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檐

作者:阿琐

  然而雅图有孕的消息,并没有让大玉儿高兴太久,一则担心女儿孕中及分娩之事,叫她忧心忡忡,再则,她一直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本该是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四月,多铎兵至扬州,令南明拥簇者史可法投降,在春色上蒙了一层血腥的恐惧。

  史可法拒降被杀,多铎命清兵对城内百姓进行了十天大屠杀,繁华富饶的扬州城,在清军的铁蹄刀剑下,城中积尸如山、血流成河。

  扬州百姓除少数破城前逃出,和在清军入城后隐蔽较深幸免于难者以外,几乎全部惨遭屠杀。

  但这件事,大玉儿深居紫禁城,半个字都未曾知晓。

  北京城中的官员,都早已投降大清。他们纵然哀痛同胞罹难,可不敢将自己与史可法这般忠烈刚毅之人相提并论,说出来,就是打他们的脸,戳他们投降叛国的脊梁骨,于是大部分人,都选择了缄默。

  然而在几位心系大清国运,愿将一身都奉献给朝廷的官员眼中,这可不是打不打脸戳不戳脊梁骨的事,这将关乎几代帝王的江南之治,多铎已经闯下了大祸。

  这一日,索尼下朝回到府中,在门前迎接他的妻子告诉他,家里来了客人,但客人不是从前门来的,而是从后门进的。

  索尼轻轻一叹,进了家门来到书房,便见到了等候许久的范文程。

  “那件事,我同你讲了好几遍,消息送不得。”索尼叹道,“早些时候倒也罢了,偏出了这件事后,多尔衮对内宫提防得更加厉害。他几乎封锁了皇太后所有的消息来源,你不知道吗,就连科尔沁来的家书,也是多尔衮先看一眼。”

  “这件事若无人出面斥责制止,多尔衮若无动于衷,除了扬州,整个江南会变成一片血海。”范文程就快急死了,“一定要有人去骂醒多尔衮。”

  “你去吗?”索尼神情凝重,看着范文程问,“还是我去?连我们都死了,你觉得这朝廷还有希望?”

  范文程道:“可这样下去,朝廷也没有希望了。”

  索尼伸手按住范文程的肩膀:“别犯傻,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多尔衮要杀你我,轻而易举,他甚至可以知道你今天来见过我,不论你是从前门进来,还是从后门走。既然你退回家中养病,就老老实实地养病,范兄,你更不要白白牺牲了皇太后,你以为她是铜头铁臂刀枪不入吗?”

  范文程的心咚咚直跳,索尼道:“你不怕死我不管,可你别拖累皇太后,她和皇帝,是最后的希望。”

  然而他们眼中的希望,如今的一切都被掌控在多尔衮的手中。多尔衮曾对苏麻喇说,他绝不会伤害玉儿,但他也根本没意识到,他将朝政一手在握,封闭玉儿的世界,想要让她远离朝政,早已是对她深深的伤害。

  但玉儿到了这个年纪,经历了那么多事,早就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哪怕内心煎熬,她也能言笑如常,丝毫不露在脸上。

  多尔衮的独断专权,对于玉儿的伤害尚未显露出来,可多铎对江南暴行带来的灾难,早一些晚一些,还是渗透进了紫禁城。

  这一日,福临在内宫请安,要去练习摔跤的路上,遭两个太监埋伏袭击。

  菜刀已经逼到他眼前,所幸大内侍卫及时赶到,一场混乱的厮杀后,那两个太监被砍得血肉模糊,福临被乳母拥在怀里,看着这血腥恐怖的一幕,他的裤子全湿了。

  哲哲震怒,要彻查禁宫清理门户,被吓到尿裤子的福临则躲在被窝里,谁也不肯见。

  玉儿来劝说两回,福临死活不肯露脸,她知道儿子并不是被吓破了胆才躲起来,他只是在倔强自己尿裤子丢脸,怒火中烧的人,一时没忍住,从殿外打扫的宫人手里抢了掸子,将福临一顿狠揍。

  哲哲冲到乾清宫,夺下玉儿手中的掸子,搂着哭得伤心欲绝的福临,责备玉儿:“你要打死他吗,你拿他撒什么气?他差点就和你阴阳两隔,你不反省自己没照顾好儿子,还打他?”

  福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掸子抽在身上,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这才是真的被吓着了,满身肿起的棱子,又疼又羞耻,抱着哲哲大哭,说他要回盛京。

  多尔衮得知皇帝挨打,也赶入内宫,玉儿站在乾清宫的屋檐下,问他:“我不能打自己的儿子吗?”

  多尔衮也是为难:“可这次的事,怎么也不是福临的错,你就是太急了,和齐齐格一样。”

  大玉儿摇头:“他若是被吓得魂飞魄散,我怎么舍得责备他,可他是在闹脾气,他觉得自己吓得尿裤子很丢脸,他甚至不关心自己到底为什么被刺杀。道理我都说了,他不肯听,是啊,这个年纪总有不肯听的时候,就只能打了。”

  多尔衮叹道:“既然明白,就该好好引导他,你打他,岂不是更伤了母子情分?”

  大玉儿挨着廊下栏杆坐下,她很疲倦,掌心震得发麻,她问多尔衮:“查出来了吗,那两个太监为什么要杀福临?”

  “还、还没有……”多尔衮抱拳,“请太后恕罪。”

  大玉儿瞥他一眼:“查出来了,麻烦来告诉我一声,往后我能知道,我该如何保护我的儿子。”

  多尔衮垂首不语,大玉儿又道:“往后这样的事,还常常会发生吧,小皇帝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要如何守护国家?摄政王,大清就靠你了,不论如何,你千万不能有事。”

  “玉儿,我一定会查清楚。”多尔衮企图安抚眼前的人。

  “多尔衮,为什么雅图送来的信,都被事先拆过?”可大玉儿却毫无预兆地,提起了这件事。

  “这……”

  “孤儿寡妇,还能做什么?我知道,你提防我,可我除了打自己的儿子,还有什么大的本事?”玉儿站起来,含笑看着多尔衮,“至少,让我和自己的孩子说说心里话,雅图是女孩子,女人家有些事,只能对额娘说,不能叫外人看见。多尔衮,不要再拆女儿给我的信,除此之外,一切随你。”

  “玉儿,不是我看的,是他们,你知道我……”

  可大玉儿什么都没听,径直离开了乾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