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檐

作者:阿琐

  “去赫图阿拉做什么?”皇太极耐着性子,坐到了大玉儿的对面,与昨天判若两人,“躲着我,躲着海兰珠?”

  大玉儿点头:“不然你见到我,又会发脾气,而我不开心,姐姐就会难过。”

  皇太极道:“你离开,她会更难过,你以为她会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

  大玉儿平静地看着皇太极:“说到底,皇上是不愿姐姐难过。”

  皇太极坦荡荡:“我见不得她难过,见不得她伤心。”

  大玉儿含笑垂下目光,她何必。

  皇太极却又道:“对你也一样,见不得你难过,也见不得你伤心,我对你的好,难道都是假的吗?我多希望你还是从前那样,玉儿,你有多久没冲我笑了,你的若无其事,你的心如止水,都是在向我控诉吗?”

  “没有控诉什么。”大玉儿说,“我只是照你说的,照着自己的心意活着。”

  “你的心意是什么,你不要朕了?”皇太极问,“去赫图阿拉,这辈子再也不相见?”

  “至少现在,我背过你不会再掉眼泪。”大玉儿是微笑的,“你希望我像从前那样,我可以做到,但那是假的,那样子背过你,我就只剩下眼泪。现在你虽然看不惯我,但人前人后,我都是一样的,我不累,我很平和很轻松。”

  皇太极浓眉紧蹙,深深地看着大玉儿。

  大玉儿含笑:“不为别的,就因为在我心里,谁也无法取代你。”

  皇太极的心软下来:“既然如此,那为什么……”

  大玉儿说:“是我要得太多了,你给姐姐的,本就不属于我,倘若你给了别人,我兴许会做出疯狂的事,杀了那个女人,或是用尽办法撵走那个女人,你知道我有多骄傲,也是你宠坏的。但偏偏你给了姐姐,给了同样是我最爱的人,皇上,那你要我怎么办才好?”

  皇太极道:“所以,你打算这样一辈子痛苦纠结下去?”

  大玉儿依然微笑:“不疼的那天,我就不爱你了,可我想一辈子都能像从前那样爱着你,哪怕越来越少,越来越淡,就算还剩下一丝一缕,我也会好好珍惜。这就是我的心意,我没有心如止水,相反每一天都恨你,也恨姐姐,大概从眼睛里透出这股恨意,所以你看不惯我。”

  皇太极碰过玉儿的手:“不是看不惯,是心疼。”

  大玉儿说:“可是皇上爱姐姐对吗,很爱很爱。”

  皇太极轻轻一叹:“我一早就对你说过,一定要我来说吗,可如今想想,或许从一开始就好好和你说,你不会拧成这样。玉儿,你姐姐那样的女人,除了美丽,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和你相比,她远不如你,可她就刚刚好,嵌在我的心里,把缺的那一块,完完整整的填满。我舍不得再碰掉一点,她在那里,我的心可以更好地跳下去,她能让我感觉到,自己实实在在地活着。玉儿,不是你不好,从来都不是。”

  “皇上,我可以问一件事吗?”大玉儿道。

  “你问吧,我说过,我们之间什么都能说。”皇太极很温和。

  “吴克善还没来之前,姐姐曾经半夜去过凤凰楼是吗?”大玉儿翻出那么久以前的事儿,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你们半夜做什么了?”

  皇太极笑:“没跟你说过吗,海兰珠也没说过?”

  大玉儿垂下眼眸:“我也不知道,记忆有些模糊了,就是这会儿突然想问问。”

  皇太极道:“只是把她叫去,问她是不是被吴克善送来的礼物,她很明白地告诉我是,但她不愿意被当做礼物,她宁愿死,也不愿被当做礼物送来送去。”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皇太极好奇地看着她。

  “不想告诉你。”大玉儿微微一笑,从皇太极的掌心,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皇上,要好好爱姐姐,我也会好好的,我不是在和你闹,更不是无视你轻蔑你,只是希望自己和你们都能好好的,还有姑姑。皇上,我真的不知道那样会让你恼火,你能不能让一步,不要恼火,不要逼着我改。”

  “我让你。”皇太极道,但又冷下脸色道,“但你不可以伤害自己,你去年在多尔衮家里喝这么多酒,吃那么多东西,是要和我诀别吗?”

  “对不起……”

  “那些酒那些食物,什么事都没有。”皇太极道,“别胡思乱想,但再也不许有下一次,还有,离开多尔衮远远的。”

  “我没……”

  “我自然信你,可你知道自己有多惹人喜爱吗,连我的大臣都愿为你臣服,我现在都不想再让范文程他们见你了。”皇太极眼中带着霸道的,不容旁人染指的占有欲,“当然,那是你喜欢做的事,我会尽力满足你。但他们只能远观,任何人敢对你有非分之想,杀无赦。”

  大玉儿不屑地看着皇太极:“可我这么好了,你也不喜欢,你只喜欢姐姐。”

  皇太极却露出淡淡笑容,至少这一刻,曾经的玉儿,回来了几分。

  “昨晚弄疼你了吗?”皇太极问。

  “还好……”大玉儿垂下眼眸,“但再也别那样,我很害怕。”

  皇太极幽幽道:“朕再问你,索尼和佟图赖,到底怎么回事?”

  大玉儿坦荡荡地看着他:“我不知道。”

  皇太极一笑,伸出手指在她额头上重重地一戳:“胆大包天。”

  玉儿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而皇太极道:“那就好好利用,是你自己用人格魅力换来的忠诚,那是你的财富,朕夺不走。”

  他很欣赏地看着自己的女人,有帝王的骄傲:“朕的玉儿,很了不起。”

  大玉儿可没有心思沾沾自喜:“昨天你不是这么说的,你差点就要对我动手是不是?”

