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霏一下子软倒下去,灵枢大惊,接住宁霏往后退了一步。
“你干什么?!”
他一瞬间以为谢渊渟是想要像他前世里那样,强行留下宁霏。他的武功比谢渊渟稍弱,要是加上宁霏还好些,但宁霏已经倒下,他再带着她,就不可能从谢渊渟手中逃得出去。
谢渊渟却并没有再动手,只是静静地望着灵枢把宁霏护在怀里。
他仍然穿着那一身正红色的中衣,但整个人仿佛都已经变成了黯淡得没有任何色彩的黑白,声音也像是枯叶被燃烧殆尽后留下的灰烬一般。
因为极度的绝望而异常平静,毫无生机。
“我不会把她怎么样的。太昊八极大阵太凶险,入者九死一生,你留在这里保护她,别让她去南方。我去救你的师父和师娘。”
灵枢的目光微微震动,半晌后才道:“她不会愿意置身事外,独自偷生。”
谢渊渟轻轻笑了一笑。
“那至少让她晚点再去,到时候说不定人已经救出来了。我能为她做的,也就只有这些。”
灵枢从来就不喜欢谢渊渟,自从谢渊渟和宁霏定亲之后就更不喜欢他。然而在这一刻看见谢渊渟那个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笑容,他对常人都冷漠无情得像是坚冰般的一颗心脏,竟然空荡荡地突然往下一落,一阵绞紧般的剧痛。
那跟他自己的情绪没有半分关系,纯粹是因为对方的疼痛而疼痛。
他一个本来应该觉得谢渊渟自作自受的人,尚且被感染而痛成这样,那对方现在该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
他想开口说话,谢渊渟走过来,一只手落上他怀里宁霏的脸颊。
灵枢怔怔地看着他,鬼使神差地没有躲开。他带着微笑,抚了抚宁霏的小脸,眼中是无边的黑暗和蚀骨的温柔。
像是在触摸一件自己永远也无法再次触摸到的东西。因为眼前只有一片漆黑,没有身后的回忆也没有面前的未来,以致于就连原本能令人疯狂的极度留恋和不舍,都在彻底的绝望之中化为这淡淡的一笑。
然后他转过身去。仍然穿着那一身大红的衣袍,背影平静得像是面对着世界的终结。
人间的喧嚣红尘,像是破旧的壁画一般从他的身边剥落下来;地狱里千年燃烧的烈火,也在他的周围渐次熄灭。莲花凋谢,梵音停止,魑魅魍魉和仙佛诸神都离他远去。一切光与影尽数归于湮灭。
他朝前方走去,仿佛在一步步地走进永恒的黑暗和虚无。
……
宁霏进入了一个漫长的梦境。
这样的梦境,她以前经历过好几次。那时候她看到的景象,都是模模糊糊朦胧不清,像是笼罩着一层浓浓的白色雾气。而且画面破碎,断断续续,怎么看都看不分明。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她看到的一切,就像是身临其境般,清晰而真实。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黑暗狭窄,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的地牢。牢里积了一池肮脏腐臭,发绿发黑的污水。
地牢的角落里,躺着一个身穿破衣烂衫,带着铁链镣铐,琵琶骨被一对铁钩穿透,手脚尽废满身是血,已经不成人形的女子。半边身体都泡在冰冷的污水之中,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她愣了一秒钟,才认出来,这是前世的素问。
她走过去,其实确切地说应该是飘过去的。她没有实体,就像是一缕透明的幽魂一样飘在半空中,但下面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并非只有俯视的角度,仿佛已经超越了三维空间的限制。
地牢突然隐隐地震动摇晃起来。从遥远的地面上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和人们的高喊声,那是南宫府里面侍卫们的声音。
砰一声巨响传来,像是一扇铁门被轰开的声音,几声短促的惨叫响起,在地牢外面狭窄的走廊中被拉长成诡异的音调。
