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檐

作者:阿琐

  皇帝撵走吴良辅的决定,在朝堂中也获得一片赞赏,福临更自责登基以来,天下未治,将于正月祭告天地、太庙、社稷,抒忱引责。

  朝臣们见年轻的皇帝,终于不再依赖宦官,有了治理天下的决心,皆十分欣慰,一时间君臣齐心,惟愿大清长治久安,国运昌隆。

  而内宫之中,福临自此择日召幸各宫妃嫔,不再浮躁易怒,偶尔也会听她们说说宫里的事,家乡的事。

  皇帝变得温和亲切,渐渐勾起一些年轻妃嫔对帝王的爱慕之心,后宫也变得热闹起来。

  奈何福临一颗心只在承乾宫,纵然后宫陆续有答应常在怀了身孕,而皇贵妃始终无所出,亦不为所动。

  腊月一过,正月忙碌,太平岁月不知时日过,转眼已是顺治十七年的春天。

  随着福临时不时临幸后宫,已有钮祜禄答应等三位怀上龙嗣,五阿哥和六公主渐渐长大,宫里又将有奶娃娃出生,亲贵们再也不缠着皇太后说皇帝独宠董鄂氏,影响皇嗣的话。

  不过皇贵妃一直无所出,到底也成了闲话。

  几位自以为得了皇帝喜欢,但并不得意的小答应们,竟在背后使坏,传出皇贵妃命硬,克父克母又克子的说法,宫里传得沸沸扬扬,惹来福临大怒,要彻查是谁在背后嘴碎。

  皇帝亲自过问,谁也不敢怠慢,很快就查出是几位小答应作祟,福临要将她们贬为庶人撵出皇宫,吓得她们魂飞魄散,便有人给出主意说,去承乾宫求皇贵妃。

  如此,数人跪在承乾宫门外,哭成一片,添香撵也撵不走,元曦被惊动,绕到承乾宫门前来看,她们便又哭着求佟嫔娘娘向皇帝求情。

  “饶了你们这一回,其他人就会觉得,不过是嘴上几句话,不碍事。”元曦冷然道,“往后谁都胡言乱语,这宫里还有没有规矩可言?”

  “佟嫔娘娘,我们再也不敢,您心善仁慈,求您求求皇贵妃娘娘,求求皇上。”她们哭着哀求,都知道这一旦出宫,不仅自身名誉毁了,也会给家人带去灾祸。家人从此必然也容不下他们,这辈子无处可去,恐怕只能流落街头饿死了。

  “我今日为你们向皇贵妃求情,谁知来日会不会成为你们口中的笑话。”元曦冷酷无情,命身边的小泉子和来旺,“多找几个人来,把她们拖走,别哭得皇贵妃娘娘心烦。”

  几个小答应哀嚎起来,大声往门里呼救哀求,却是此刻,添香搀扶着葭音缓缓而来,瘦弱且苍白的人,立在门下道:“你们回去吧,我会向皇上求情,但愿你们能从此警醒,不要再犯。”

  这是皇贵妃的面子,元曦也不过是来唱个黑脸,并没有阻拦或劝说,待她们哭哭啼啼的离去,才上前来搀扶葭音,道:“姐姐这几天是怎么了,气色越来越差,太医怎么说?”

  “不碍事,乍暖还寒,我贪凉吹着风了。”葭音掩饰着,由她们搀扶回到卧房,虚弱无力地躺在了榻上。

  “为了姐姐多病,皇上也是忧愁。”元曦轻柔地为葭音脱下外衣,“太后也时常念叨,每日诵经礼佛时,必定会为姐姐祈福。”

  葭音含笑:“我是有福之人,可惜身体总不争气,世上万般好,无福消受。”

  元曦笑道:“开春了,暖和了,让皇上带姐姐出去转转,宫里头憋着闷得慌,哪怕去南苑住一阵子也好。身体不好,咱们就吃药治病,没什么可怕的,姐姐别胡思乱想。”

  她一面说着,为葭音脱去衣裳,忽然瞥见姐姐内衫胸口处,像是湿了一小片,不像是沾湿的,而像是从里头溢出来,位置刚刚好在……

  葭音自己也有所察觉,忙扯过被子捂住,仿若无事地说:“我也想出去走走,正月里皇上带我去黄花山祭奠四阿哥,只在外面住了一晚上,我也觉得舒坦极了。不过我身为皇贵妃,不能说这样的话,也不能总往外跑,岂不是叫其他后宫,也跟着心思活络。宫里没了规矩,可不成样子。”

