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檐

作者:阿琐

  往后的日子能否过得安生,齐齐格心里实则比谁都明白,是以才严格要求东莪对福临遵守君臣之道,她不能让自己和孩子在任何方面拖了多尔衮的后腿。

  她曾经是盛京城里人人敬佩的十四福晋,将来能不能做皇后她没准,但北京城睿亲王府的门庭,她也会好好地为多尔衮撑起来。

  不多久,东莪上了药后被抱回来,被齐齐格的震怒吓的老老实实,伏在额娘怀里又乖又软和。也叫齐齐格不忍心再责备她,带着女儿跟随多尔衮一道,将整座睿亲王府逛了一圈。

  这本是前明亲王所住的宅邸,如今成了他们的家,气派豪华之余,心里总有些膈应。

  多尔衮说将来有时间,从大门起一点一点改装修缮,做出齐齐格喜欢的模样,但精明聪慧的妻子却道:“又要花精力,又落人口实,我才不稀罕呢,住哪儿不是住,要紧的你在这个家里。眼下最该修缮的是皇宫,皇上住的地方还散着焦味儿,没道理我们先享受起来。”

  多尔衮欣慰地说:“这个家有你在,我什么都不必担心。不过,齐齐格,不必再像从前那样憋着,放开些过日子,这大清如今……”

  齐齐格捂着他的嘴:“小心叫女儿听见,她还不懂事,学了到外头去说,就是祸了。”

  她抚摸丈夫的胸膛,眼波婉转,温柔妩媚地说:“你是我的男人啊,你心里想什么,我当然都知道,不用说出来。”

  多尔衮心口一热,咽喉缓缓滚动。

  分离数月,他惦念玉儿,自然也放不下齐齐格,不论如何,一个是心头求而不得的人,身边的,却是相伴二十年,把自己放在心窝上的女人。

  初到北京的这夜,对齐齐格而言是小别胜新婚的缠绵,是销魂蚀骨让她不得不在丈夫身下求饶的旖旎,齐齐格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座繁华富饶的北京城。

  但同一片夜色下,大玉儿守着熟睡的儿女,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孩子在母亲的怀里,就能找到家的感觉,可是她要如何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找到自己的归属?

  玉儿一夜无眠,看着窗外的天色,从暗到明,听着鸟鸣婉转,将所有人的唤醒,一天又开始了。

  福临虽小,终究是皇帝,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事要他去做,如今做了汉家的主,更是不得懈怠,在大清朝廷、军队、民生一切安定之前,他身下的龙椅,注定是要硌着屁股的。

  到北京的第二天,皇帝便奉安太祖武皇帝、孝慈高皇后、太宗文皇帝神主于太庙。仿照盛京清宁宫之制,定坤宁宫祭萨满礼,定朝会乐章,定赐宴群臣朝贺大典。

  内宫之中,哲哲和玉儿忙着清点安排宫女內监,制定未成年皇子格格们的起居制度,以及贵太妃、淑太妃和庶福晋们的住处,加紧修缮后宫宫规,用哲哲的话来说,一个家就该有个家的样子。

  整个九月,前朝和后宫都忙得脚不沾地,玉儿根本无暇悲伤感怀。当终于松口气,宫里一切都有了规矩模样,抬头看日子,已经到了十月。

  这一日,福临率众臣赴南郊祭告天地,遣官祭告太庙、社稷。在太和门,举行入关后的登基典礼,大赦天下。

  皇帝奉两宫皇太后懿旨,以睿亲王多尔衮居功最高,命礼部建碑纪绩,加封和硕睿亲王多尔衮为叔父摄政王。此外,济尔哈朗、多铎等人皆受封,皇帝更出人意料地,复封了兄长豪格为和硕肃亲王。

