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长安一早就被召入宫。
眼前的金色大床,四角雕着龙头图案,床上的中年男人头发黑白参半,身着金色宽袍,圆润的脸,圆润的身体,正是北漠皇帝萧儒。
萧儒的目光温和中有精锐:“长安,朕找了几个太医,全都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你可别学他们啊!”
她微微一笑,气度从容。“皇上,您背上的瘤子不能留,但我知道北漠贵族不喜见血,太医们一开始想用药剂缓解,做法没错。”
“依你看怎么样?”
“汤药无用,就只能动刀了。”她回答的果断。
萧儒沉吟许久,才问。“你有几分把握?”如果不是每日躺着疼痛难忍,无法入睡,他也不想做北漠历位皇帝第一个开刀流血的。
“六分。”
面对这些惜命的皇族,太医全都采取保守治疗,生怕在动刀的时候出了差错,而且,没有丰富的经验,是不敢拿刀的。但她不一样,她在伤兵营习惯了用最快的方法救人,别说流血,就是断肢残骸也看的麻木了。
北漠皇帝的那颗瘤子长在背上,在她看来有完全的把握,但凡事谦逊一些最好,话说得太满反而容易遭遇飞来横祸。
萧儒摸着胡子,目光落在被赐座的绿衣女子身上,她年纪轻轻,却淡然若素,果断干脆的性子令人印象深刻。
半年前,如果不是她解开了他身上的阴骨散,他早就归西了。
“你要准备多久?”
秦长安本想说不用准备,但还是一点头。“五日即可,到时皇上还需安排两个御医给我当助手,还有一朵天山雪莲,作为药引子。”
“这有什么问题!”萧儒豪爽地大笑,眼睛眯成一条缝,见她始终自如神色,不禁感慨万千。“秦峰带兵打仗有如神助,你医术超群胆识惊人,一文一武,都是人才,却都是来自金雁王朝……”
秦长安眼皮微跳,北漠正因为不是个强国,才格外惜才,但对于他们这些异国人,也不见得能做到毫无芥蒂。
“皇上,一个人在何地出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何处落地生根,开花结果。”她以不变应万变。
“也对,你收了个后院人,小两口感情可好?”
她噙着一抹甜美笑意,脸庞也柔软了几分。“除了脾气有些别扭之外,别的还行。”
萧儒难得看到秦长安流露出来的女子娇态,却不知这是障眼法而已,他意味深长地说道。“等你有了子嗣,他们就是道道地地的北漠人了。”
她眸光闪过一抹熠火:“但愿我的子女争气,能为北漠出一份力。”
她的话中肯又诚挚,萧儒听的窝心,心情大好,笑着击掌:“让你那位后院人加把劲,朕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秦长安从皇帝寝宫退了出来,暗自啼笑皆非,虽然北漠人性子耿直,但无论哪国的天子,全都不是省油的灯。
萧儒表面上赞成她跟明遥的结合,实际上旁敲侧击,是在探虚实,想见她是否对四皇子存着不该有的心思。
越想越觉得情蛊这事,看似让她陷入困境,实则为她开辟了一片新天地。
一切尽在掌握,她不必卷入皇家的浑水,反而乐得轻松。她一想那个从鬼市上买来的怪蛋,脚步不自觉又到了常去淘宝的古玩店。
古玩店后面有个书楼,里面全是市面上难找的孤本,当然,不只是医术,农务、建筑、水利甚至小说杂册都有。
在满是灰尘的书柜最上层,她看到一本插画图,翻看着,尽是她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奇珍异兽……只是,插画旁边的文字却是她不认得的。
果不其然,她在最后一页,看到一种鸟,铁灰羽毛,一对鹰眼,体形如鹏,在高山悬崖边徘徊,悬崖上有硕大的鸟窝,窝里的鸟蛋也是铁灰色的。
不就是她家里的那颗?!
她眼睛一亮,询问钱掌柜。“这是哪国文字?”
钱掌柜看了看,不太确定地说。“我年轻时候去蒙沽的时候,好像看到当地族人是这样的文字。”
蒙沽文字?她抿了抿唇,那可是北漠更北的地方啊,据说那里连片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
“钱掌柜,这本书我要了,还有,你替我关注一下可否有能翻译蒙沽文的人,我给高价。”
“我一定帮郡主留心。”
将书册包好了,揣在怀里,她突然想到什么,回头在里屋墙上看了眼。
“那幅画呢?”
