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檐

作者:阿琐

  皇太后在慈宁宫前的花园里看了三日的戏,合着,皇帝没有一天是高兴的。

  不是嫌戏码不好,就是怨险些伤着葭音,再到今日,连他都还没能在承乾宫里好好听葭音抚琴一曲,这些七七八八不相干的女眷们,是凭什么。

  “方才悦常在弹琵琶,瞧她小小的模样儿,也是有真本事,弹出几分大弦嘈嘈小弦切切的意境。”玉儿笑道,“那阵子皇上也很入迷吧。”

  福临好生尴尬,僵硬地笑着:“原来,她们姐妹都献艺了?”

  玉儿说:“怪我心血来潮,好在她们都争气,被我如此无理要求,还能气定神闲地演奏,不愧是皇上喜欢的人。”

  福临心内五味杂陈,既想怨怼母亲“欺负”了葭音,可又说不出有底气的话,坐正了好好聆听葭音抚琴,就权当这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吧。

  台上的人原本十分紧张,但十指触碰到琴弦,一下就踏实了,高山流水的音符悠扬在花园之中,一曲终了,园中静谧无声,像是人人都陶醉其中。

  玉儿率先鼓掌,紧跟着众人都拍巴掌,便见美人儿起身行礼。

  不过这一回,皇太后没有喊赏,没有像方才那样,把悦常在和先头那些戏子伶人们混为一谈。

  葭音回到席中,再向皇帝行礼,福临那关切恋爱溢于言表:“今日起风了,你怎穿得单薄。”

  后座的妃嫔们,听见这话,不由得纷纷侧目,嗤之以鼻。

  之后是照常的戏码,有七福晋最喜欢的《八仙过海》,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福临这才知道,是后头演的戏班子,有一个人突然受伤不能上场,如此八仙凑不齐,紧赶慢赶从宫外调了人来,不得不空了那么大半个时辰。

  皇太后好性儿,不予计较,但说干坐着没趣,想起悦常在的琵琶,便邀她上台演奏一曲,听着听着,聊起贤妃闺阁里的筝,众人一起哄,贤妃就当众献艺了。

  可不论是什么缘故,福临就是不高兴,不高兴他心爱的女人,被当做戏子似的,在人前表演。

  这日的戏散了,连着三天的热闹也终于结束了,自然昨天那场意外,也在太后的笑容里化解,皇太后说是意外,就是意外,谁也不得追究。

  福临总觉得,他做决定的事,大臣们能说上几句,额娘能一票否决,没几件事是他真正能一人说了算的。

  但是额娘就不一样了,她的话,从来都是一言九鼎。

  而今日散场时,福临才发现元曦不在席中,问及缘故,道是病了。

  皇帝知道自己这两天对元曦态度不好,说的话重了些,可昨天还好端端的人,今天怎么说病就病了,无非是耍脾气闹性子,给他脸色看。

  元曦一可怜,额娘自然就觉得自己亏待她,少不得迁怒于葭音。

  “她早就学得精明乖觉,哪里还是当年的她?”福临冲吴良辅撂下这句话,气冲冲地回乾清宫去了。

  这边厢,葭音倒是很当一回事,带着添香来景仁宫探望元曦,她对元曦病了的事深信不疑,而元曦是真的病了。

  玄烨打出生第一天,就抱去阿哥所,虽然比起其他人能常常见到儿子,可真正带在身边吃喝睡觉,这还是头一回。

  她白天忙,夜里还要伺候小祖宗,本也想让乳母带着让儿子自己在配殿里睡,可玄烨知道如今是跟着额娘过了,死缠烂打地要和母亲一道睡。

  儿子的脾气大,一哭就没个停,元曦生怕惊动后头承乾宫,只有妥协了。

  可这小祖宗,夜里睡觉哪有消停的,元曦连着两晚睡不踏实,再有积累的疲倦,今早起来就头疼欲裂,鼻塞咽痛,这副模样,哪里敢到御前去。

  “今日一切顺利,太后皇后,还有皇上都很高兴。”葭音对元曦道,“你安心休养,早些好起来。”

