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霏一怔:“蓝夙?”
两年没有见到蓝夙,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的那一身最经常穿的宽大青衣,腰间悬挂的纯钧剑,以及那种强大、淡然、犹如神明仙人一般,无论何时何地都仿佛能够俯瞰众生的气场,她没有在第二个人身上见过。
但让她意外的是,蓝夙的脸上带着一个木制的面具。面具很严实,把他的整张脸完全遮了起来,就连上面开洞的地方,也因为面具的厚度而有着深深的阴影,在本来就不明亮的烛光下,连面具下的眼睛和嘴巴是什么样子都看不见。
而且,蓝夙竟然是坐在椅子上的。以他以前的孤高性格,以及严重的洁癖,本来不管到哪里都不会轻易坐下,就算是在这里等她,也必定是站在外面等。
“我听灵枢说你要见我。”蓝夙望着她,淡淡地开口,“有什么事?”
他的声音跟以前完全不一样,嘶哑粗粝,十分难听,像是喉咙被火烧伤过一样。但他的脖颈处也被一条和高衣领连在一起的围巾围得严严实实,看不见脖颈上到底有没有伤痕。
宁霏又是一怔。她本来以为蓝夙得知素问还活着,至少也该有些情绪波动,怎么会是这么漠不关心的反应?
“我不记得素问的事情了。”蓝夙还没等她开口问,就回答了她的疑惑,“素问和灵枢这两个人我知道,神医的弟子,一个擅医,一个擅毒,几年前在江湖上名头都不小。但我不记得跟素问有过什么关系。”
这个回答真的是宁霏始料未及的,不过倒也在情理之中。难怪蓝夙带走她的尸体后,没有去找南宫家的麻烦,如果是因为他没有了记忆,那就说得过去了。
“你……大概是什么时候失去这段记忆的?”
“记不清了。”蓝夙说,“应该是从几年前开始。我有些事记得,有些不记得。”
这大概是选择性的失忆。宁霏以前听她师父说过,严重的精神刺激,可能会让人下意识地忘记掉一些最不愿意记住的事情。
对于蓝夙来说,当时看到她那般惨不忍睹的尸体,对他来说应该就是最大的刺激。不过看他的样子,他的失忆肯定不是这么简单。
“你的脸……为什么带着面具?”
“脸毁了。”蓝夙回答得很平淡,“我的声音和腿也毁了。就是我失去记忆的那个时候,我不记得是怎么发生的。”
宁霏想起他以前风华绝代的身姿,再看着他带着面具坐在椅上的样子,忍不住一阵心痛。
前世里她一直不怎么喜欢蓝夙,尤其是她被他抓到九重门囚禁的时候,对他更是一肚子的怨气。当时她还想着,等她以后有了足够的本事,一定要端了他那个九重门,好好收拾他一顿。
但这点怨气跟她后来的仇恨相比之下,简直不值一提。蓝夙当年从南宫府带走她的尸体,让她免于一个被南宫清挫骨扬灰的结局,她在阴阳两界之间走过一次,前世他得罪过她的这笔账,早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可惜,在他把她的尸体带走后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记不得,她也问不出来了。她还是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重生的。
“那个……”宁霏试探地开口,“我传承了素问的医术,要不要给你看看?说不定你身上的伤还是可以治疗的。”
“不需要,我的身体我自己会想办法。”蓝夙的语气很冷淡,“如果你叫我来只是想问我关于素问的事情,那我没什么可以告诉你。没有其他事的话,我走了。”
“等等……”
宁霏好不容易见到蓝夙一次,还什么都没问出来,不想他这么快就离开。一边想叫住他,一边脑海中突然光芒一闪。
如果他刚才说的不是真话呢?
如果他其实什么都记得,只是为了某些原因不愿告诉她,又不想被她缠着追问,所以故意骗她说失忆呢?
以蓝夙那种高傲冷峻的性格,怎么会因为一封陌生人的来信,一个他已经不记得的人,就从三百多里开外的凌绝峰赶到京都,到一所朝廷高官的府邸中,等一个官家的小丫头回来见面?
“……你既然不记得素问,为什么会愿意来见我?”
