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檐

作者:阿琐

  顺治九年正月里,福临在元宵宴上,加封郑亲王济尔哈朗为“叔和硕郑亲王”,在他的尊号前,也加了一个叔字。

  这与昔日多尔衮看似差不多的殊荣,让朝臣们不明白,连济尔哈朗自己也很突然。

  他进宫面见太后,玉儿说这件事皇帝不曾与她商议过,劝济尔哈朗不要多想,不过是皇上为了在八旗之中凸显他的地位。

  济尔哈朗正犯愁的时候,皇帝隔天又宣布,将陆续撤下亲王贝勒掌管六部的权力,将来六部官员的选拔,求贤不求亲。

  少年天子这一重拳打下来,大大影响了亲贵们在朝堂的权利地位,如今没有多尔衮把持着乾清宫的大门,他们肆无忌惮地闯进来,明着客气,暗着就是逼问皇帝为什么这么做。

  正黄旗中有索尼鳌拜,镶黄旗里的遏必隆,还有正白旗苏克萨哈等人,在朝堂的地位节节高升,而汉臣之中范文程、洪承畴之辈更是一贯受宠,是皇太后的心腹之臣。

  这些昔日的奴才,如今凭借官位品级,渐渐爬到努尔哈赤的皇子皇孙头上,开年初初,就在八旗中掀起风浪。

  八旗子弟都认为,江山是他们共同打下来的,过去多尔衮独断专权一手遮天,如今多尔衮死了,皇帝该一碗水端平,公平地对待所有功臣。

  可是这么快,皇帝就开始削弱八旗子弟的权力,这个打从出生起就一帆风顺,连沙场的风都没吹过的小皇帝,叫他们很不痛快。

  但这一次,福临表现得很强硬,面对亲贵皇亲的逼问,他毫不动摇。

  正月末,范文程进宫为太后讲学,提起这件事,范文程说去年年末时,皇帝召见他们几个大臣,商议这件事,让他们举荐合适的人来管理六部。

  当时范文程和索尼都很惊讶,而少年皇帝却对他们说,八旗制度不再适用于如今的大清国,既要保存八旗的实力,也要勇于改革。

  新鞋子难免磨脚,但只要是合适的,多走几天,自然就服帖了。

  范文程感慨不已:“皇上对于中央集权的认知,和君临天下的霸气,超乎臣的想象,臣自愧还将皇上当做少年。”

  玉儿记得,很早的时候,她就对儿子提过将来要改善八旗制度,且这条路很长很难走,希望福临能为后代子孙披荆斩棘。

  皇帝能记着,是好事,但怕他急功近利,适得其反。

  “你们要把握分寸。”玉儿道,“八旗子弟,战则为兵,安则为民,如今除了时不时冒出来的反清势力,国家算是安定了。可居安思危,才能长久,军事永远是一国之重,皇上可以削弱八旗权贵的势力,但不能亏待我们的将士。范先生,这都是我一个妇人的愚见,你们拿去斟酌斟酌便是。”

  范文程知道,皇太后对权力从来没有欲望,在对抗多尔衮的时候,就是她的以柔克刚,和毫不保留的牺牲,才迎来了今日的局面。

  倘若当时皇太后强行要垂帘听政,与多尔衮的势力分庭抗礼,那必定天下大乱,很可能他们母子,早已灰飞烟灭。

  “太后,臣还有一件事。”范文程道,“虽说后宫事务,乃皇上的家事,但后宫妃嫔来自八旗,出身各有高低,娘家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虽不能与科尔沁相提并论,但正如您至今保留着贵太妃的尊贵,皇上的后宫……”

  “外头说什么了吗?”玉儿淡漠地问。

  “除夕夜宴上,未见佟贵人的身影,外头传说佟贵人遭皇后欺压。”范文程如实秉告,“再有其他贵人们,也时常受训诫责罚,甚至对皇上不敬畏,都说中宫骄纵跋扈,暴虐成性。”

  玉儿目光冰冷的看着范文程,范文程心中微颤,垂眸道:“太后,臣……是如实秉告,外头的风言风语,不少。”

  “总算不再说我和多尔衮,改说我家皇上和皇后了?”玉儿冷笑,“他们真是,一刻都不闲着。”

  范文程道:“太后心胸宽广,不与小人计较,可皇上与皇后娘娘尚年少,血气方刚,怕是听不得这样的闲话。”

