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檐

作者:阿琐

  当年乌拉那拉阿巴亥,被努尔哈赤一废一立,再度回到盛京时,与皇太极打上照面。

  两人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阿巴亥对他说:“凡人凡事都有报应,不过是早一些晚一些,皇太极,你说呢?”

  那时候的阿巴亥大妃,必定还想着有一天,能拥立自己的儿子成为努尔哈赤的继承人,而努尔哈赤对年少的多尔衮表现出的喜爱,亦是兄弟大臣们有目共睹。

  甚至有人说是因为不舍多尔衮遭受母子分离之苦,才把阿巴亥重新召回,但如今这一切都不重要。

  人算不如天算,老天若再多给努尔哈赤五年,也多给阿巴亥五年,待多尔衮长大成人,二十岁建功立业的他,一定就有资格和兄长们争。

  哪怕多一天,让努尔哈赤当众说下最后的遗愿呢,可惜他赫然长辞,什么都没留下。

  当时只有阿巴亥独自在努尔哈赤的身边,或许父汗有遗嘱,但谁也不会相信从阿巴亥嘴里说出来的任何一个字,即便是真的。

  “退下吧。”

  皇太极将茶碗搁在沙盘边,茶水已经被沙土迅速吸收沉到底下去,表面只留下浅浅一层水迹。

  正如他的心,过去做下的一切,都沉淀在最深处。

  为了得到汗位,不断地排除异己,打压手足,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皇太极的双手沾满了人血。

  他一手策划了阿巴亥和代善私通的阴谋,当阿巴亥再度归来,他又亲手为德因泽合上了双眼。

  忘不了德因泽临终前对他说:“贝勒爷,我会在天上看着您,保佑您,您一定要成为大汗……”

  皇太极闭上双眼,握紧了拳头。

  此时,尼满从门前进来,问道:“大汗,您今晚在哪里休息?”

  皇太极松开拳头,问:“她们都歇下了吗?”

  “您今晚一直没发话,大福晋那儿也亮着灯呢。”尼满应道。

  “孩子们呢?”

  尼满笑道:“今天没带小格格们去赴宴,雅图格格生气了,既不要兰福晋也不要玉福晋,跟着乳娘走了。”

  皇太极走到桌前,点了几本折子让尼满收起来后,便往门外走。

  三月的夜晚虽然依旧寒冷,到底已是春天,只会冷得让人清醒,不至于连呼吸都苦难。

  宫人追来请大汗披上风衣,被皇太极推开了。

  行至凤凰楼下,只见一行人点着灯笼出来,夜色里便能看清是玉儿的身影,皇太极心头一紧。

  大玉儿朝着女儿的住处走去,压根儿没往这边看,直到身旁的人提醒,像是大汗在这里,她才转身眯着眼看了会儿,欣然道:“大汗?”

  大玉儿从宫人手里拿过灯笼,径直朝丈夫走来,皇太极立时收敛了面上的情绪。

  “这么晚了,去哪里?”皇太极问,显然大玉儿不是要去凤凰楼或大政殿找他。

  “去看看雅图,把她接回来。”大玉儿无奈地笑着,“今天没带她们去大阿哥府里赴宴,生好大的气,连姐姐哄她都不要。哭了半天,犟头倔脑地跟着乳母走了,你说她这性子,到底随了谁。”

  “还不是你?”皇太极的心,渐渐软下来。

  “那也是阿玛宠的,最你的闺女,她现在可得意了。”大玉儿气呼呼的,可又笑道,“我要去接雅图了,再晚她就该睡了,大汗也早些休息。”

  既然要把女儿带在身边,大玉儿知道皇太极今晚不会在她屋子里留宿,可她舍不得女儿一个人生闷气。

  正如齐齐格嘲笑她的,之前决心把孩子让乳母带着睡,再也不回侧宫,不知送了多少回,她回回大半夜去把孩子接回来。

  自然了,那会儿皇太极不常在家中,她的心思可不都在女儿身上。

  “一道去吧。”皇太极却从大玉儿手里拿过灯笼,“雅图长大了,你抱不动她,这么冷,你让她自己走过来吗?”