紧接着,一个人影冲了过来,一剑斩落水牢门上的门锁。
那把在蓝夙手中曾经横扫整个江湖,名动天下的纯钧剑,和谢渊渟后来用的那把长剑轮廓十分相似,长度更是一模一样。只是纯钧剑造型古隽华光灿烂,一看便知绝非凡品,而谢渊渟的剑看过去平平无奇,除了锋利和不沾血以外,似乎没有什么特点。
人还是那个人,只是已经脱胎换骨;剑也还是那把剑,只是已经面目全非。
蓝夙推开牢门冲进去,丢下手里的剑,一把将浸泡在水里的素问抱起来,颤抖着双手去摸她的脉搏,听她的心跳。
什么也没有。素问已经死了。她也许是在一两个时辰之前刚刚咽气,身体还没有僵硬,肌肤上还残留着少许没有凉下去的温度,但确实是已经死了。
蓝夙抱着她的尸体,跪在牢房里,跪在及腰深的冰冷的水中,仰起头,发出一声惨烈到不似人类的痛彻心肺的呼喊。
“啊——”
长长的悲鸣声仿佛穿透了地牢的石壁和土层,从深深的地底传到外面,响彻九霄。
整个地牢被一重重回音剧烈地摇撼起来,牢里的积水犹如遇到风暴一般,汹涌地激荡起浑浊的浪花,冲向四壁和头顶,无数水珠在狭窄的空间里疯狂地飞溅。
蓝夙抱着素问,从浊浪滔天的地牢里走出来。
上面又有一群南宫府的侍卫追下来,但看到他怀抱尸体,背对风暴,一步步走出地牢的样子,所有人全都脸色煞白地齐齐往后退去,缩到了旁边的角落里,看着他从中间穿过他们的包围往外走去,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拦他。
蓝夙没有理会南宫府的这些人,带着素问的尸体,一刻未停地离开京都,披星戴月连夜赶往青阳山凌绝峰。
原本至少需要半天时间的三百多里路程,在路上换了三匹快马之后,被硬生生缩到只有三个时辰。
蓝夙飞快地上了那时候还未毁坏的九重门总门,到他自己的住处,从密室里面取出一个纯黑色的黑曜石盒子,上面以细碎如星芒般的光玉髓镶嵌着“定魂”两个字。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颗龙眼大小的洁白珠子,似珍珠非珍珠,似琉璃非琉璃,晶莹剔透,圆润光洁。珠子躺在黑色的锦缎上一动不动,内里却有一道道七彩的活光,在不断地流转聚散。瑰丽,奇异而玄妙,像是把一条活生生的彩虹困在了这小小的珠子里面,又像是收聚了极北地区漫天变幻无端的绚丽极光。
定魂珠,数百年来流传下来的唯一一颗,皇室和江湖中无数人垂涎三尺的至宝。
传说中定魂珠能够把刚刚死亡十二个时辰之内的人的灵魂定在身体里面,不会飘出去回归冥府。灵魂不散,尸体自然也可以永远不腐。
灵魂到底如何没有人见过,但定魂珠保存的尸身却是真的可以千年不腐,因此这件宝物在历史上曾经被无数想要死后永存于世的人们抢夺过多次,直到后来落入九重门的手中。
蓝夙把定魂珠取出来,纳入素问的口中。素问因为死亡而苍白发青的脸色一下子就活了起来,变得栩栩如生,仿佛只是在沉睡一般。身上本来已经出现的尸斑渐渐开始消失,也不再那么僵硬冰凉,肌肤里面透出皎白圣洁的珠光,隐隐地流转变幻,像是一尊美丽的玉雕。
蓝夙带着素问的尸体,离开了凌绝峰。
他去的方向是北方。一路渡过淮水,翻过太屋岭,越过漠北一望无垠的万里黄沙。
下暴雨的时候,他带着箬笠裹着蓑衣,把素问紧紧地护在怀里,不让她被风雨刮到;大雪积到及膝盖深,无法骑马的时候,他抱着素问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跋涉;在大漠里遇到风沙的时候,他带着素问躲进路边的沙窝子里面,等外面的沙暴过去。
素问的尸体没有任何知觉,也不会像活人一样出汗和受寒,但他还是常常给她梳头洗澡换衣服。夏天穿轻薄的纱衣,冬天裹厚厚的皮草,她的身上永远干净而整洁,就像是她仍然活着,怕她会冷会热会不舒服一样。
苍茫呼啸的风霜雨雪,不见尽头的万水千山,一轮又一轮的日升月落。
这一走,就是两年。
越过大晋的地界,其实只花了他两个多月的时间,后面的一年多里,他都在大晋以北的荒原上跋涉。
他显然是只知道自己要找的人或者事物在北方,但不知道确切的位置,只能绕着一个个大圈到处寻找。
