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檐

作者:阿琐

  玄烨在门外与姐妹们玩耍,目光偶尔掠过窗口,都能看见母亲的悲伤。

  他默默地藏在心里,之后福全也来了,玄烨就没再有机会留神母亲,再等陪皇祖母用膳,只见额娘平平如常,没什么特别的。

  直到离开慈宁宫,回书房与福全分开休息时,玄烨才问大李子:“皇贵妃娘娘,是不是要死了?”

  大李子愣住,谨慎地说:“三阿哥,这话可说不得。”

  玄烨说:“皇阿玛已经去岛上好久了,是不是等皇阿玛回来,皇贵妃娘娘再也不会回来了?”

  大李子跪下道:“三阿哥,这事儿不该您搀和,会给佟嫔娘娘添麻烦的。”

  玄烨垂下眼眸,失落地说:“反正皇阿玛,也不喜欢额娘和我。”

  “没有的事儿。”大李子说,“皇上可喜欢佟嫔娘娘了,老早您还没出生的时候,娘娘她可风光了。”

  “那也是老早的事情。”玄烨道,“阿玛现在只喜欢皇贵妃娘娘。”

  大李子劝道:“大人的事儿,三阿哥您现在不能懂,等您将来长大了,一定就能明白。”

  玄烨说:“我从来也没见额娘真正高兴过,也没见皇祖母真正高兴过,没意思极了。皇贵妃娘娘身体好的时候,皇阿玛不高兴,皇贵妃娘娘病了,他更不高兴,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高兴呢?”

  大李子好生劝道:“三阿哥,做皇上可难了,每天都有烦恼的事,皇上不是不高兴,是忧心天下。您要相信奴才,倘若娘娘知道您对皇上如此多的抱怨,娘娘会伤心会自责,做娘的,怎么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和丈夫不和睦呢?”

  玄烨说:“可是做儿子的,也不愿看见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不和睦。”

  大李子噎住,无言以对。

  顺治十七年,像是福临命中的坎,葭音病重之外,流年不利,开春以来,各地大旱,老百姓播下的种子,无水发芽,眼看着都要旱死在地里。

  四面八方的折子,飞向琼华岛,福临到后来已无心无力再审阅这些奏折,自此命翰林学士入职景运门值房,将全国各地的折子由他们先看,然后拣要紧的呈报皇帝。

  六月时,眼看着酷暑之下,旱情不减,福临迫于压力,不得不开坛求雨,率众臣自紫禁城出发,步行至郊外向苍天祈雨。

  这是春天以来,福临难得不在琼华岛上的日子,从紫禁城走到郊外,要走很远的路,天黑才能回来。

  葭音早晨起来送别皇帝后,就命添香搀扶,来到永安寺大雄宝殿中,跪于蒲团之上,虔诚念诵,一同祈求上苍降下甘霖,庇佑黎民百姓。

  “小姐,佟嫔娘娘到了。”添香进门来,轻声道,“娘娘是微服而来,穿着宫女的衣裳。”

  “元曦啊。”葭音很高兴,“她在哪里?”

  元曦此行并没有得到太后的允许,是知道皇帝今日不在岛上,才穿着石榴的衣裳悄悄来的。

  数月不见,再见她几乎认不出葭音,一贯瘦弱的人,现在不仅脸颊浮肿,浑身都浮肿,像是硬把枯瘦的身体吹起来。

  “我变丑了,是不是?”葭音苦笑,“元曦,我现在的模样,吓人吗?”

  元曦含泪摇头:“不吓人,一点都不丑,还是原来的样子。”

  葭音道:“太后叮嘱我,不能让你牵扯进来,唯恐将来皇上迁怒你,所以我也不敢派人去找你,其实我每天都想见你,看见你,心里就踏实了。”

  元曦说:“我知道,所以我来了,姐姐可好些了?”

  葭音摇头:“还能清醒着,已是不易,活一天是一天。”

  元曦抚摸着葭音浮肿的手,看着她行动缓慢,处处离不开人,多怀念当年初进宫时,在编钟之间灵动轻盈的美人。

  那轻灵悠扬的乐声中,元曦恍惚看见了仙女的一幕,铭刻在心,偏偏那样的光景,连福临都不曾见过。

  四年了,她迅速枯萎,很快就要凋零,才短短四年。

  “太后安好吗?玄烨是不是又长高了?”葭音含笑问着,“几位怀孕的答应常在们,都要几时生?”