钱掌柜一脸茫然。“郡主要什么画?”
“一月前,你这儿不是有一幅欧阳临画的肖像吗?是个年轻的男人。”
“喔,您说那个啊,前几天那对主仆来了,又把它买回去了。”钱掌柜滔滔不绝:“那个小厮说,他们已经渡过难关,他家少爷想把这幅画放在家里,留给自己的子孙供奉。我一文钱都没加,二十两卖给他们,也算成全他们一桩心愿。”
“你瞧见真人了?”她好奇地问。
“那位少爷虽然没站到我跟前,但他就在对面,身形气质跟画里的一模一样,绝对错不了。”
“钱掌柜,你怎么用身形气质来分辨?”她无语。
“他戴着蓑帽,看不清脸那。”
她哑然失笑,什么时候起,皇城多了这么多“没脸见人”的男人了?
……
“还守着那颗蛋呢?”不知何时,明遥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
屋子里特意空出来,放了个孩儿床,只是小床里的不是婴孩,而是一颗铁灰色的蛋。蛋被棉被包裹,周围一排蜡烛,一天十二个时辰烛光不灭。
“光照、温度缺一不可,你说还要不要抓只母鸡或大鹅来孵着?”
他关上门,榻上倚着的女子,赤着雪白的玉足,长裙因为她双膝曲起而露出一截小腿,长发垂泻。
唯有在内室,他才能看到她娇柔的一面,心情不免有些曼妙,他不想破坏这一抹绮丽风情。
“这是什么书?”
“说是蒙沽文,不过蒙沽在关外啊,能找到语言相通的翻译可不容易。”她叹了口气,抬起美眸,幽然望向他。
明遥很少看到她这么犯愁的模样,不知为何竟然牵动心弦,他低声说。“的确是蒙沽文。”
“你认识?”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眸子放光。
他移开视线,不去看那双美的惊人的眼,刻意忽略她的期待。“只是见过,还谈不上能翻译。”
那双琉璃般的眸子,瞬间黯然失色,说不上来怎么有些失望。
明遥若有所思,不自觉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看似跟平日一样默不作声,眼神却深不可测。
秦长安只是随意瞥了一眼,突然坐不住,脚底一股凉意直直地窜上来,心里隐约恐惧着,却又说不清自己在抗拒什么。
记忆深处,好似也有个人会有这样的小动作,尤其是……他在算计什么的时候。
“你很喜欢这个玉扳指?”她强装镇定。
“郡主凡事能想着我,我当然欢喜。”他很冷静。
“几日后,我进宫给皇上看病,如果一切顺利,我会请皇上给你撤销奴籍。”她强压下心中的骇然,看向那双闪耀着清冷光辉的黑眸。
他不说话,紧紧握着她的手,却察觉她手心一片寒凉。他本以为她说的为他抬籍多少带点缓兵之计和安抚人心的意思,可她的坦率,却令那异样的情绪再度蠢蠢欲动。
“如果你感激我,就替我看着这颗蛋吧,我回去睡觉了。”她将手抽出,不甚优雅地打了个哈欠。
明遥的脸上,终于有了几不可察的笑,也对,就算如今是北漠郡主,她骨子里就从来不是个大家闺秀!但那又怎么样?那些胆小如鼠的闺秀没一个不怕他的,都是些废物!但秦长安不一样。
对,她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蒙沽文,他当然是看得懂的,只是——他不得不藏拙。
想到此处,他眼底的笑意摇曳晃动,喉咙溢出一连串的沉笑,这丫头可不是个吃素的纸老虎,精得很,他还不想太早暴露。
或许,他可以换个法子来帮她。
五日后。
皇帝寝宫内,皇帝服下了麻沸散,陷入昏睡,吴公公将他翻过身来,背上果然有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瘤子。
半年前她为皇帝解毒的时候,瘤子只有黄豆大小,虽然解了阴骨散,但毒性却催发了瘤子的生长速度,还让皇帝痛的辗转难眠。
对她而言,只要救了皇帝,又能为她记上一笔功劳,有底气跟皇家人谈条件。
皇宫,也是她的战场。
秦长安脸上系着白面纱,打开药箱,取出以酒锦袍的利刃,素手压下,准确地切下第一刀。
旁边两个三十来岁的御医,眼看着她的面纱上溅上几滴鲜血,不由地面色微变。
枉费他们学了三十年医术,还不如一个女人!
