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檐

作者:阿琐

  因天花之故,福临的棺椁在乾清宫停放一日后,第二天就请去了景山寿皇殿。

  乾清宫里迅速撤下灵台香烛,洒扫熏蒸,门窗大开,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再入内,只等一年后,新君即位。

  玉儿和四位辅政大臣,已有商议,新君元年自次年开始,玄烨的登基大典,亦于明年元旦举行。

  疫病之后,宫内宫外,人也好,事也好,都需要时间来缓和,皇帝十四道罪己诏之下,很多事都要逐一实行,朝廷官员的任用,内廷事务的管辖,都要重新来过。

  而一年的时间,也足够玄烨来适应他身份的改变。

  慈宁宫里的人,已全部改口,称玉儿为太皇太后。

  历朝历代,中原帝国的皇权更替数千年,能有几个女人能成为太皇太后。

  在这世道并不愿歌颂女子的数千年里,那些安宁地躺在历史长河里的伟大女子,都是玉儿所敬仰的人。

  只是,如今玉儿才真正体会到,昔日的崇拜敬仰,是要在今日付出一生的代价,她们,也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吧。

  玉儿并不想被载入史册,可她注定要在青史留名,福临的错,是她的失败,她不能让玄烨,再重蹈覆辙。

  静谧的慈宁宫佛堂里,范文程向佛祖上香后,跪坐在了太皇太后的身后。

  一声“太皇太后”,肝肠寸断,范文程哽咽道:“太后,老臣近来,觉得身体越发不如从前,但经此变故,老臣会把人参往肚子里嚼,不论如何,也要为您和皇上,再撑几年。”

  玉儿道:“不用那么费劲,为皇上挑选几位有出息有作为的年轻人吧,你们早晚要走,我也要走,这大清这江山,都是年轻人的。”

  “是。”范文程咽下眼泪,又道,“请太皇太后,千万保重。”

  “范先生。”玉儿说,“一次又一次,我怎么就死不掉呢,福临身上的脓包溃烂成那样,我抱着他,竟然也什么事都没有。可福临只是去了趟阿哥所,只是抱了抱他的女儿,就把命搭上了。”

  范文程无言以对。

  玉儿说:“有阵子,宫里传言,董鄂葭音命太硬,克父克母克子。现在想来,他们大概是不敢传我吧,比起我,董鄂葭音那点经历,算什么。”

  玉儿苦涩地摇头,自嘲道:“我在说什么呢,谁会拿这样的事来比,我再也不想提董鄂氏了。”

  范文程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毕竟是来与皇太后,商量正经事的。

  玉儿道:“玄烨的年号,福临的谥号,这些事,都要尽快办妥。至于十三衙门的裁撤,我会和四大辅臣商议。再有后宫妃嫔的安排,这便是家里的事,无须外人干预。”

  “是。”

  “你虽不能位列四大辅臣,但是我一直以来,最信任也最亲近的人。”玉儿道,“往后,会有更多的人来巴结你,四大辅臣早晚也会人心涣散,各自为营。到时候,望你明哲保身,不要被他们拖累,我只愿,于大清有功之臣,能善始善终。”

  太皇太后这番话,是提醒,亦是警告,范文程知道这个女子的魄力和手腕,几十年来,他从没有因为自己的“得宠”,而沾沾自喜。

  “还有一件事,最最要紧。”玉儿道。

  “太皇太后是说,新君立后?”

  范文程果然是所剩无几,能了解玉儿心思的人。

  玉儿转身看向他:“立谁,决定着玄烨帝王之路能走多远,这一步棋,我绝不能走错。”

  而这一日,索尼忙完朝务,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时,长子噶布喇正在内院,和他的三弟索额图大打出手。

  家人们把他们拉开,他们还要打,见了老父亲也不收手,索尼怒道:“都给我关到马棚里去,拿马尿灌醒他们。”

  索尼气得青筋凸起,撂开手就回正院去,索尼夫人赶来,生怕老爷有个三长两短,好在索尼稳住了。

  “到底为了什么?”索尼问。

  “索额图从外面找来什么名医,要给舒舒看病,替她去了额头上的疤痕。”索尼夫人道,“舒舒哭得可怜,大儿媳妇不干了,要轰人走。推推搡搡的,噶布喇回来看见,以为索额图要对嫂子动粗,两个人就打起来了。”

  “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他们这样在家中大闹,就是大不敬,就是死罪。”索尼把茶杯砸在桌上,气愤地说,“一个个,都不想活了。”

  他顿了顿,问妻子:“给舒舒看什么病,索额图管大房的事做什么?”

  夫人朝门外看了眼,紧张地说:“你这个儿子,在算计新皇上的中宫呢。”

  白发苍苍的人,眼珠子瞪得老大,三子索额图,精明古怪,是诸子之中,最适合在朝堂沉浮的人。

  索尼知道儿子的斤两,只觉得他将来,成败都会是因为他的精明,因此一直以来,都压制着他的成长。

  可他不得不承认,想要赫舍里一族,能长久荣耀,他死去后,这个家,非三子来当不可。

  “别人家求个儿子,烧香拜佛,把脑袋都磕破了,也求不到半个。”索尼夫人说,“偏偏我们家,得个女孩儿那么难。我也好,偏房们也好,生来生去都是的带把儿的。好容易盼来儿媳妇们了,这么些年,就得了舒舒一个心肝宝贝。”

  索尼喝茶,闷声不语。

  夫人道:“老爷,先帝那样的,你舍不得,那新君呢?三阿哥从小聪明,性情开朗,得过了天花一生无忧,将来必定比先帝长寿,比先帝英明。如此,您也不动心吗?”

  索尼蹙眉:“话是不错,可舒舒额头的疤痕那么深,怎么医得好?你们别瞎折腾孩子了,新君后宫,轮也轮不到我们,祖宗规矩摆在那里呢。”

  夫人轻声道:“老爷,我听人说,咱们闺女,差点儿就要当皇后了。”

  索尼愠怒道:“什么话?”

  他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们唯一的女儿,嫁给了安亲王岳乐续弦,女儿要做皇后,不就是说岳乐要当皇帝?

  夫人道:“据说,先帝曾有圣旨,本是要禅位于岳乐,被太皇太后阻止,如今外头都传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