  然而豪格这辈子起起落落,八旗上下已见怪不怪,如今整个北京城,乃至整个大清议论的,是多尔衮这叔父摄政王的封号。

  摄政王的称号不稀奇,非要加“叔父”二字,也不知皇帝到底想对天下,对多尔衮表白什么。

  然而这个封号,实则是多尔衮自己想的,皇帝登基大典前,哲哲和玉儿找他商量,要给多尔衮特殊的功勋和册封,数日后,多尔衮就送了这个名号进来。

  起初哲哲觉得太招人非议,仿佛故意要撇清多尔衮和皇帝的关系,乃至是他和玉儿的关系。

  如此一来,知道的人必然多想,不知道的人一定好奇,将来闭着眼睛一通胡编乱造,各种流言蜚语就这么来了。

  哲哲不同意,但玉儿问她,打算如何驳回多尔衮,她又想不出来。

  “既然多尔衮要把自己堂堂正正地摆在叔父的位置,何不成全他。”彼时玉儿劝姑姑道,“现如今只要不是迫害百姓有违先帝治国之道的事,只要不是伤害福临的事,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依的便依了。不然话说的好听,请多尔衮与辅政大臣扶持皇上,回过头来,却事事都要我们插一手说一嘴,他们心里反而更憋屈。”

  哲哲无奈,只能答应,这才有了登基大典上,叔父摄政王的册封。

  大玉儿安抚姑姑:“宫里宫外的事,天下人怎么说,我们永远管不了,要紧的是多尔衮到底对皇上和我们是什么态度。您看东莪如今进宫规规矩矩,不再直呼福临的名字,听说齐齐格下了狠手给女儿教规矩,为了在通州行宫当着大臣们的面喊福临的事,东莪的屁股都被打肿了。从多尔衮道齐齐格,算上东莪,只要那一家子人心里有分寸,姑姑就不必多虑。”

  见玉儿有信心应对前朝是非,哲哲决心将一切都交付给她,不再过问干涉,沉下心来,带着阿黛和苏麻喇,好好将后宫打点起来。

  如今紫禁城里虽然还空荡荡的,可皇帝一年年长大,必须有完善的内宫制度,才能有一天迎接福临的后妃,到那时候,必然就热闹了。

  十一月,恰是京城初雪的日子,阿图出嫁了。

  阿图的额驸同样来自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家族,比起当年将年幼的雅图嫁出去时的千万分不舍,再嫁次女,玉儿的心境已全然不同。

  多尔衮为侄女举办了隆重的婚礼,北京城里足足热闹了四五天,蒙古贵族也以此机会到北京朝贺新君,雅图自然跟着丈夫和吴克善一道来了紫禁城。

  这日夜里,趁着前朝官员都散了,苏麻喇掌灯,大玉儿带着雅图,从内宫一直走到太和殿前。

  这里的断壁残垣被清空的差不多了,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基台,母女俩登上基台,俯视太和殿前的广场,雅图笑道:“我那会儿对皇阿玛说,要在这里拿崇祯的头颅当球踢,虽然也没过去几年,可现在想起来,真是孩子气,小的时候说了无数傻话。”

  大玉儿知道,女儿已经和她的额驸同房了,他们是情到深处的自然结合,这叫玉儿无比的欣慰,不论如何,雅图得到了她所期待的爱情。

  “可你们的傻话,对额娘而言都是最珍贵的回忆。”大玉儿欣然道,“额娘一直很用心地,为你们守护童年。”

  雅图道:“福临就可怜了,不说别的,每天那么多的事,把他累得,那天在我怀里竟然就睡着了。”

  大玉儿带着女儿缓缓走下台阶,从另一边绕回乾清门,进了东六宫,这里空无一人,冷冷清清,偶尔有听得动静的宫人从宫门里出来张望,还怪吓人的。

  “额娘,您怕吗,守着这么大的又这么冷清的皇宫。”雅图浑身不自在,“两百多年来,这宫里一定也发生了很多故事。”

  “再多的故事,那也都结束了,而往后的故事该由我们来讲。”玉儿淡定地说,“自己的家,怕什么。”

  母女俩走到永和宫前,宫里看门的小太监恭迎出来,宫里的内侍已经统一剃发换了满族宫服,雅图很轻声地问母亲:“额娘,他们是阉人吗?”

  大玉儿嗔笑:“汉家历朝历代都有,不必奇怪。”

  他们进门看,内廷各座宫殿的建筑格局都差不多,但多少留下了过去旧主子的生活痕迹。

  如玉儿住的永寿宫里,有一排屋檐下的地砖上一溜深深浅浅的坑,旧明遗留下的宫人告诉苏麻喇,是过去被罚跪挨打的宫女太监,留下的印记。

  “将来福临要有多少妃嫔,才能把这紫禁城填满。”雅图感慨着。

  “只怕将来,还住不下。”大玉儿傲然道,“我大清必然是要更兴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