她面无表情,神情专注,面纱外露出的眸子冷光流离,毫不迟疑地又下一刀。
“止血。”她嗓音清冷。
御医急忙抹去从背上淌下的大片鲜血,一脸紧张,额头已有冷汗。
“金盘。”她又说。
另一个御医捧着金盘,见到一颗血肉模糊的瘤子滚进来,忍不住想吐。
她无心顾及旁人的脸色,拿起羊肠线和金针,马不停蹄地开始缝合,半个时辰后,她才转身,仔细洗手擦净。
两个御医一道看向皇帝的后背,如今只有一条新鲜疤痕,切口整齐,他们面面相觑,难掩心中激动。
给皇帝动刀,考验的不只是手法经验,更多的是处乱不惊的胆量啊!亲眼一见,才对这个平民郡主佩服的五体投地!
她细心地嘱咐:“吴公公,皇上会在半个时辰后醒来,一定要喝止疼补血的汤药,千万不能忘记。”
“小的都记得。”吴公公将一个镶着宝石的木匣递给她,恭敬的很。“这是您要的天山雪莲。”
她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没错。”其实皇帝的毛病并不棘手,根本用不到雪莲,一朵雪莲不过是她的出诊金,给真龙天子动刀,怎么着也值这个数吧,不算狮子大开口吧?
“小的派人送您出宫。”
“劳烦公公了。”
回到郡主府,已是深夜,耗费太多心力,累的她倒在床上就睡。
隐约有人在替她脱衣服,胸前的一颗颗盘扣耐心地解了,她警戒心很重,一向不会放任自己谁的太死。
“珍珠?”她闷哼一声。
没人回应。
那人的手继续在她腰间,解开了裙子,她攸地睁开眼,给她宽衣解带的人不是明遥还能是谁?!
她由着他把她剥的只剩下里衣,连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更懒得把不请自来自动爬床的明遥踢下床去。
他眼捎微掀,替她拆了发拆,解放一头青丝……只是,他眸子一暗再暗,撩起一缕变淡的发丝靠近他的鼻尖,不悦至极。
谁把那黑亮美丽的头发毁成这样?!
他整夜坐在她身畔,在他稀薄的感情里,或许连什么叫真心对待都不会。他的僻性是骨子里带出来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铸就了他无血无泪的格调,但是为何遇到她,那种不能随心所欲的挣扎就出现了?连她发色的变化都耿耿于怀,这不是病入膏肓是什么?!
他的脾气一向坏,无心改也不想改,但如今却为了不想吓着她已经是忍气吞声到了极点——吓着她?
心中再度传来阵阵寒意,他料事如神,行事狠辣,竟也没料到有朝一日会担心一个女人知道他的本来面目?
可笑,多可笑。
半个月后,钱掌柜派人送来消息,说是找到了一个来北漠做生意的蒙沽人,可以代为翻译,但那人不肯见权贵,只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好。”她点头,微微一笑。“钱掌柜我信得过,就麻烦他了。”
将奇书用蓝布包了,传话的小厮笑嘻嘻地收了跑路费,回古玩店去了。
钱掌柜做事果然可靠,两天后就把翻译好的书页送来,秦长安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这才知道这种鸟叫灵隼,是一类罕见的猛禽,但生性警觉机灵,饲养驯熟后,可以帮助打猎。但这里的打猎却不同一般的含义,它对珍贵药材的嗅觉极为惊人,就算耸入云端的高山之巅,它也可衔来。关键的一点是,它忠诚度很高,到死只会忠于自己第一眼看到的主人。
原来是一颗宝贝蛋啊。
她丢下书,摸了摸那颗铁灰色的蛋,不知是否是错觉,蛋壳好似有了从未有过的温度。
书上说,用主人的鲜血,就能孵化隼蛋。
银亮的匕首当下就在指腹上割下一道,鲜血顺着指头,滴落在铁灰色的蛋壳。
歪着螓首,她睁着发亮的美眸等了许久,也不见这颗蛋有任何动静。
就在这时,珍珠的声音在外传来。
“郡主,歇雨楼的药酒出了点问题——”
“我这就来。”
她出了门。
三个月前做的同批药酒,五十坛子全都发出诡异的酸味,歇雨楼的仆人们全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这么多药酒泡汤了,这一笔损失的可不少啊。
“是谁看守酒窖的?”