蓝夙扫她一眼:“你以为我愿意?灵枢在整个凌绝峰上都下了毒,非逼着我来见你不可,我有那么多时间跟他纠缠,还不如来见你一面了事。”
宁霏一转头,看见灵枢在窗外的院子里,略带无奈地对她点了点头。
宁霏:“……”
蓝夙说完,就没再理会她,伸手在旁边桌上一拍,整个人从窗子里轻飘飘地纵了出去。
他的双腿虽然似乎不能用力,但落地还是可以的,加上掌力的辅助,行动起来倒是没多大问题。几个起落,就已经消失在了雨霏苑的墙头外面。
灵枢这才从外面进来。宁霏叹了一口气。
以后再想见到蓝夙,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就算见到了,无论他的失忆是真是假,从他这里肯定也问不出什么来。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一条线索,在这里又断了。
……
龙泉宫,建兴帝起居的宫殿。
侧厅里摆开了三桌琳琅满目的御膳,建兴帝、蒋皇后和谢明敏正在同桌用膳。
除了在大型的宴会上,所有皇子、公主和妃嫔会聚在一起,公主们平日里是极少能有机会像这样和皇帝一起用膳的。
但谢明敏是个例外,因为深得建兴帝宠爱,她就算是在出嫁之后,也能隔三差五地进宫,陪建兴帝和蒋皇后。
“父皇,母后,这道鸡汤氽海蚌做得不错,儿臣给你们盛两碗?”
伺候皇帝皇后用膳的都有专门的宫女太监,谢明敏却可以像普通人家的女儿一样,亲亲热热地给建兴帝和蒋皇后夹菜盛汤。
建兴帝喝了一勺汤,随口问道:“驸马呢?又没跟你一起进宫?”
谢明敏低下头:“父皇恕罪,夫君这两天身体不适,不能出门,下次再进宫给父皇母后请安。”
谢明敏的驸马名为杨昕,是当朝中书令的嫡孙,刚和谢明敏成亲的时候,还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大才子和美男子。
但就在一两年前,杨昕的身体莫名其妙地开始发胖,饮食完全控制不住,太医找不出原因,治疗了也无济于事。短短数年内,杨昕就从原来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翩翩郎君,变成了一个多走几步路都喘不上气来的大胖子。
因为过度肥胖,杨昕身体上的一大堆问题自然也接踵而来,动不动就出些小毛病。加上因为这副外貌,深感自卑抑郁,他现在几乎是天天躲在公主府里,能不出门见人就不出门见人。
建兴帝疼爱谢明敏,爱女的驸马变成这样,自然是觉得遗憾。但人吃五谷杂粮,身体出毛病乃是常情,杨昕只是发胖而已,其他方面并无问题,更没有失德之处,他总不可能去怪罪杨昕。
蒋皇后见谢明敏的神色不好看,连忙笑着岔开了话题:“好了,敏儿,难得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可惜辰儿不在,睿王妃因为悲痛过度而病逝,辰儿坚持要给她过头七,臣妾叫他进宫他也不肯来。”
“随他去吧。”建兴帝不在意地说,“老十二是个重情义的,他跟南宫清那丫头成亲五年,恩爱和睦,自是有这一份夫妻之情在。也不必太顾忌南宫清是什么罪臣之女,就让老十二去尽了这份心,免得他太过悲痛。”
“是。”蒋皇后柔顺地低头。
建兴帝欣赏“重情义”的皇子和下臣,这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能力才干更重要。哪个皇帝都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是个无情无义的野心家,六亲不认,不择手段,只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座下的这个皇位。
但太过心软善良,也成不了大事,没有继任皇位的资格,同样得不到皇帝的重视。所以在九五之尊的这个位置上,其实十分矛盾。皇子和臣属们,只有揣摩准了皇帝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让自己保持在一个最合适的度上面,才能屹立不倒。