  皇太极白她一眼:“昨天气疯了,在确确实实知道索尼骗朕之后,想到你也在骗朕,新账旧账一股脑全涌出来,而你又这么倔,这么冷漠,怎么问你都撬不开嘴巴,你要把我逼疯吗?”

  “皇上,我没有干涉朝政,更从没有这心。”大玉儿真诚地说,“我只是想保护自己,那天是,现在是,也许将来也会是。不是因为你不护着我了,仅仅是我也要保护好自己。”

  皇太极颔首:“你自己拿捏好分寸,不要让大臣跑来朕的面前指责你诟病你,而在那之前,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你最想要的,朕给不了你了,可除此之外,什么都行。”

  大玉儿知道,情爱与政治,有着各自的贵重和庄严,她绝不会混为一谈。

  昨晚皇太极的确吓着她了,可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大玉儿,她心里所能承载的,比从前更多更重。

  她知道说什么样的话,可以让皇太极听着顺耳,她知道说什么样的话,可以让皇太极平静下来,她爱了十几年的男人,进了这道门的皇太极,她比谁都了解。

  既然不能去赫图阿拉,既然无法离开,避无可避,她还是选择让自己和身边的人,都过得好些,姐姐也好,姑姑也好,皇太极也好。

  此时此刻,爱情在她心里,勾不起任何涟漪,她已经深深地藏起来,把最美好的那一段封存在心底。

  不论如何,曾经拥有。

  而刚才,她对皇太极所说的那一声声爱,只不过因为她明白,皇太极会喜欢听。

  她的丈夫不是普通人,他的骄傲浸透在每一滴血液里,她必须服从。

  皇太极的逆鳞,显然被捋顺了。

  可他不知道,这一回合,他彻底输给了自己的女人。

  浑身散发着松了口气的轻快,皇太极本想再和大玉儿说些什么,偏偏一道八百里加急将他催走,这一下,轮到大玉儿松口气。

  苏麻喇直等皇帝进了凤凰楼,才敢跑进门,生怕又看见格格衣不蔽体满身狼狈,好在一切安好,大玉儿正在吃东西。

  “没事吧?”苏麻喇小心翼翼地问。

  “昨天突然那样我是招架不住的,他整个儿就疯了似的。”大玉儿说,“其实他那样发脾气,自己也累挺,再有下次,我就有经验了,不能让他那样动怒,伤身啊。”

  “格格?”苏麻喇怎么觉得,这话听着那么奇怪。

  大玉儿淡淡一笑,拍拍苏麻喇的手:“我真没事,你就想啊,他能带给我的伤害,已经不可能再深了不是吗,你看我像当初那样吐血了吗?至于早晨那会儿呆滞,我这不是因为一晚上没睡嘛,还浑身疼。”

  “是……”苏麻喇很早就发现,自己渐渐跟不上格格的心思和想法,她好像已经高了一层,不,两层,甚至更多。

  皇上带给她的每一次伤害,都让她变得更坚强,更淡泊,淡泊似乎不大合适,到底怎么才合适?

  “格格,有件事,一直一直想问你。”苏麻喇道。

  “你憋了那么久?”大玉儿苦笑。

  “去年,不,前年了,都是前年的事儿了。”苏麻喇提起了那次在凤凰楼为皇帝整理被褥,之后大玉儿就突然变得心情愉悦神采飞扬,可苏麻喇到现在也没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大玉儿神秘兮兮地点了点苏麻喇的鼻头:“是秘密,我这辈子都不会对任何人说,你也别惦记了。”

  “骗人……”苏麻喇咕哝,但不再纠结,眼眉弯弯地说,“格格,奴婢会长命百岁地活着,要死在您后面,绝不丢下您。”

  大玉儿嗔笑:“好好的,生啊死的,姑姑听见该打你了。”

  这一边,关雎宫里,宝清从门外跑来,一脸奇怪地对海兰珠道:“主子,皇上没事啊,庄妃娘娘也没事。”

  “没事吗?”

  “皇上刚才去凤凰楼了,心情挺好的。”宝清说,“后来苏麻喇进去了,屋子里还有笑声呢,奴婢本想进去问候一声,又觉得不合适,就回来了。”

  “真的没事吗?”海兰珠忧心忡忡,“那白天怎么……”

  宝清笑道:“大概是昨夜激烈了一些,庄妃娘娘没承受得住,今天养身体才没出门。”

  大姑娘红着脸,羞赧万分:“皇上打仗回来,打了大胜仗,满心的欢喜,娘娘她那样瘦弱的身子,嘿嘿,您说……是吧?”

  海兰珠将信将疑,奈何她在坐月子,别说出门,卧榻都不让下,外头的事一概不知,若是皇帝不说姑姑不说,玉儿也不说,她只能听宫女们的话。

  可宫女们的话,又靠谱的,也有不靠谱的,连宝清都是。

  “罢了。”海兰珠一叹,躺下闭上了眼睛。

  这天夜里,皇太极没有再回内宫,更连夜召见大臣,他得到急报,漠北喀尔喀三部扎萨克图汗、土谢图汗和车臣汗发生冲突,战乱一触即发。

  皇太极不能放过这大好机会,在彻底收服漠南之后,他一直等待机会,将皇权辐射至漠北,如何利用这次的纷乱,事关重大。

  之后几日,皇帝忙忙碌碌,内宫里几乎不见他的踪影,大玉儿则恢复每日去书房,白日里他若是抽空去见海兰珠,自然就碰不上。

  一转眼,半个月过去了,盛京的冰雪渐渐融化。

  这天在书房里,大玉儿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经苏麻喇劝说,决定回宫休息。

  半路上,她们遇见皇太极,皇帝一脸疲惫,眼睛里布满了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