“回郡主的话,是赵钱和孙李。”管理酒坊的老马据实以告。
“郡主,小的冤枉啊。”两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吓得脸色惨白。
“老孙,把他们赶出去。”她丢下一句,看也不看他们,独自走出歇雨楼,思绪飞快运转。
虽然药酒不需要她亲自酿造,但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
五十坛酒全都坏了,要么是见鬼了,要么是人为的毁坏。
她相信后者。
她或许成为有些商户的眼中钉,但郡主的身份,什么商家敢在她的铺子里动手脚?
她看出那两个年轻人不会动手,故意错判此事,就为了引出藏身在酒坊里真正的大老鼠。
街巷新开了一家烤鸭店,香味勾人,排了长长的队,等待的客人们中有个大高个,刚硬的头发编着细辫,一对毛毛虫般浓密的眉毛,古铜肌肤。
如今是初冬,他还穿着露膀子的短打布衣,一身惊人的肌肉,被烤鸭勾去了魂魄,目不斜视,眼睛暴突,一边等一边擦口水。
北漠民风开放,经常看到不同打扮的人,有的是偏远的民族,有的是异国人,这个男人是关外人吧。看他那副馋样,肯定这辈子没吃过烤鸭。
她笑着走过那条排队的队伍,偶尔有认得的民众对她行礼问候,脑子里飞快闪过的什么,她最终没有抓住。
入夜。
明遥懒散地在烛下翻着书,梁上有了动静,一个黑衣人好似瞬间出现在他床畔。
他挑了挑眉,毫无惧色,将瓷枕丢过去。
剑气扑面而来,把他丢过去的瓷枕震碎,明遥黑眸一沉,这杀手是顶尖中的顶尖。
他拂去床边的碎片,幽幽地说。“我不问你是谁派来的,我只问对方出了多少赏金请得动你,我出双倍。”
杀手哈哈大笑:“就凭你?一个倚靠女人的后院人?”
话音未落,杀手提剑刺去,清楚这一剑过去,立马能取了眼前男人的小命。
明遥灵敏闪过,看清杀手眼底的一丝错愕,显然,他会武功出乎对方意料。
凭空出现的魁梧汉子,生生握住那一把剑,然后,用力一折,剑身居然断成两截。
就在杀手虎口震裂,心神大乱的下一刻,汉子已经将对方飞踢,身形鬼般移动,手里断掉的剑端,拂过对方喉咙。
血花喷溅上雪白墙面,见血封喉。
明遥嫌恶地看着全过程,黑眸中满是阴森,是个高手,可惜,不能被他所用的,就只能是一具死尸。
他不自觉地掩鼻,泄漏对血腥味的极度厌恶,冷声说。“惊雷,谁让你把这里弄得一塌糊涂?”
“对不住,爷。”这汉字就是小厮惊雷,他懊恼地看着满面鲜红的墙壁,一脸面壁思过的表情。
“明早我回来,别让我闻出一丝血味。”这个屋子不能睡了,他毫不迟疑地迈出门槛,走向秦长安的院子。
秦长安衣服脱到一半,就看到明遥推门而入,她清丽的脸上没有表情,轻轻冷冷地说。“门在那里,就是需要敲门才能进的。”
“后院来了刺客。”他沉声说,明目张胆地欣赏着那一片雪白的美背。
“刺客?”她转过头来,“杀你?”
“也可能是冲着你来的,杀了我,你也活不了。”他挑明了。
“解决了?”她又问,眼前的男人不见半分狼狈,身上连一滴血都没有,显然没受伤。
他徐徐一笑,连眼底都染上一抹轻狂,朝她伸出双臂,动作依旧透着高贵优雅。“郡主要不要仔细检查一下?”
她转过脸不看他,气定神闲。“刺客显然不够强,否则,你还有心情跟我开玩笑?”
“没人告诉我,当郡主的男人也会面临层层杀机。”他突然变脸,满目倨傲森冷。
“现在知道还不算晚。”她回眸,拍拍他的胸膛。“你以为郡主府的软饭这么好吃?”
明遥的脸微微僵硬起来,一开始有气,但突然又想笑。
这女人……他看上的女人果然有趣极了!