大晋以北更加寒冷荒凉,除了疏疏落落的黑色针叶林以外,只有漫无边际的白茫茫的雪原。这里的夏天短暂得转瞬即逝,冗长的寒冬里,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黑夜。寒风像是挟着无数刺骨的冰刀一般呼啸,大雪纷纷扬扬地笼罩整个天地。
直到蓝夙带着素问走到连针叶林都看不到的极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没有白昼,太阳只贴着地平线的边缘掠过去,微弱而没有丝毫暖意的阳光像是随时都会熄灭的火苗般一现即隐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那个人真的就是只是一个人而已。像是从虚空中突然出现一般,就这么在一片平坦无垠的银白雪原上,无端端地站在他的面前。
这片地方已经多日没有下雪,松软的雪地多少年来从未有人踏足过,像是一层厚厚的糖霜般洁白平整,毫无瑕疵,哪怕有最微小的动作都会在上面留下痕迹。
而那个人的周围一点足迹都看不到,他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平整光滑的雪地上,周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让人想不通他是怎么来的。
距离太远,光线也太暗,看不清对方的身形容貌。这里极度寒冷,就连蓝夙的武功底子,都不得不裹着一身蓬松厚重的皮毛斗篷,但对方穿的衣服只是薄如蝉翼的轻纱,像是白色的雾气般在微风中飘荡着。
“你……”
蓝夙似乎是到这里就走不过去了,对着那个人不确定地开口,因为多日没有说话,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是‘掌柜’?”
无法想象,这么一个飘然如神仙而又神秘如幽魂般的人物,居然有一个跟他的形象半点都不沾边,像店铺老板一样的市侩称呼。
但对方真的回答了。
“是啊,不然你在这里还能找得到第二个人?”
他的声音似男似女,尽管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却近得仿佛就在人耳边一样。或者说那不像是声音,而是直接出现在人脑海中的一种意识。
蓝夙显然是没有预料到对方说话的语气这么随意,怔了一下。对方倒是先开了口,活像是生意人主动招呼顾客一样,语气里透出一股精明的热情。这时候他才跟他的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称呼“掌柜”有点相衬。
“你想换什么?”
蓝夙没有半点犹豫。
“我想换她的复活。”
“用什么换?”
“什么都可以。”
掌柜停顿了片刻,像是在看蓝夙怀中素问尸体的情况,但他一步都没有靠近过。
“人死不能复生,复活是不可能的。但她的魂魄还完好地保存在尸体中,我可以让她借尸还魂,重生到另一个刚死之人的尸体身上。”
蓝夙沉吟了一下:“她的记忆会受影响吗?”
“灵魂未散,记忆就不会消失。”
“好。”
掌柜饶有兴致地轻笑了一声。
“回答得这么快,就不问问我想要什么?逆天改命,脱出轮回,这代价可是很大的。”
蓝夙淡淡道:“我已经说过了,什么都可以。”
“好,够痛快。”掌柜一副欣然的样子,“那我就不客气了。她多出来的这一世,需要你今后的生生世世来换。”
“生生世世?”
“就是你的魂魄。常人死后魂魄不灭,会再入轮回,无数次重新转世为人。但你把你的魂魄给了我,这一世之后就彻底灰飞烟灭,再也没有来世,没有未来。”
蓝夙想也不想地:“好。”
掌柜像是被噎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
地上一阵光芒闪过,蓝夙面前的雪地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闪着白光的环形。形状极为简洁,就是一个雪地里凹陷形成的圆圈而已。
“把她的尸体放到祭祀大阵里。”掌柜说,“然后用你的血填满这个环形。阵法发动时,她的魂魄就会自己去寻找一个合适的新死之人,附到尸体上去。”
“什么样的人?”
