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檐

作者:阿琐

  早在计划杀多尔衮时,玉儿就最先考虑到,多尔衮一旦死,八旗上下的“妖魔鬼怪”就都要冒出头。原本福临只要面对多尔衮一人,多尔衮来应付全天下,现在,全天下都摆在了他们母子的面前。

  可这是帝王亲政必经之路,他们必须闯过去。

  而先于所有人来见皇太后的,是郑亲王济尔哈朗,他是皇太极和多尔衮的堂兄弟,昔日辅政大臣曾有他一席之地。

  奈何多尔衮兄弟独断专权,济尔哈朗为求自保,之后不再过问朝政,如今多尔衮去世,论功勋地位,八旗中无出其右,玉儿自然要第一个见他。

  济尔哈朗神情郁郁,对太后道:“昔日他年少气盛,在兄弟叔侄中桀骜不驯,先帝宠爱他,遇事往往一笑了之,堂兄弟几个里头,他还算肯听我的话,对我也十分恭敬。后来的事,虽然演变到今天这个地步,臣心中十分怨恨他,可人真死了,心中却是空落落的。多尔衮那样的英雄战神,该死在战场上,才死得其所。”

  玉儿一身素淡衣裳,她是皇太后更是兄嫂,不该为多尔衮服孝,但素淡衣裳是庄重,无可厚非。而济尔哈朗一身缟素,也不知是谁给安排的,可见这天下所有的人,早已很自然地把多尔衮的地位放在他们所有人之上。

  “逝者已矣,但大清不能乱,还望皇叔能辅佐福临,共渡难关。”玉儿正襟危坐,虔诚地问,“请皇叔来是想问问,眼下可有什么对策,能稳固朝纲?”

  济尔哈朗亦是聪明之人,深知慈宁宫是有手腕的人,便是谦恭地说:“事出突然,臣脑中一片混乱,还望太后指点。”

  玉儿道:“我一个女人家,实在不敢指点江山,但昔日跟随先帝,偶听一些朝堂之事,我揣摩着先帝的意思,猜想若是先帝遇见眼下的形势,他会怎么做。”

  济尔哈朗忙道:“还请太后明示。”

  “京城之外,江南川渝两广云贵,无一不乱,大清不能再乱。”玉儿道,“这些年正白旗镶白旗,权势滔天,莫说皇叔的镶蓝旗,就是皇上的两黄旗也要退让几分。如今多尔衮倒下,两白旗群龙无首,各旗不免觉得是时候了,该出手抢回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两白旗又如何肯相让,这一旦打起来,后果不堪设想。京城一乱,外头跟着乱,全国都乱起来,咱们就该回老家了。”

  济尔哈朗沉吟不语,静静地听皇太后说。

  玉儿道:“我想,先帝若在,遇见这样的局面,他必定先求稳。”

  济尔哈朗揣摩出皇太后的意思:“您是说,还是先让两白旗说了算,以此震慑其他各旗势力?”

  “皇叔也如此认为?”玉儿没有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以商量的口吻说,“皇叔若能相助于皇上,镶蓝旗先稳住不动,其他人看着您的威望,自然也不敢动。眼下暂时还是以多尔衮身前的威望来压制京城的骚动,让各旗先死了这条心。慢慢等皇上将两黄旗被分散的权利收回来,渐渐削弱两白旗的气焰,然后再……”

  济尔哈朗见太后欲言又止,心里也想象着外头人说皇太后和摄政王的暧昧是真是假,毕竟这番话到最后,就该是清算多尔衮兄弟的旧账,可皇太后说不出口了。

  多尔衮于大清有不世功勋,可福临继位这七年来,他的确也做下了许多对皇权和小皇帝大不敬的事。

  且不说他几乎以帝王自居,将福临变作傀儡,他的一些屠杀政令,也对大清平天下有着极坏的影响,南边的汉民,无不想要多尔衮的人头。

  皇帝亲政后,若要安抚南方汉民的心,就必须祭出多尔衮的人头。

  济尔哈朗明白,玉儿更明白。

  她镇定下来,人一死,什么都不知道了,活着的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活着的人看,不必在乎。

  “皇上与我商议,想要给摄政王无上荣耀。”玉儿擅自替福临做主,说道,“追封多尔衮为皇帝。”

  济尔哈朗呆住,僵硬了许久许久,才颤巍巍地问:“太后,您说真的?”