  元曦欠身致谢:“叫姐姐惦记我了,怪我没用。”

  葭音摇头道:“说哪里的话,我今天听见慈宁宫的人,不知着急什么事儿,听得几句说,平日里不都是佟嫔娘娘管着?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可猜想那里已经离不开你,再加上六宫里的事,你实在辛苦了。”

  元曦笑道:“姐姐说这话,倒是渐渐把自己当宫里的一份子了,我起初总觉得,你对一切都很淡漠呢。”

  “是吗?”葭音浅笑,“我只是……这么一说。”

  “姐姐贵为贤妃,本该是协助皇后娘娘料理六宫之事。”元曦道,“姐姐若是乐意……”

  葭音忙推辞:“我什么也不懂,元曦,你的心意,我知道。”

  元曦含笑:“知道了,不勉强,姐姐只管一心一意照顾好皇上,还有你自己。”

  说话的功夫,添香进门来,向二位主子福了福,便在葭音耳边低语了几句,葭音脸色稍稍变化,向元曦道:“我先回去了。”

  她没说什么缘故,可元曦猜了七八分,等葭音离开后,喊来小泉子问,果然,是皇帝过去承乾宫了。

  “只怕皇上不知道娘娘您病着。”小泉子也不晓得自己在为谁说话,心里一团的乱,“娘娘,您歇着,反正眼下皇上也不能来看您。”

  元曦默默地喝着汤药,一句话都不说。

  是她运气不好,连病都病得这么尴尬,不怪皇帝要疑心,这也是他一贯的脾气。

  承乾宫里,福临见了葭音,便没好气地说:“今日再议逃人法,那些老东西,言辞之间仿佛朕这个皇帝十分窝囊,他们非要加重处罚力度,无异于火上浇油,必定造成更多的汉民动荡。今日之祸,将来就是朕之过,他们当然无所谓。”

  葭音冷静地劝说:“皇上不要急躁,老臣们始终是为了捍卫八旗制度,无法顺服于皇上对中央集权的改革,皇上这条路很难走,可只要您走下去,一定能走出去。”

  福临一恍惚,想起了年少时,额娘对他说过几乎一样的话。

  那时候,额娘就告诉他,满洲八旗制度这一套完全搬到现在的大清来,是不管用的,额娘要她把皇权收紧在自己的手里,额娘还说过,这条路,她会守护自己走下去……

  “皇上?”葭音谨慎地问,“臣妾是否说错了什么?”

  “没有……”福临摇头,背过了身去。

  葭音便也不再说话,转身去为皇帝侍弄茶水,忽然听福临在她身后道:“从今往后,不论在什么场合,不论是谁邀请你,都不要再献艺,哪怕仅仅在慈宁宫,都不成。太后也好,皇后也罢,任何人,都不许。”

  葭音转身,垂首恭听皇帝的话,可福临却怒了:“你不是朕的奴才,不要总这样唯唯诺诺,葭音,在你眼里,朕到底是什么人?”

  葭音茫然地抬起双眼,眼前的人浮躁极了,仿佛能看见心火从他的胸膛里燎出来。

  “皇上若是为了逃人法动怒,臣妾该说的已经说了。”葭音垂眸,平静地回应,“皇上若是为了今日臣妾献艺动怒,请皇上息怒,臣妾会谨记您的话,再没有下一次。但是今日,太后很高兴,不是皆大欢喜吗?”

  福临连连摇头:“你是有多傻,被人欺负了,还傻乎乎地为人家说话?第一天唱什么宠妃误国来讽刺你,第二天差点烧伤你,今天又把你当、当……”

  “皇上,是臣妾向元曦妹妹推荐的《沉香亭》。”葭音冷静地说,“那是时下百姓们最喜欢的戏,杨氏一族耽误李家皇朝是事实,可与臣妾什么相干?臣妾并不觉得自己被讽刺了。”

  福临怔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