  “宫里一切安好,太后和皇后娘娘,还有我们,都盼着姐姐早些回去。”元曦道,“盼着姐姐早日康复。”

  “元曦,谢谢你。”葭音道,“你是我在紫禁城里唯一的依靠。”

  元曦摇头:“姐姐的依靠,该是皇上。”

  “可是我给皇上带来无尽的麻烦,他也给我带来,太多无法承受的爱。”葭音平静地说,“我心里明白,其实大家都明白。”

  “一定会好起来的,佛祖会保佑你。”元曦道。

  “太过执念,反而痛苦,我现在并不畏惧死亡。”葭音道,“有些话,我不敢对皇上说,会让他痛苦。可是元曦你知道吗,我想到能去见四阿哥,能去见阿玛和额娘,突然就什么都不怕了。元曦,我太累了。”

  “我会照顾好费扬古,他和国维是好兄弟,我哥哥也会帮着扶持费扬古。”元曦泣不成声,“姐姐,你放心……”

  葭音亦是泪如雨下,颤巍巍握着元曦的手:“对不起,元曦,对不起……”

  添香在一边哭得直抽抽,伏地哀求元曦道:“佟嫔娘娘,求您多来看看我家小姐,小姐很惦记您,她很想您。”

  但是元曦知道,今日回去,太后必定震怒,她不会再有机会来了,这一别,就是阴阳相隔。

  董鄂葭音,美了一生,临了这个模样,绝不能再让别人看见。她必须带着帝王所有的爱,带着世间所有的荣华富贵,美丽地离开这个人世,元曦都知道。

  她陪了葭音一整天,直到日落西山,福临就快回岛上,才不得不离开。

  葭音泪眼相望,依依惜别,忽然天上炸响了惊雷,原本昏黄的傍晚,顿时黑漆漆一片,宫女们忙着来点蜡烛。

  元曦跟着宫人离岛,恰遇皇帝快马加鞭赶回来,福临下桥的一瞬,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宫人们纷纷围上来,要为皇帝打伞遮雨,可福临把他们都推开了。

  福临淋在暴雨之中,一步步走到水边,冲着黑漆漆的苍穹怒吼:“老天爷,你听到了是吗,你能听见,求求你,不要带走她……”

  “求求你……”福临痛哭,向着苍天跪下,一群太监宫女和侍卫们,也不得不在雨中跪下。

  只有元曦站在那儿,被风雨吹打着,脸上已分不清泪水和雨水,她多想走上去抱一抱这个男人,多想去安慰他千疮百孔的心。

  可是他嘴里喊着葭音,他喊着董鄂葭音。

  “娘娘,走吧。”带元曦来的人,催着她,“太后一定已经发现了,太后这些日子身体也不好,您别让太后着急了。”

  元曦被拉着走,三步一回头地看着跪在暴雨中祈求上苍的福临,哭喊:“皇上……”

  可是福临什么都听不见,雷声雨声,和他自己的哭声。

  他额头抢地,哀求上苍:“放过她,放过她。”

  慈宁宫里,玉儿早就发现元曦不见了,没有迁怒任何人,只叮嘱苏麻喇,回来了直接带到她面前。

  可没想到送回来的孩子,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玉儿立刻命人用姜烧水,给元曦沐浴驱寒。

  泡在浴桶中,满屋姜香,纵然雷阵雨之下,也燥热得很,宫女们有些都要热中暑了,元曦就让她们都出去透口气。

  不多时,房门开了,元曦还以为是石榴,说道:“太后还生气吗,太后晚膳用了吗?”

  走来的却是玉儿,放下一碗凉糕,说道:“再不许有下一次,今日,就算是你去和董鄂氏诀别。”

  元曦大窘,想要行礼,又不敢离开浴水。

  玉儿大大方方拿过衣衫盖在她身上,背过身道:“起来吧,再泡下去,该晕了。”

  “是……”元曦手忙脚乱地从热汤里爬出来,擦干身体裹上衣衫,玉儿问她好了没有,之后就带着元曦到清凉的地方坐下,让她吃凉糕,自己为她擦拭长发。

  “太后,您别生气,我再也不去。”元曦怯怯地吃了一半,说,“是臣妾错了。”

  玉儿道:“董鄂葭音是个好孩子,可她实在不适合做我的儿媳妇,亏得她孱弱温柔,倘若是个康健命长的人,只怕将来,我还不得不要动手除掉她。”

  元曦大骇,紧张地仰望太后。

  玉儿道:“曾经先帝做的所有在我看来冷酷无情的事,如今都成了我的家常便饭,人在其位不谋其事,要来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