  “自然不会长久,之后如何推翻这一封号,就有劳皇叔。”大玉儿欠身道,“皇叔若能答应,于乱世辅佐皇上,对大清功在千秋。”

  “臣不敢当。”济尔哈朗抱拳,神情犹豫,再三问,“太后,这、这真的是皇上的愿望?”

  玉儿颔首:“待皇上迎多尔衮棺椁归来,皇叔可亲自询问皇上。”

  济尔哈朗不再迟疑,起身道:“既然太后和皇上都有了安排,臣必定竭尽全力相助,您说的对,不论如何京城不能乱,这一乱,可轮不到哪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做皇帝,汉人就要先把咱们赶回老家去了。”

  玉儿起身,欲向济尔哈朗行大礼,被济尔哈朗拦住道:“太后,您辛苦了,臣惭愧。”

  三日后,福临接回了多尔衮的棺椁,得母亲授意,没有送去摄政王府,而是直接送入皇宫停放,这显然有违祖制,但更让福临惊讶的是,母亲已经决定,要追封多尔衮为皇帝。

  慈宁宫里,一片肃静,大腹便便的巴尔娅本被皇太后叫来问候她的身体,但皇帝直挺挺地闯进来,带着满身肃杀,吓得她定在原地,气儿都不敢喘。

  苏麻喇小心翼翼搀扶她离开,殿中只剩下母子俩,福临一件一件脱下了身上的素服,扔在地上,满目含怒地看着母亲:“额娘,为什么?”

  这一声为什么里,包含太多的话,玉儿知道她又一次违背了承诺,在关键时候,在混乱的时刻,丢下福临一个人去面对。

  可她离开,不仅仅是为了多尔衮去喀喇城,还是为了福临。

  她要让多尔衮那些亲信,那些能在正白旗里说了算的人亲眼看看自己对多尔衮的情意,她要收服那些人的心,她依然要用两白旗来对抗八旗上下,来稳定局势。

  “既然额娘高兴,那就遂额娘的愿。”福临的气势到底弱下来,转身背过母亲道,“可我不服,皇阿玛在天有灵,也一定不答应,多尔衮不能做皇帝,他不能。”

  玉儿努力让自己冷静,起身走来,将被皇帝丢在地上的素服捡起,掰过儿子的身体,一件一件重新为他穿上。

  “福临,你能不能数的清,多尔衮这一生,为大清打了多少仗?”玉儿温和地说,“我相信,大清往后百年千年,都不会再出一个比多尔衮更了不起的人,他才是大清,最有资格做帝王的人,只可惜,他不适合做皇帝,福临你明白吗?”

  “额娘,我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福临委屈地看着母亲,内心的恐慌尚未平复,“额娘,您到哪里去散心了?”

  玉儿没有回答,平静地说:“我去为你争取时间,争取最后的人心。福临,你听额娘说,若是多尔衮一死,你就帮着旁人和他算账,会寒了天下人的心,从此没有人敢对你忠心。而那些本就野心勃勃,蠢蠢欲动的人,就更抓着机会要造反。额娘要你封多尔衮为皇帝,不是为了表彰他的功勋,是为了稳住朝堂稳住京城,让那些大臣们知道,我们皇上是有主意的人,纵然年少,也配得上一国之君。”

  福临怔怔地看着母亲:“他们会吗,额娘,难道他们不是该嗤笑朕,嗤笑您?”

  玉儿为他系好扣子,抚平衣襟,从容应道:“他们笑他们的,皇上身上会少一块肉吗?当他们只能嗤笑的时候,也就说明,他们没本事再做别的事。有能耐的人,才不屑几句言语上的得意轻狂,早就干脆利索地把一切握在手中,那样的人才最可怕。”

  福临浮躁的心,稍稍平静了一些:“是,那就听额娘的。”

  玉儿扶着儿子的肩膀:“世事无常,谁能想到,等不及大婚,你就要亲政了。福临啊,现在这天下,真正属于你了,你敢不敢要?”

  福临的背脊,不自觉地听起来,用力地点头:“额娘,我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