  “他们还有我在呢。”玉儿道,“自家的孩子,我自然会教,不用外人多嘴。你知道我的脾气,就让他们把嘴巴说烂,烂到心里去吧。”

  “是。”范文程明白,他多说无益,皇太后还不愿让人来插手家务事。

  “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玉儿将书册放回书架上,心中沉甸甸地说,“谁都有忍不住的时候,就连滴水不漏的齐齐格,都在最后崩溃了,不能忍的事,谁能真的忍一辈子?忍不住了,一切也就到头了。”

  “太后,您的意思是?”范文程的心提了起来。

  “我能忍耐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可大清容不下无德不贤的皇后。”玉儿心痛地说完,一声长叹,“范文程啊,我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我有资格,去教导别人吗?”

  不等范文程回答,苏麻喇悄然进门,脸上带着几分喜色,福身道:“恭喜太后,太医院禀告,储秀宫的陈贵人,有喜了。”

  范文程忙行礼恭贺,玉儿却轻轻一叹,并没露出惊喜,只吩咐了声:“让他们好生照顾着。”

  这消息,很快传遍六宫,原本妃嫔有孕,该藏着掖着些,等时日合适孕妇胎儿都平安,再昭告天下。

  但皇帝长子新丧不久,亲政亦不过一年光景,拥有子嗣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是以太医院才看出喜脉,就立刻散播出去。

  喜讯传到景仁宫,石榴便帮着小姐准备贺礼,要送去储秀宫。

  这进宫后的第一份人情,总算是来了。

  可一道进宫,人家都怀上了,自家贵人还连和皇帝正经话都没说上几句,这天差地别的待遇,搁在谁心里都不痛快。

  元曦倒是很平静,托着腮帮子翻看礼盒里的东西,与石榴商量:“是不是太贵重了?回头把皇后娘娘比下去了,咱们不是自讨没趣。就算陈贵人不当面打开,回头也会传出闲话的。”

  石榴为难地说:“奴婢也知道,不敢张扬,可咱们屋子里,真没有什么不值钱的东西,这算是最普通的了。”

  还是两个小太监机灵,来旺从别处打听来,说其他贵人商量着,只是各人随了五两银子,没送东西。

  元曦说:“才五两银子?不会又骗我们吧。”

  石榴嗔笑:“你可别闹笑话了,五两银子可值钱,您一年的年例才八十两银子啊。”

  于是收拾齐当,裹上雪氅,一路往西六宫的储秀宫来。

  且说储秀宫里,比景仁宫要热闹的多,不仅东西配殿都住了人,后院也没空着。

  只是原先住在西配殿的那拉氏因为假传懿旨坑了元曦而被贬,和原先住在后院的陈贵人换了屋子,没想到才换不久,陈贵人就传出喜讯。

  元曦进宫几个月,还是头一次到坤宁宫以外的宫殿来,正如她对皇太后说的,没人跟她玩儿,也没人待见她。

  今日巧的是,才到门前,就见巴尔娅福晋带着小宫女也来了。

  巴尔娅见到元曦,和气地说:“正好咱们做个伴,我和她们不熟,只想送了礼喝口茶就走,你来了,我倒是安心了。”

  可门前的宫人去传话,却出来陈贵人的宫女,尴尬地说:“贵人她睡下了,请二位改日再来如何?不过……太后发话,要我家贵人静养,其实也是不见客的。”

  巴尔娅和元曦面面相觑,也不知彼此谁连累了谁,心里都觉得是自己的不是,便留下贺礼,不再打扰。

  巴尔娅说:“佟贵人,要不要去我的小院里坐坐?”

  元曦还是第一次受邀做客,自是欣然前往,两人一路上说着各自的事,渐渐熟络起来,很是投缘。

  但这会儿功夫,坤宁宫里正是人心惶惶,昨天陈贵人传出喜讯的时候,科尔沁刚好来信。

  吴克善送贺年礼时,忘了给女儿捎话,特地又另外来函,劝皇后早做打算,生下大阿哥要紧,这信,简直戳碎了孟古青的心。

  元旦至今,二十多天,除了元宵节那一夜,皇帝就没再来过乾清宫,就是元宵节那晚,也根本没碰她。

  此刻,塔纳从门外进来,紧张地说:“回主子,奴婢打听了,各位贵人都在储秀宫贺喜陈贵人,您真的要现在去吗?”

  “走吧,人多更热闹。”孟古青冷然起身,“我心里不痛快,谁也别想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