,实在是不忍心看儿子受罪啊,啊,别打了,当家的,我错了,我错了。”
马氏这么一喊,林家忠的怒气更盛了,当初给林永诚戒五石散的瘾时,就是马氏不忍心联合儿子欺骗了他,现在眼看着儿子命不久矣了,她居然还是执迷不悟继续给儿子吃那个东西。难道她不知道那东西会把儿子给吃死吗?
看着林家忠打骂马氏,林媛心里没有一点儿同情,有的只是对无知的马氏的无奈,和对林家忠的同情。身为一家之主,林家忠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家,可以铤而走险监守自盗。却不想,最终还是被自己枕边人给坑了,付出了这么多终究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他气的,或许更是自己吧?
众人自然不能眼看着林家忠把马氏给打死,立即就有人上前将林家忠给拉开了,而老村长此时也被人请了来。
见到齐管家后,老村长先是作了个揖,而后给林家忠说起了好话,只是齐管家也是给东家做事的,就算他想网开一面,但是黄老爷也不答应啊。
知道齐管家的难处,老村长叹了口气,对林家忠说道:“老大啊,要不,你就把这房子,给了他们吧。你娘那不是还有个小院子吗,虽然小,不过也够你们住的了。”
被人抢了铁锨把,林家忠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此时听到老村长的话猛地站起身来,赌气似的说道:“不给!不就是进大狱吗?进就进!反正儿子也快被这个臭娘们儿害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还不如进大牢里去,有吃有喝的更好!走,我跟你们走!”
说着,林家忠还真的拽着齐管家的袖子往外走去。
这一走,倒是把齐管家给弄蒙了:“家忠啊,你真是糊涂,你以为你进了大牢就没事了?那些银子你就不用还了?”
老村长更是气得举起拐杖来狠狠地敲在了林家忠的后背上,单薄的身子都开始哆嗦起来,连连咳嗽:“你这个混账!混账!人家黄老爷派人来,明摆着就是不想让你去大牢里,想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倒好,你还上赶着进去!混账啊!”
被林家忠打得鼻青脸肿的马氏此时也顾不上身上的伤,哭着扑上来喊着:“当家的,你可不能进大牢啊!你走了,我们娘俩怎么办啊!管家啊,我还有个闺女,她是县太爷的小妾,你等着,我去找她,我去找她,她肯定会给我们银子的!”
不等马氏站起身来出门去,林家忠已经气急败坏地将她拽了回来:“还去找那个不孝女做什么?若是她肯给我们银子我还会在这里等着?”
“你说,啥?”马氏不可置信地回头,完全不明白林家忠说的什么意思。
林家忠气得跺脚,碎了一口唾沫,骂道:“那个不孝女,我去找她借银子,她倒好,让人把我给轰了出来,还威胁我若是再去定要拿棍子打我!”
事到如今,林家忠也顾不得丢脸了,一股脑儿地就把去找林思语借银子被人轰的丑事说了出来。
听他这么一说,马氏也死了心了,喃喃道:“原来,她是真的记恨我了,真的恨我了。”
房子不舍得给,银子又没有,总不能真的让人把林家忠带去大牢吧!
杨氏颤颤巍巍地走出人群,来到老村长面前道:“老村长啊,我还有多少银子啊,都给了他们吧,剩下的,我们会慢慢还的。”
老村长花白的眉毛皱到一起:“你哪里还有银子?就你那几两银子根本连个零头都还不了。”
杨氏叹气:“能还多少算多少吧,只是……”
杨氏不忍心抬头了,只是委屈了老二,又要拿他的银子来给老大还账了,以后更是没脸见他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杨氏的苦心老村长怎会不理解?但是那些银子,是真的不够还的啊。
齐管家也十分为难:“老夫人,不是我齐某不讲情面,实在是老爷他,哎,这么跟你说吧,别看老爷这人平时很是随和,但是若是触及了他的底线,他可是一点儿也不含糊,不把家忠送到衙门,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恩惠了。”
这话的意思就是今日必须得拿到所有银子,或者是房子了。
杨氏又苦苦求了半天依旧没能说动齐管家,老村长也很是为难,五十六两银子啊,这对于林家坳的人们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几乎有一大半的人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银子呢。
当然,除了林媛一家。
只是,林家信为难万分,此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无非就是把房子舍了,然后他们一家三口搬到杨氏现在住的小房子里去。
只是林家忠还是固执地不肯搬走,因为放弃了房子就等于宣判他放弃了自己的儿子,没有房子,儿子以后住哪里?即便别人都说他儿子只有几个月的活头了,可是身为父亲,他是不会相信的。
林媛看了看林家信,又看了看院子里执意要去衙门的林家忠,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此时想帮的不是自己的大伯,而是一个固执地不愿意相信儿子命不久矣的父亲而已。
虽然林家忠不算是一个好人,但是他毕竟是个好父亲,为了儿子监守自盗,这也是需要勇气的吧。
“齐管家,这五十六两银子我来出。”林媛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响起,林家忠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她,完全不敢相信真的有人愿意帮他,还是被他欺负了多年的“小灾星”。
对于林媛,齐管家也是熟悉的。不只是他,就连黄老爷也很是了解林家的一切,知道林家忠跟林媛一家断绝关系都说这林家忠傻。
现在林媛站出来解围,齐管家也松了口气,连连抱拳感谢。
夏征身上就有现成的银票,齐管家立即喜笑颜开地带着人走了,临走还不忘嘱咐了林家忠一声,以后好自为之。
而林家忠,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林媛,却发现她的脸上除了清澈的笑容什么都没有。没有嘲笑,没有帮助了他之后的高高在上,更没有轻蔑和鄙夷。
林家忠突然发现,跟林媛比起来,自己竟是肮脏地不堪一提。
“你,我。”支吾了半晌,林家忠竟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林媛一笑,摆摆手:“算了,我也不想让你谢我,因为我不是平白无故帮你的。你做了这样的事,以后就别想再去别人家里当账房先生了,我看啊,你还是乖乖滴回家种地吧。”
“种地?”林家忠苦涩一笑,可是家里的地早就被卖光了啊。
林媛又道:“我知道你家的地早就卖光了,不过呢,你若是想种,我可以租一块儿给你,至于租金嘛,你每年给我一百斤粮食就行了,怎么样?”
一年一百斤粮食?一块地一年能收两季的粮食,就算是再笨的人也能收个一千斤的粮食了,她却只收一百斤租子!这好事摊在谁身上都要欢喜地上天了。
林家忠知道这是林媛在帮他们一家,连连点头,最后都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了:“好,好,我一定好好种地,一定好好种地。”
回去的路上,林家信的脚步异常沉重,林媛知道他心里是不痛快的,林家一家人的烂摊子居然还要自己闺女来收拾,他是觉得对不住自己的。可是,林媛却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就像她说的,她不是看在林家忠是林家人的份上,而是看他是一个可怜的父亲,父爱深沉,没有贵贱之分。
夏征紧紧地握住了林媛的手,她扭头一笑,笑得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