“我怎么知道?反正不会给她安排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壮汉或者七老八十第二天就会死的老太太就是了。我做生意是讲原则的。”
蓝夙把怀里素问的尸体放到圆环里面,从身上取出一把匕首。
“还有。”掌柜补充道,“你的血填满祭祀大阵之后,你肯定也活不成了。但你这一世阳寿未尽,而我不能拿走你这一世的阳寿,所以你最好也到祭祀大阵里面去。等你死了,你的魂魄会跟她一样重生在另外一个刚死之人的身上,继续走完你未尽的阳寿,然后魂魄才会彻底消散。”
蓝夙抬起头来。
“我还能再活下去?”
“你这一世原本能活多久就能再活多久,但只有这一世而已。”
掌柜似乎对蓝夙关注的重点很不满意。
“虽然我是个生意人,但还是要提醒你,失去未来的生生世世,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你的灵魂原本应该是永恒的存在,任何一世在这漫长的过程中,都是渺小如尘埃芥子般的存在。你的前尘今生和来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前一世种下因,下一世收获果;前一世未尽的缘分,下一世会得到延续。但如果灵魂灰飞烟灭,这一切都会被彻底斩断,你将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蓝夙沉默了片刻。
“好。”
他手中的匕首割开了他的手腕。
冒着热气的鲜血从动脉中喷涌出来,落到雪地上那个巨大的圆环里,沿着圆环的渠道往前流去,在一片雪白中飞快地画出一道血红的弧线。
严寒之下,手腕上的鲜血在顷刻间就凝结冰冻,蓝夙不得不再次割开了更深的第二刀、第三刀……在斗篷的皮毛兜帽之下,他的面容在以显而易见的速度一点点地失去血色,变得像满地的冰雪一般苍白。
血线像是一条鲜红艳丽的绸带,在雪地里迅速铺展开来,从弧线变成半环,从半环变成大半个环形。
放出来的鲜血在冰天雪地中就不再冻结,也并非平静地流动,而是像有生命般在圆环中一刻不停地翻涌。在祭祀大阵的光芒映照下,反而有了一种犹如火焰般正在熊熊燃烧的感觉。
匕首终于无力地从蓝夙的手中滑落下来,他倒在雪地上素问的尸体旁边,手腕上已经不再有血流出。
与此同时,鲜血蔓延过了最后的缺口。一片纯白的皑皑雪地上,巨大的血红色圆环完全闭合起来,像是天地间出现了一枚诡谲的血色瞳孔。
就在闭合的一瞬间,那鲜血的圆环之中,像是猛地塌陷下去一般,突然出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犹如雪地里突然弹出来一个没有体积感的黑色的球体,瞬息之间扩散开来,吞噬了整个天地。
那黑暗混沌一体,纯粹无比,像是固态的实质,又像是来自于另外一个空间,但黑暗中却有着一幕幕重叠不清的影像。无数的景物在其中不断地变幻,无数的人影飞快地闪过,瞬息万变,转瞬即逝……
上万里之外,一个躺在破旧房屋里,衣衫褴褛的女孩和一个朱门大院之中,衣饰华贵的少年,同时睁开了眼睛。
……
宁霏也睁开了眼睛。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上方,眼中空洞洞地毫无焦距,仿佛还停留在那片混沌的黑暗之中,脸上满是泪水。
“霏儿?……霏儿!”
灵枢在旁边惊慌地叫她。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缓缓地转过来看向灵枢,但仍然没有焦距,更多的泪水不断地流下来。
“霏儿!说话!随便说句话!”
灵枢被吓坏了。宁霏被谢渊渟点了穴道之后,本来一个时辰之内就能醒来,但她竟然昏睡了整整两天,怎么叫都叫不醒。到后来就开始闭着眼睛一直流泪,像是陷入了一场醒不过来的可怕而又悲伤的梦魇。
宁霏像是梦游一般,恍恍惚惚地从床上坐起来,带着满脸的泪水转向灵枢,半点不像是睡了两天的惺忪的样子,但也半点不像是正常的状态。
“他呢?”
“他……”灵枢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他点了你的穴道之后,自己去南方了,说要把师父师娘救出来。”
因为宁霏一直没醒,所以他也没敢离开,不得不留在这里照看她。
宁霏从床上下来。
“我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