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檐

作者:阿琐

  正如索尼所担忧,如玉儿所不安,除夕方过,京城里新年的喜气尚未散去,南方就传来消息。

  被台风吹走的郑成功,并没有屈服于再一次的失败,往南退回的途中,一面整顿队伍,制造器械,修补船舰,筹集粮饷,一面还顺路攻克台州、海门卫、黄岩县、磐石卫、乐清县等浙江沿海要地,势必要再次北上讨伐清廷。

  然而朝廷上对此分成两派,一则是认定郑成功气数已尽,穷寇莫追,大清军队也要休养生息,不可长久疲劳作战;另一派,则要求皇帝调兵遣将,集中火力对付郑成功,将他一举歼灭。

  恰恰遇上过年,什么事都拖一拖,这件事始终没有下定论。

  之后开年诸事繁忙,福临也安逸于“天命所归”,认为连年征战,南方兵力疲劳不堪,不宜再主动引战,与主和的大臣们分析,郑成功此番受重创,想要缓过劲再次北上,至少需要五六年的时间。

  可春风一吹,把江南的军情也吹到了京城。

  顺治十六年四月下旬,郑成功率兵到达浙江定海,经过两天激战,全歼镇守该地的清军,夺取了定海炮城,焚毁清水师船只一百余艘。

  消息传来,朝野震惊,福临慌忙调兵遣将,再抵江南。

  可郑军势如破竹,连续攻下瓜州,焚毁清军江上浮营三座,夺谭家洲大炮数十门,使朝廷苦心经营的江防工程全部瓦解。

  朝廷派遣江宁巡抚蒋国柱和提督管效忠前往支援,亦被郑成功所灭,镇江的守将和知府,更是献城投降。

  噩耗连连,清军节节败退,郑成功志在夺取江宁,已纠集所有火里,北上围困江宁城。

  福临连着几夜不眠不休,睁大眼睛等着一封又一封军报,那场飓风之下,百姓受灾严重,朝廷花费了好多力气,才安抚了灾民,国库损耗巨大。他实在无法想象,郑成功是凭借什么力量,在短短几个月内,重整旗鼓再次北伐。

  “郑成功一旦打过江宁,必定长驱直入,兵临城下。”

  朝廷之上,有保守的大臣,建议皇帝此刻该调集兵马回防北京,而不是再往南派兵,做无畏的抵抗。

  “不把他们堵在南边,而是打开门让他们北上?你们说的什么屁话?”可也有大臣无法苟同,不惜大声呵斥,言辞之间,难听的字眼也冒了出来。

  一时间,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可在福临眼里,他们一个个都只会耍嘴皮子,却没本事带兵。

  福临头疼欲裂,往身边看看,站着的太监跟木头似的一动不动,若是从前,吴良辅还能替他开口说几句,让这些人都闭上嘴巴。

  当朝堂终于安静下来,索尼眯着苍老的眼睛看着皇帝,福临神情凝重,决定道:“既要派兵南下拦截郑军,也要为帝都防守做准备,一旦他们冲破防线,兵临城下,后果不堪设想。朕欲侍奉太后,与皇子后妃退回盛京,即日就启程。”

  索尼的目光渐渐暗淡,垂下眼眸,暗暗叹了口气,而朝堂之上,群臣哑然,谁也没想到,皇帝竟然要退回盛京去。

  “散朝吧,诸位大臣,也随朕退回盛京,留守将在京城。”福临起身道,“你们都回去收拾吧。”

  “皇上,万万不可……”

  “皇上……”

  朝堂之上,几乎炸了锅,可福临却在一片纷杂中独自离开了。

  几位重臣亲王迅速被人围住,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有的人赞同皇帝退回旧都,也有的人认为皇帝这一走,必定民心大乱军心动摇,还打什么。

  索尼没有理会任何人的话,默默走出了乾清宫,命小太监去慈宁宫传话,但没等他到慈宁宫门前,皇太后已经出门。

  “太后,老臣实在……”索尼眼眸猩红,眼角含着泪光,“臣万万没想到,皇上他竟然要退回盛京。”

  玉儿淡漠地看他一眼:“我也没想到,我盼着有什么事,能吓醒他震醒他,可也没想到,这孩子这么禁不住吓唬。”

  索尼道:“太后,眼下只有您能拦住皇上了,您一定要告诉皇上,郑成功之军不擅陆战,很快就会露出短板,只要我大清军队再坚持一口气,一定会扭转战局。”