“白银,让护卫队打起精神来,别让外头的刺客以为郡主府是狗洞,想钻就钻。”她朝着门外吩咐。
“是,郡主。”白银马上离开。
“这么早就睡?”他留意到屋内有了暖炉。
“北漠的冬天太冷了。”她迅速地钻入被窝,只露出一个脑袋。
他的眼底有了星星点点的笑,软化了身上的清冷孤傲,他从容不迫地宽衣解带,上了床。
“我已经让护卫去了后院,回你屋睡去。”她一脚抵住他的胸膛,不让他躺下。
明遥身子岿然不动,视线落在胸前的秀足上,眸色渐渐晦暗起来。
向来只有他征服别人的份,让人毕恭毕敬跪着舔他的脚趾头!
偏偏肌肤下的血液,却为之沸腾,滚烫翻涌,就因为天底下只有她敢这么对他!
察觉到他散发出来的亢奋毫不掩饰,她想起以前那吃过亏的一幕,猛地缩回了脚,心跳如鼓,怒气染红了那张芙蓉美貌。
明明对他没有好脸色,他还兴致盎然,难道是受虐狂?
“长安,你的脚好冷。”他察觉到她的体温带些寒凉,过去也是这样吗?他怎么没留意?
“我生来如此。”她轻描淡写,其实不然,是这两年随着她发色变淡,四肢也失去了往日的暖意。
他淡淡叹了口气,轻柔地拥住她的肩膀,她一开始想推开他,却又惊讶于男人极为温暖的身躯,光他一个人,就抵过好几个暖炉。
“平日看你奔走东西,还以为你身体强壮,原来就是只纸老虎。”
她的粉唇抿成一线,看似戏谑的语气,细听之下,仿佛还带着别的情绪。
这张常常带着固执的脸,跟印象中的少女完全一样,他嘴角含笑,眼底一派春色荡漾的暖融。
她微微一怔,只因为他温暖的身体而没把他赶走,实在不像她,可是为什么对他诸多宽容?难道就因为他们有着类似的境遇?她曾是罪臣之女,而他是罪臣之子?
“酒坊出了奸细,五十坛子的药酒全都报废了——”她适时地转移话题。
“只是不能喝,还称不上是报废。”他安分守己地抱着她,没有其他动作。
秦长安眸光一亮。“怎么说?”
“酒池肉林,你可知道?”他和颜悦色。
她面色微变,突然想通了。“你是要我把那些发酸的药酒当成滋补的药浴,稀释后,卖给需要的人?”
“不可行?”
“可以试试看。”她点头,药酒是货真价实的药材浸泡酿造,只要降低价格,药效也在,不愁没人来买。
既能降低她的损失,又能方便别人,是一举两得的好法子。
“阿遥,你很聪明。”她笑了。“若你以后走商道,我跟你当对手,也许未必斗得过你。”
“那我答应你,将来不做你的对手,我们两个不必斗来斗去。”
她一愣,本以为他就是随口敷衍,却见面具露出来的那双眼,好亮好亮。
“我突然很好奇,阿遥你以前长什么样。”她心中一动,脱口而出。
他眼底的光虽然闪烁,却不曾熄灭,嗓音异常平静。“姑且当作是天下无双的美男子吧。”
闻言,她噗嗤一声笑出来。“老鸨也夸你风华绝艳,看来是没差。”
她的笑声穿透他的胸膛,那一刹那,他的心都热了。他不由自主地将她拥的更紧,将脸贴在她的耳畔,摸了摸她小巧的耳垂。
一个高贵冷艳的男人,就着明遥如今的身材轮廓,慢慢在脑海里勾勒出来雏形,他总是眼神淡淡,难得一笑。
然,一笑倾城,再笑倾国。
她被自己的想法震慑住,摇了摇头,拍掉他的手,一个正气浩然的男人怎么会对她动手动脚的?刚才的所有幻想,瞬间磨灭。
“夜清歌说你以前可是清心寡欲的,他果然不了解你。”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森眸半眯,宛若一头慵懒野兽。他从不避讳对女人的*,不就是跟吃饭睡觉一样,食色性也,他对人的控制欲和独占欲向来强烈。清心寡欲……多让人嗤之以鼻。
美眸流转间,心思渐渐沉淀,她许久沉默着。
“怎么?”他不喜欢看她沉寂在过往中的表情,那让他觉得无法看透她,更觉她离自己遥不可及。
“如果有人跟你一样,不沉湎过去,一切往前看,明白放过别人,其实就是放过自己……那该多好。”才几个月,明遥就能振作起来,后院人的身份不曾让他自怨自艾,不照样生龙活虎的?
