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渊渟刚才离开官道的时候,前面什么都看不见,而他目标明确地往这边拐,这就说明他以前来过这里,认得路。
这也就勉强罢了,那她呢?她怎么解释?
她确实没来过这个地方。
宁霏突然想起她那次在京都被南宫清派来的人刺杀,受伤昏迷的时候,看见的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但又熟悉得似乎就发生在她身上的画面。
那些画面,都和谢渊渟有关。
今天她又有了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宁霏回头看了谢渊渟一眼。他这时候正忙着铺开他们带的毯子,篝火上已经烧起了热水,正在煮汤。
宁霏走过去,在篝火边坐下来,什么也没问。
她就算是问了也不可能从谢渊渟身上得到答案。这种感觉不会是莫名其妙而来,总有一天,她会知道是怎么回事的。
这一晚上宁霏睡得很不好。睡梦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画面,她越是竭力想要看清,它们就越是模糊。
到后来这些画面全部破碎开来,碎片化成了无数只飞舞的蝴蝶,她拼命伸手去抓,却一只也抓不到。
抓着抓着,就感觉自己的魂魄仿佛随着那些蝴蝶,从身体里面飘了出来,轻飘飘地浮到天空中,俯瞰着下面云雾缭绕的大地。
那些蝴蝶从她身边四散飞开,只留下她一人漂在白茫茫的云层中,沉沉浮浮,不知所措。
睡在篝火另一边的谢渊渟,从毯子里坐起身来,望着在睡梦中翻来覆去,眉头紧蹙的宁霏。
他走过去,把她小心翼翼地揽进怀里。
一个吻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
……
宁霏后半夜终于睡沉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前半夜做的那些梦已经忘了十之七八,隐约记得的那一点儿,也一塌糊涂地搅成了一团。
沙窝子外面,风沙已经停了,早晨的天空像清水洗过一样湛蓝清澈。朝阳初升,金黄柔和的阳光斜斜照过一个又一个浅浅的月牙形沙丘,在大漠上拉出一道道交错起伏的耀眼金光和黑色阴影,光影交织,不见尽头地朝天边延展开去,就像是为大地铺上了无数斑斓灿烂的巨大虎皮。
谢渊渟已经起来,正在烧水准备早饭,这一路过来的三餐都是他做的。
宁霏走过去,翻了一下褡裢,从里面找出带来的干面条,下进水已经开了的锅里,然后又去找调料。
谢渊渟看得大为意外,笑眯眯道:“你这是要给我做早饭?”
宁霏白他一眼:“不吃也得吃。”
她又没娇气到非要他伺候不可,其实自己也不是不会做饭,只是他不让她动手而已。
这沙漠里要啥没啥,煮出来的面条清汤寡水,其实没什么好吃的。但谢渊渟一个人就把宁霏下的面条干掉了五分之四,最后全部消灭干净了。他们带来的锅太小,只能分成好几次煮,宁霏煮了一锅,没够,又煮一锅,没够,再煮一锅,面条彻底没了,谢渊渟这才作罢。
以致于他们身上带的食物几乎没了。这么多面条本来是打算今天一天吃的,结果被谢渊渟一顿就解决了。
“没事,今天日落前我们就能到曲海了。”谢渊渟一点都不觉得有啥,“晚上一顿在曲海吃就行。”
曲海是漠北的一个县城,因为就在官道边,来往的客商旅人多,所以规模在漠北还算是大的。
从曲海再往北走一百多里,就能到达赤门关,但现在那里已经被大晋军队占领,他们不能随意过去,所以打算先在曲海停下来。
这一天天气晴朗,走得倒是顺利。只是一路上过去,在道路两边看到了越来越多的尸体,有些是士兵的,有些是百姓的,都是在逃亡的路上倒下,就永远躺在了这里。
天气炎热,沙漠里又干燥,大部分尸体都已经脱水干缩,成了一具具姿态各异的干尸,裹着破衣烂衫,面目狰狞可怖。
但只要这里起一场风沙,在一夜之间就能掩盖这犹如地狱般惨烈的景象,只余一片平沙莽莽黄入天。
等到不知多少年之后,另一场风暴把黄沙吹开,露出下面已经腐烂或者被啃噬殆尽的一具具骸骨。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战争便是如此残酷。他们现在看见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宁霏两人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这条路是中原通往漠北的要道之一,既然有这么多人死在这条路上,为什么一个活着的行人都没有?北边正在打仗,总会有流民往南方逃吧?
他们到达曲海的时候,这才明白是为什么。
因为整个县城已经被烧毁了,只剩下一片焦土和废墟,而且看过去还是很多天之前发生的事情。
这是只有经历过战乱和扫荡才会有的景象。曲海都被灭了,更北的地方就不用说,人都死光了,哪来的流民。
两人牵着马进入曲海县城。这里虽然名为县,但其实也就是中原的一个小镇子那么大,几条街道走一圈下来就走完了。
县城里的五六口水井全部用石头沙土填死了。水是大漠里的生命之源,大晋军队占领一处水源就能立下一个据点,不可能是他们填了水井。这应该是曲海县城里的居民自己干的,见大晋军队来袭,不想让水源落到他们手里,所以干脆自己把水井给填了。所以大晋军队一怒之下,才把曲海县城给烧了个精光。
宁霏皱着眉头,望着周围一片狼藉的惨状。
“我记得,镇西军赶到漠北的时候,大晋军队还没有攻到曲海吧?”