  玉儿道:“你去主持,选得力可用的大臣,在武英殿设立平南处,一切军报奏折,都送到武英殿。此战,我军只可进不可退,只可亡不可降,调用南方绿-营军,与八旗将领同俸,不受八旗调配,唯皇命是从。再有,凡已献城投降之官,一律不追究,但守城阵亡之将,福泽三世。”

  索尼眼中的光芒,又渐渐恢复几分,向太后抱拳道:“其实洪承畴从云南传来捷报,吴三桂攻下了云南,扫清云贵一带的反清势力。”

  玉儿露出笑容:“昭告天下,命吴三桂开藩设府镇守云南,总管军民事务,不必前往江浙支援。让天下人知道,大清的军队,打区区一个郑成功,绰绰有余。”

  索尼领旨,速速而去,玉儿深吸一口气后,带着苏麻喇往乾清宫而来,可是皇帝已经不在这里,门前的太监战战兢兢地说,皇上去承乾宫了。

  承乾宫里,福临一进门就命添香收拾细软,葭音问皇帝要去哪里,福临眼神晦暗地说:“回盛京,郑成功就要打过来了。”

  葭音愕然,摇头道:“皇上,就算郑成功真的打过来,您也不能走,您这一走,军心大乱,百姓不安,失了民心军心,可以为战?”

  福临蹙眉看着她:“可是朕不能赌上你们的性命,万一真的打过来,兵临城下,额娘和孩子们怎么办,你怎么办?”

  葭音往后退了一步:“皇上,臣妾不走,阿玛他一生戎马,为先帝为皇上打下这片江山,阿玛带着臣妾离开盛京的时候就说过,我们再也不回去了。”

  “可是郑成功要打过来了!”福临急躁地大声说,“朕要你走,要你们都走,你们怕天下大乱吗?那好,朕不走,我留下,这样行不行?”

  “臣妾愿与皇上,生死与共。”葭音双手握着拳头,跪下道,“皇上在哪里,臣妾就在哪里。”

  福临道:“那么朕带你回盛京,葭音,你跟着朕走。”

  此刻,门前忽然一群人涌进来,玉儿在众人的簇拥下出现在眼前,她示意苏麻喇带人退下,苏麻喇威严无比,略略一招手,所有人都跟着她离开了。

  宫门轰然关上,葭音跪在地上向太后行礼,玉儿道:“起来吧,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们大清的皇贵妃,真真了不起,皇上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是大清的福气。”

  福临胸前起起伏伏,一张脸涨得通红,无力、疲倦、愤怒、急躁,还有满满溢出来的惶恐,他清了清嗓子,一股撕裂般的血腥冒出来,沙哑地喊了声:“额娘。”

  “皇贵妃,今日起,你侍奉皇上在此休养。”玉儿对地上的葭音道,“任何人不得来打扰皇上,朝廷大事会有大臣齐心协力,无须担心。皇上累了,他需要休息。”

  葭音彷徨地看着太后,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此刻太后哪怕扇儿子一巴掌,怒骂他窝囊废胆小鬼,也不至于令葭音心惊胆战,太后将她所有的绝望都隐藏了起来,藏的越深,越深不可测。

  “额娘?”福临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面对着要将自己架空的母亲,“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郑成功一役过后,再回乾清宫吧。”玉儿平静地说,“你现在心烦意乱,无法冷静应对,这样的情形下,只会做出更多错误的决策,那就冷静一下。你的大臣们,还有能力撑起这个国家,你的军队还能打,那就不能放弃,不能退缩。”

  “额娘,朕才是大清的皇帝。”福临握紧拳头,“朕不需要额娘来干涉朝政,朕并没有要退缩,朕只是想让你们先回盛京避难,这样也错了吗。”

  “但是大清,并不需要一害怕就往老家逃的皇帝。”玉儿不以为然,缓缓背过身道,“你阿玛的皇陵,就在盛京城外,你敢踏过他的坟地,走回盛京吗?福临,我不敢,我和我的孙儿们,死也要死在京城。至于你,你是大清的皇帝,我不敢左右你。”

  福临怒道:“可你却要将朕软禁在这里,额娘想看见什么,看见儿子去御驾亲征死在前线,就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吗?”

  玉儿再次回过神,冷漠地看着皇帝:“那你去啊,去御驾亲征。”

  福临一怔,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玉儿冷然呵命:“皇贵妃。”

  葭音身子一颤,怯然应道:“臣妾在。”

  “好好照顾皇上,别让他这么毛躁,别大吼大叫,伤身子。”玉儿瞪着儿子,逼得福临的目光越来越暗,她才看向葭音,“除了你和这宫里的奴才之外,别再让人来打扰皇上,元曦巴尔娅都不行。我不想让更多的人,看见皇上今天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