他知道她指的是陆青铜。
陆家兄妹,真是连他都颇为费解的关系,在他从春猎回京,陆青铜已经是王府护院。
但一空下来,他还是在劈柴。
“陆青晚死了。”他无情告知。
“死了,终于死了,死了才好。”陆青铜手里的斧子一滑,落在离他布鞋旁,险些斩断脚趾头,他失魂落魄,呢喃自语。
“她是不是你的亲妹妹?”就连性子如厉鬼般残忍的他,都听不下去,她是怎么对陆青铜,恨不能把心掏出来!他想把陆青铜也拉出去砍了!
“总比活着,却要被你践踏蹂躏的好。早点去投胎,选一户好人家,下辈子活的轻松点,嫁人生子。”陆青铜挤出一个落寞至极的笑,那张有刺青的脸几乎不能看了,然后,抓起斧子,啪一声,木桩砍成两半。
从思绪中抽离,明遥看向已经在他怀里睡着的女人,摊上那么个狼心狗肺的二哥,是不值。
更别提,在他见过秦峰后,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
陆青峰、陆青铜跟陆青晚的长相,怎么都不像是亲兄妹……那么,陆青晚的身世必当有猫腻。
指腹拂过她挡住眉眼的刘海,眼底溢出连他都不曾发现的淡淡温情,从何时起,自己被他不齿不屑的儿女情长绊住了?
……
“郡主,您想的法子真有用,老孙用了那些药酒泡了两次,老寒腿都好很多了。”老孙满脸堆笑,精神矍铄。
“酒里还有酸味吗?”
“您放了银桑花,果然把酸气都驱除了,只剩下花香,这一招真是妙啊。”
“明天运到歇雨楼售卖,以小坛子盛好,前一百位免费赠一小坛。”她嘴角含笑,神色平和。
“这么多?银桑花的成本可不便宜啊。”虽然是稀释过的药酒,但后来又添了不少药材,这些都是银子。
“药酒坏了,这个法子是应急的,但如今我改主意了。以后,我打算把药浴开发出来,不管养肌美肤,还是安神助眠或者是缓解老寒腿都成,所以,要靠百姓们的口口相传,这一百份当作是试用,很值当。”秦长安柔声说,商场上,另辟蹊径才能闯出属于自己的新天地。
老孙听的连连点头,他三代经商,但还是被秦长安经商的独特手法所吸引。
“你出去吧,把玛瑙喊进来。”她挥挥手。
进来的是个十六岁的年轻女子,穿着酒坊工人的衣裳,头上扎着蓝色头巾,清秀的脸上朴实无华,属于在人海中不会多看一眼的平凡长相。
“有怀疑的对象吗?”她挑了挑眉。
“有一个。”玛瑙一开口,却是黄莺般悦耳动听的嗓音。“在赵钱孙李被赶走后,他没几天就借口回家探亲,一走了之。”
赵钱孙李当了替罪羊被赶走,是秦长安的一场戏,演给有人之人看而已。他们两个小伙子,如今正在药田干活。
“我想他还会回来的,如果药浴卖的红火,他的主子肯定会派他继续暗中破坏。”她眸子清冽如水,思绪分明。“这次,我们等着瓮中捉鳖。”
“是。”玛瑙恭顺地回答。
她浅浅微笑:“玛瑙,你在酒坊待了一年,等抓到这只臭老鼠,就该回到我身边来,我提你做一等大丫鬟,否则,都快没人记得你是我的四婢之一了。”
玛瑙呆住,两眼泛红。“奴婢还以为郡主不喜欢奴婢……”
四个贴身婢女,只有她是进了郡主府没多久就被送到酒坊里来的,翡翠还冷眼嘲笑,她曾经伤心了好一阵子。
“你祖父是酿酒的,当初酒坊缺人,我把你丢在这里,就是想看看你能不能胜任。”
玛瑙抹了一把眼泪,依稀记起来,她好像真是在郡主询问家世后,才到了酒坊,不禁破涕为笑。
“是奴婢不懂郡主的良苦用心,奴婢太笨了。”
“你呀,笨的可爱。”她无奈摇头,哭笑不得。玛瑙是宫里的宫女,她以为宫女个个都是人精,一点就通,当初才没有多做解释,结果却成了冷酷无情的主子。
“郡主,奴婢一定竭尽全力逮住这个酒窖里的臭老鼠。”玛瑙捏紧小拳头,一脸誓死效忠。
“凡事小心些。”秦长安点头。
“五皇子送来的拜帖,郡主。”老孙敲了敲门,玛瑙低着头退出去。