“你多留意老十二的亲事。”建兴帝继续对蒋皇后说,“南宫清身份特殊,老十二不能为她服满一年的丧,三个月就够了。有合适的续弦人选,可以把亲事先定下来,老十二都快二十五岁了还没个子嗣,不能再耽搁了。”
这一点蒋皇后何需建兴帝提醒。她早就为谢逸辰挑选了好几家满意的千金,就等谢逸辰做最后的决定。谢逸辰一向极有自己的主意,他不拍板,她也不敢随便替他做主。
“是,臣妾回去后一定留意。”
“还有小四、小六和小七,转眼过了年,一个十八岁,两个十七岁,都到可以娶妻的年纪了。你作为他们的皇祖母,也可以帮他们挑选一二。小四和小六还好,小七这孩子真是让朕担心。要娶个好的,怕是没那么容易;但娶个差的将就,朕又觉得委屈了他。”
建兴帝说的,分别是四皇孙谢同轩,六皇孙谢晋宇和七皇孙谢渊渟,这三个少年皇孙都还没有正妃,只有谢同轩不久前纳了一个侧妃而已。
蒋皇后宽慰道:“皇上不用担心,渊渟是太子嫡子,性情率真坦荡,而且听说最近心智似乎好转了些,将来一定能找到一位如意佳人的。”
“小七最近看过去是好了些,没有以前那么疯疯傻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建兴帝思索着说,“最好他能一直这么好转下去,不然就凭他以前的样子,就算逼着他娶妻成家,怕是也困难得很。”
谢明敏在旁边听了半天,这时终于找到机会,笑着开口插话道:“父皇,母后,说到渊渟,儿臣前两天在皇祖母那边的梅园里,看见他跟宁家六小姐两人单独在一起,似乎是相谈甚欢的样子,跟他对待其他姑娘的态度完全不同呢。”
谢渊渟那心智,恐怕连男女之情是什么都不知道,宁霏就更不可能看上谢渊渟。但他们越是没有私情,她就越是偏要把他们凑到一块儿去。
谁让他们那天在梅园里给她难堪。
“哦?”建兴帝对谢明敏的这个消息十分感兴趣,“小七居然还有能够相谈甚欢的姑娘?这倒是稀奇!”
他从太后口中听说过这位宁府六小姐。京都第一才女,珠玑会状元,太后哮喘发作的时候救了太后,医术精湛得连太医院的王太医都赞不绝口,特地让她常常进宫为太后诊治。
谢明敏趁热打铁:“儿臣看宁六小姐对渊渟也很有好感,两人在梅园里,就跟一对儿画上的金童玉女一样,般配得不得了。说起来,宁六小姐过了年也满十三岁了,跟渊渟的年纪正合适,模样性情都好,门第身份什么的也不低。父皇既然为渊渟的亲事担心,不如考虑考虑宁六小姐,儿臣是觉着不错。”
建兴帝笑道:“你这丫头,自己嫁出去了,就开始想着当媒人撮合别人的亲事,倒是热心得很。”
谢明敏娇嗔:“还不是想着为父皇分忧,而且渊渟也是儿臣的侄儿,儿臣怎么不能帮他考虑亲事了?”
“好好好,没说你不能。”建兴帝更是笑起来,“渊渟的事情,朕会去问问看,要是真能成的话,记你一功。”
对于宁霏,他还是满意的,如果谢渊渟真的中意宁霏,他也不是不能玉成这一对的好事。
就是宁家可能不会太乐意,毕竟以宁霏的条件,本来可以配得上更出色的皇子皇孙。不过这个问题不大,谢渊渟毕竟是太子的嫡长子,又有他宠着护着,也不至于太委屈了宁霏。到时候他多给些补偿就是了。
……
南宫家获罪,满门株连,睿王妃南宫清乍闻噩耗,悲痛过度,突发疾病而亡。睿王谢逸辰厚葬南宫清,并为其停灵服丧,众人皆赞扬其情深意重。
过了头七之后,已经等得十分不耐烦的蒋皇后,立刻把谢逸辰叫到了永安宫,在他面前摊开一大堆千金闺秀们的画像。
“辰儿,你娶妃的事不能再耽搁了。就连你父皇都催你现在先把亲事定下来,南宫清的丧期一过就续弦,也好早点有子嗣。这些都是母后帮你挑的合适人选,也有正妃的,也有侧妃的,你看看中意哪几个,母后先安排她们进宫来给你见个面。”
谢逸辰对那些画像连看都没看一眼,无奈地笑笑:“母后,儿臣不想娶这其中的任何一个。”
“你都还没看,怎么知道不喜欢?……”
蒋皇后说到一半,这才反应过来。
“你该不会是自己已经有了中意的姑娘吧?”