  “有……”大玉儿欲言又止,她本想说,有嬷嬷能背,可皇太极愿意跟她一道去,她心里多快活,雅图一定也会高兴。

  她没有拒绝,跟上皇太极,丈夫很自然地牵了她的手。

  他们到了女儿的屋子,雅图已经睡熟了,小孩子哪里来那么大的气性,大玉儿在她的脸蛋上戳了两下,又捏捏小鼻子:“坏东西,就会折腾额娘。”

  皇太极皱眉:“别把她弄醒了。”

  大玉儿不服气地看着他,却在丈夫的眉宇间察觉到些许异样,便问:“怎么了,有不高兴的事吗?”

  皇太极嗔道:“好好的陪你来,怎么就不高兴了?还抱不抱了?”

  大玉儿摇头:“明天我早些过来便是了,外头冷,抱出去怕着凉。”

  她起身吩咐乳母嬷嬷们,好生照顾格格,又去看了看阿图和阿哲,皇太极跟着她到处转,大玉儿忍不住又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皇太极没好气地拍了她的额头:“我看看自己的女儿不行?”

  大玉儿狐疑地瞪着他,而后被拉着手,径直去了凤凰楼。

  那一晚,皇太极特别的凶,索取之间强烈的占有欲,让大玉儿销-魂蚀骨,她很少会求饶,可实在受不了,都缩在皇太极的怀里哭了。

  皇太极温柔地擦去她的泪水,嘲笑她没用,哄着她宠着她,受惊的人委屈地呜咽:“你把我弄疼了。”

  “是我不好。”皇太极捧着玉儿的脸颊,仔细地看着她的面容,玉儿不会背叛他,绝不会。

  隔天清晨,多尔衮正准备出门,站在门口挽袖子,齐齐格见帽子上的穗抽丝了,便折回去为丈夫整理。

  却是此刻,多尔衮的亲信来了,神情紧张地在他耳边低语,那一字字钻入耳朵里,犹如五雷轰顶,面对千万敌人面不改色的男人,竟是脸色苍白。

  齐齐格捧着帽子来,看见他这模样,便问:“你怎么了?”

  多尔衮脑筋飞转,这件事必定会传到齐齐格耳朵里,他要如何应对,才不会勾起妻子的怀疑。

  不论如何,他绝不能让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知道他对玉儿的暗恋,那样会害了玉儿,她根本是无辜的。

  “他们说……外面传言,我和玉福晋有私交。”多尔衮僵硬地说出这句话。

  “玉儿?”齐齐格的脸色也变了,聪明如她,竟一时不明白到底怎么了。

  多尔衮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说是昨天,我和玉福晋在豪格府中的后花园私会。”

  齐齐格怔怔地看着他,一个激灵,脸上顿时恢复了气色:“那不是我吗?对啊,我穿着玉儿的风衣呢,是玉儿非要穿我的,是哪个混账东西眼瞎了,把我认成玉儿,还赖上你?”

  多尔衮松了口气,附和道:“必定是看错了。”

  齐齐格则又紧张起来:“传得厉害吗,皇太极会知道吗,他那个人疑心那么重?”

  多尔衮道:“这么尴尬的事,我如何去说,可是等他来问,似乎也不合适,真是……”

  齐齐格脑筋活络,忙道:“我去说,我和姑姑说,姑姑会告诉皇太极的,这事儿当然要说清楚了,当时还有海兰珠姐姐在呢,皇太极不能不信。”

  多尔衮彻底放心了,扶着齐齐格的肩膀说:“当年额娘就是被诬陷与代善私通,同样的把戏,怕是又有人翻出来玩,而我还恰恰是额娘的儿子,更中他们的心意。齐齐格,之后不论有什么事,咱们俩商量,你千万别听外人的话。”

  齐齐格眼眉弯弯地笑着:“那是自然的,我不信你信谁,你放心。安心去上朝,千万别露在脸上,就算有人捅到你面前来,你冷笑两下就是了。等我下午进宫去向姑姑解释,若是这会儿就赶去,显得咱们多怕他们似的。”