她翻开看了下,接过下人递来的马鞭,随即骑马前往皇子府。
萧涌已在正厅等她,他刚从灾区赈灾回来,人晒黑不少。“长安,我在灾区大半个月,鸟不拉屎的地方果真无聊透顶,赶紧陪我找乐子。”
“什么乐子?”她脸上有笑,自从发现她胆子大过男人后,这个毫无野心的五皇子就把她当成狐朋狗友了。
“摔跤,没见过吧?”萧涌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还真没见过。”
说着话的功夫,两人就来到了院子里,用碳粉画了个方方正正的框,铺满细沙,两个魁梧高大的汉子只着长裤,光着脚丫子,虎目腾腾,架势很足。
“开始吧。”萧涌跟秦长安一道坐下。
汉子们拽着对方的裤腰带,互不相让,厚实的脚板子重重一踩,扬起金色细沙。赤手空拳的搏斗,竟然也不全凭蛮力,细细一看,其中不乏技巧。
秦长安按住椅子的扶手,看的聚精会神。
蓝裤的汉子被人摔出黑线,拍了拍身上的沙子,激发了斗志,在第二轮轻巧闪过对方的攻击,抓住红裤汉子的脚踝,重重一甩,膝盖钳制住敌手的后背,总算打成平手。
“怎么样?”萧涌嘴角扬起沾沾自喜的笑。
“精彩。”她慢慢击掌,转过脸。“摔跤也讲究巧劲,让人大开眼界。”
“算你识货!长安,你实在是跟一般女人不同,女人们对赤膊的汉子摔来摔去可没兴趣。”萧涌一掌拍上她的肩膀,却被她灵敏避开,他悻悻然地扯唇一笑,夸夸其谈。
“他们都是关外人,从小练习摔跤,每年草原上会有摔跤比赛,拔得头筹的勇士就是全族膜拜的英雄。”
漫长的沉默,充斥在两人中间,过分安静的秦长安,让萧涌顿觉陌生。“发什么呆啊你?”
秦长安心头微震,眼前依旧是汉子们摔跤的画面,但脑海里却飞快闪过什么……回到半月前她在街巷烤鸭店前看过的那个异常高大却一脸馋相的男人。
她虽然称不上过目不忘,但记性素来不差,只是有什么梗在脑子里,她不由地将食指搁在唇上,要旁边的男人噤声。
他太吵了。
萧涌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老实巴交地把嘴巴闭上了,他可是名副其实的北漠皇子啊!他老子是皇帝啊!
耳边终于清净了。她痛苦地皱着眉头,眉心的红痣好似在白玉的肌肤上镶嵌着一颗红宝石,唇中溢出一个字。“蒙……”
萧涌古怪地盯着她的异样,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她依旧在回忆,心神回到靖王府的晚宴,她只是偷偷看了一眼,就被一个大块头当成探子拎到宴会厅,也就是那一晚,龙厉当着众位官员的面,宣告她是他的玩物。
眼前的蓝裤大汉凌空翻身,抓住红裤汉子的裤腰带,往背一推,将将近两百斤的汉子摔过脑后,刹那间,满地黄沙飞扬迷了眼。
“好!”秦长安一拍扶手,攸地站起来,眸光犀利如刀。
她想起来了。
那个大块头叫蒙图,关外人,力大如牛,一身愚忠,正是龙厉的属下!
他怎么会出现在北漠?!
她端着茶杯的手,指节发白。
匆匆告别了萧涌,她直接去了将军府,在书房见了秦峰。
“大哥,你不觉得这两个月,京城出了很多事吗?”她眼神一凛,开门见山。
秦峰放下手里的军事地图,跟她对视。“怎么说?”
“画舫沉湖,曲国舅纵马摔死,四皇子得了花柳病,夜清歌被划花了脸,明遥遭遇刺杀……我甚至在街巷看到了龙厉的属下!我有种不详的预感,这些事看似独立,实则还有暗中的联系。”她深吸一口气,脸色发白,才徐徐将心中的不安吐出。
“你怀疑靖王的眼线来了北漠?!”秦峰肃然的面孔沉下,刀疤也微微扭曲。
她忧心忡忡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