谢逸辰目光望着别的地方,没有回答。
蒋皇后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是有戏了:“你这孩子,自己挑好了人也不跟母后说,害母后白着急一场。说说看,是哪家的姑娘?只要条件差不多的,母后这就派人给你去提亲。”
谢逸辰摇摇头:“只怕母后不答应。”
“不答应?”蒋皇后有些奇怪。儿子聪明理智,对于睿王妃人选的一应利弊关系,按理说了解得远比她更清楚。他做的决定,她一般都是会赞成的,怎么会不答应?
“到底是哪家姑娘?”
谢逸辰沉默半晌,才道:“安国公府六小姐,宁霏。”
蒋皇后脸色一变。难怪谢逸辰会说怕她不答应,这宁府六小姐,还真没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倒不是说条件不够好,宁霏的其他各方面都完全配得上谢逸辰,但就是年龄实在太小了,还不满十三岁,就算现在定下亲事,也得等到两年多以后才能娶过来。谢逸辰都已经快二十五岁了,怎么等得起。
“辰儿,你怎么会看中宁六小姐?她才十二岁,你要等到她及笄才能娶她,这时间也太长了吧?”
“这两三年儿臣还等得起。”谢逸辰平静地说,“除了她以外,儿臣没有其他想娶的女子。”
蒋皇后焦急地哎了一声:“你知不知道,昨天母后和父皇、敏儿一起用膳,敏儿偶然说起谢渊渟和宁六小姐关系似乎甚好,两人看过去十分般配,你父皇也动了心思,有意凑成这一对。你现在说你想娶宁六小姐,这不是在驳父皇的兴致吗?”
“谢渊渟和宁霏的关系好?”谢逸辰皱起眉头,“这是只有敏儿这么说,还是外面已经有这种传言了?”
别人不知道谢明敏的真面目,他对自己这个亲妹妹可是了解得一清二楚。她根本不是那种善意撮合有情人的热心肠,故意说宁霏和谢渊渟般配,很可能是因为宁霏不知怎么得罪了她,她想把宁霏推给谢渊渟这个半疯半傻的神经病罢了。
“这个……”蒋皇后愣了愣,“母后是只听她一个人这么说过……”
“那就没关系。”谢逸辰说,“这世上看过去般配的男女多得是,又不见得都能结为眷属。他们关系到底如何,也不过是捕风捉影的事情。父皇只是听了敏儿的话,一时起意,并没有做任何决定。但儿臣却是真正看中了宁六小姐,想要求娶她为正妃。母后觉得,这样求到父皇面前,父皇难道会驳回儿臣实实在在的恳求,而仍然坚持谢渊渟和宁霏之间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
蒋皇后知道谢逸辰说得有理,但总还是觉得不妥:“可是……”
谢逸辰打断她:“我不想指责敏儿,但她做事实在是欠考虑。把谢渊渟和宁霏凑在一起,对我们只有弊没有利。宁霏后面是宁家和李家两大世家,宁霏嫁给谢渊渟,宁李两家等于就是站到了太子一边。我们刚刚失了南宫家这一条臂膀,而对手却多了一对强大的羽翼,难道母后认为这也没问题?”
蒋皇后听得出了一身冷汗。
果然,她的目光就是太短浅,只停留在顾忌建兴帝想法的层面上,没有往更深远更大局的地方考虑。被谢逸辰一说,才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
这样看来,还真是得想办法,从谢渊渟的手里把宁霏抢过来。就算要耽搁上三年才能成亲,能拉拢宁家和李家一文一武两大世家,那也很值得了,总比这两家落在太子那一边好得多。
“不错,还是辰儿想得长远。明天你再进宫一趟,和母后一起去求皇上赐婚,越快越好,要是皇上那边已经做出什么决定,怕是就来不及了。”
谢逸辰思索了一下,道:“母后可以先派人去安国公府那边,表明一下睿王府想结这门亲事的意愿,口气要稍硬一点,让安国公府先答应下来。这样父皇问起安国公府的时候,安国公府是愿意的态度,父皇也更容易下旨赐婚。”
“好。”蒋皇后答应,“母后明天就派孙姑姑去安国公府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