  “好,有什么事,随时派人来找我,我不在十王亭,就在城外练兵场。”多尔衮道,“你自己也小心。”

  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自然不是皇太极的亲信传的,而是豪格。

  豪格的小妾,也看见了这一幕,当时齐齐格背对着她,她没看见脸,只认得风衣,之后怕被人发现就跑了。

  宴会结束时,她跟着福晋们一道送客,就看见玉福晋披着那鲜亮的风衣,宫里宫外的人都知道,玉福晋爱穿红色,她穿红色,旁人就不会再穿。

  豪格没来得及和他的谋士商议,便认定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大玉儿途中离席,那是所有人都看见的,后来多尔衮走的时候,她们还没回来呢。

  这种事不需要证据,捕风捉影就够喝一壶的,多尔衮屡屡让他颜面扫地,处处都要和他争短长,这一回,怎么也要扒掉他一层皮。

  而传言一旦说开,多尔衮和大玉儿之间的细枝末节都被好事之人翻出来,练兵场遇袭的事,便是多尔衮单枪匹马救出大玉儿。当时在山上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不知道,就能随便说。

  日上正午时,大玉儿在书房里,看见门外的宫女在好奇地打量她,她觉得奇怪,避开孩子们来问,几个宫女支支吾吾,她稍稍冷下脸,她们就腿软了。

  得知自己被传与多尔衮私交,大玉儿愣住了,她一年半载都见不到多尔衮一回,私的哪门子交?

  可是,她记得清清楚楚……多尔衮那天在山上,拼了命地喊她的名字。

  他将自己捧在怀里,脸上的神情,仿佛就是齐齐格传说中,皇太极去接姐姐的时候,让齐齐格万分憧憬的神情。

  “格格?怎么会有这种事?”苏麻喇气疯了,“咱们从不惹麻烦,麻烦怎么总是惹上咱们。”

  大玉儿傲然道:“因为我是皇太极心尖上的人,怎么不见他们去编排颜扎氏,怎么没窦土门福晋什么事?真可笑。”

  苏麻喇恨道:“可别再惹上大格格,大格格那样的性子,会被吓死的。”

  大玉儿道:“姐姐平日里连门都不出,再算上姐姐的话,他们真就是蠢到家了。”

  若是之前,格格必定怒气冲冲地去找人理论,可她今天却格外冷静,转身回书房,继续坐下来看书,苏麻喇也被拽回去了,被吩咐:“不是什么大事,别慌。”

  苏麻喇悄悄地看着格格,她身边的人,当真是不一样。

  不像两年前她突然变得开朗活泼,突然开始顶撞反抗大福晋,这一回,是一点一滴地变化,不急不躁,一切都刚刚好,苏麻喇觉得自己,仿佛能看见一个人的成长。

  然而大玉儿,还没能有苏麻喇想的那么好,她的心里终究有些乱的。

  想起昨夜皇太极那样用力地折腾她,记起了姐姐留下之前,皇太极让她心里仿佛缺了一块的那场欢-爱。那是他的男人,他的丈夫,她再了解不过。

  “他昨晚就知道了吗,他生气了,他相信了?”大玉儿心里反反复复地问,她得不到答案。

  大政殿里,皇太极憋着口气,果然天一亮,各种乱七八糟的传言,纷至沓来,他还没查到源头在哪里,或许当时在后花园里,不止一双眼睛。

  记恨多尔衮的大有人在,记恨他的,更是数不胜数,这样一箭双雕的事,何乐而不为。

  但愿别是豪格,皇太极在心里默默地想,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不要那么蠢。

  午后,齐齐格来了,哲哲见了她,主动问:“是不是为了那件事?”

  哲哲有她的思量,这事儿千万要稳住,所以她不能对齐齐格端着,主动一些,将姿态低调一些,大家一道来解决。

  齐齐格轻轻松松地笑:“姑姑,您问过玉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