  元曦心里却惦记着方才奇怪的事,她只在生了玄烨,强行断奶前那段日子,有过这样的光景,常常小衣就湿了一大片。

  彼时额娘从宫外请来擅长此道的药婆,助她断奶,元曦在月子里吃了好些苦头,掉了不少眼泪。

  但是药婆对她说,若是不好生打理,她们这些不得自行哺乳的贵妇人们,很容易留下病症,几乎无药可救。

  难道葭音姐姐……

  葭音虽然掩盖了自身的尴尬,可是在元曦眼中看见了疑惑的目光,她犹豫再三,要不要对元曦说明,在元曦准备离去的时候,到底是叫住了她。

  “我托额娘在宫外问过,外头的大夫说,多半是夫人哺乳不当留下的病症,我也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了。”葭音轻轻捂着胸口道,“我已经……很久没侍奉皇上,他知道我身体不好,也不强求,可我心里明白,我再也不能让他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姐姐?”元曦急坏了,“为什么不告诉太医,那几位前明留下的太医,在宫里几十年照顾妇人,必然有法子的,让他们来医治你好不好?”

  “元曦……”葭音有她过不去的坎,“你要我如何对一个丈夫之外的男人袒胸露-乳,更何况,让人知道我得了这样的怪病,让皇上知道我的身体已经变得丑陋不堪……元曦,我不要,我死也不要。”

  元曦含泪道:“姐姐,我额娘给我找的药婆,我生玄烨那会儿她照顾我断奶来着,虽然疼得我死去活来,可她很有法子,让她来看看你好不好?我保证,保证她绝不会说出去。”

  葭音泪眼相望,说不出话。继母告诉她,外头的大夫说无药可医,她在祭奠四阿哥时大哭一场,宣泄了心中的痛苦后,便决心平平静静地度过这段最后的日子。

  然而,反反复复的发烧和剧痛折磨,眼睁睁看着自己美好的玉体出现丑陋的变化,葭音不论如何都不愿被福临看见,就是一死,也不想让他看见。

  可是,她也不想死,她爱上了福临,想要和他生生世世,她还有年轻的弟弟没成家立业,她……

  “姐姐?”元曦见葭音突然捂着胸口,露出痛苦的神情,慌地哭着问,“到底多久了,你瞒了多久了?”

  葭音吃力地缓过一阵劲,抓着元曦的手说:“答应我,千万不要告诉皇上,千万千万。元曦,纵然我不久于人世,也让我留在他心里完美的模样,好不好?我求你。”

  元曦哭道:“姐姐,你若有三长两短,皇上他……”

  葭音泪如雨下:“可是元曦,命不由己,我也没办法。”

  元曦终究是妥协了,若是自己,也绝不愿让福临看见她丑陋的模样。

  可她想不通,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葭音这样富贵极致,却又多厄多灾的命,老天爷就算不愿她长寿,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夺走她的命,而要她一寸寸一分分地枯萎凋零。

  元曦满心以为一切会越来越好,她真的以为,所有的误会矛盾都过去了。

  那之后几日,元曦因为惦记葭音,很是魂不守舍,在慈宁宫伺候太后,也频频出错。

  玉儿本不是计较的人,可她担心元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这一日元曦发呆摔了手里的茶杯,竟不是命宫女来擦,而是自己慌慌张张地拿帕子来擦拭。

  “你怎么了?”玉儿忍不住问,“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元曦茫然地摇头,可满眼的无助,看得玉儿更加莫名,半晌元曦缓过神道:“太后,额娘她今日进宫来看我,我想先回去了。”

  “去吧,把玄烨从书房接去,让他外祖母好好看看。”玉儿吩咐道,“昨日得的新茶,也带回去,请你额娘喝一杯。”

  “是。”元曦答应下,命宫女来收拾了满地狼藉后,慌慌张张地走了。

  玉儿转身便找来苏麻喇:“去东六宫那儿看看,到底出什么事了,别是谁背地里使坏欺负她,福临近来宠幸后宫,反叫她们一个个都心思活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