谢渊渟摇头道:“没有。”
李家军数量只有大晋军队的一半,都能在漠北苦苦支撑一个月。就算赤门关被攻破了,八万镇西军赶到支援,怎么说也不应该让大晋军队再往南推进才是。难道镇西军的实力就这么差吗?
“不准动!”
后面突然传来一道喝声。谢渊渟头也不回地抱住宁霏就地一滚,一支箭矢从他们身后掠过去,他随即猛然回身,右手一扬,三道乌金色的暗光已经朝背后激射而出。
“住手!”
宁霏在那一瞬间已经看清背后那人的样子,连忙去拦谢渊渟,谢渊渟自己也看到了,手腕一抖,投出去的暗器就偏了方向,射进那人的左后方沙地里。
那人手持一副弓箭,穿着一身大元的士兵盔甲,脸上虽然满是尘土黑灰和血污,但一看就是大元人。大晋人长相粗犷,皮肤偏黑,五官轮廓立体鲜明,异族特征明显,跟大元人还是很容易区分开来的。
“你们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那士兵开口冷喝,说的果然是大元的口音。
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士兵从废墟里面走了出来,同样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身上也带着伤。
谢渊渟还没回答,宁霏已经注意到了那两个士兵头盔上李家军的徽记,抢先开口问道:“你是李家军的士兵?”
其中一个士兵一脸警惕地望着她:“是又怎么样?”
宁霏心想这就不用她再长途跋涉,去找大元军队现在所在的地方打听了,实话实说地道:“我是辅国大将军的外孙女,李家二小姐的女儿,得到外公和两位表哥失踪的消息,从京都赶过来寻找他们的。你们有没有关于他们的消息?”
那两个士兵面面相觑地互相看了一眼,又朝宁霏脸上看了半天,宁霏都快要等得不耐烦了,其中一人才对宁霏道:“把你们身上的武器全部交出来,我就带你们过去。”
宁霏一愣:“过去?”
难道说他们知道外公和表哥们在在哪里吗?
她拔出自己带的长剑、匕首和暗器交了出去,谢渊渟也一脸无所谓地把身上的武器全部拿出来。
武器在不在手上,根本不重要,就这些三脚猫一样弱不拉几的士兵,他一只空手都能放倒十个。
那两个士兵收了武器,还是一副犹豫怀疑的样子,但他们的表情里更多的是绝望,看过去像是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只能相信他们。
“跟我们走。”
两个士兵带着宁霏和谢渊渟,走到了一栋虽然也被大火烧过,但相对还算完整的房屋前面。漠北缺少建筑用的木材,房子大多数是土石结构的,就算在大火之下也不容易倒塌。
士兵打开门,对宁霏道:“辅国大将军和两位校尉都在里面。”
宁霏脸色一变。
房屋里面还有两个李家军士兵,身上的伤比刚才的两人更多更重,但他们至少还是坐着的。地上有三张草草铺成的地铺,上面躺着三个人,盖着毯子,双眼紧闭,那脸色看过去连是死是活都很难说。
宁霏八岁的时候,李家人来过安国公府看望李氏,她只在那时见过李庚和李朔风李雁声。但那时她还没成为李氏的女儿,李家人来了,跟她这个苏姨娘生的庶女没什么关系,所以她也只是远远地看过一眼,对他们的印象已经很稀薄了。
后来嫡庶互换的事情真相大白,李氏认回她之后,写了信去漠北告诉李家人这件事情。李庚很想回来看看这个当年都没正眼看过的真正外孙女,奈何漠北军情实在太紧张,一直没机会抽身回京都,宁霏也一直没见上外祖父和舅舅表哥的面。
现在看到李庚三人,她除了陌生之外,只觉得一阵心酸。
李庚现在才五十来岁,当年宁霏记得他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魁梧高大,气势迫人,一点老态都没有。但现在的他,脸色憔悴,双眼深陷,形容枯槁得毫无生气,躺在脏兮兮的地铺上像一具尸体一样,只能从胸口的一点点起伏,才能看得出有生命的迹象。
李朔风和李雁声更加糟糕。宁霏都自动忽略过了他们的长相,以大夫的眼光看过去,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一身的重伤加上重病,照这个情况恶化下去,只怕命在旦夕,连明天都撑不过去。
难怪刚才那两个士兵还不能完全确认她和谢渊渟的身份,就把李家军这么重要的三位将领暴露给了他们,也不怕他们是细作之类。他们实在是别无选择了,这三人眼看着都活不过几天,就算暴露出去又能怎么样,还不如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相信对方。
宁霏不由得暗叹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一到漠北就找到了这三人,而且他们竟然真的没有死,都还活着。
或者这应该说是李家人有上天庇佑,气数未尽,命不该绝。要是她再迟几天到的话,这三人就算被别人救了,没有足够高的医术,也还是一个都保不住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