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的声音更低了。
“臣妾也记不大清楚了,大概有三四年吧……后来因为皇上冷落臣妾,不再用臣妾送的东西,药也就断了……那时候臣妾还想有孩子,所以给皇上下的不是终生不育的狠药,药断了之后一两年,唐贵妃姐姐就生出了八殿下……”
宁霏冷笑了一声。
“弄了半天,原来淑妃娘娘的意思是,那段时间里父皇不能生育,所以母后生出的太子殿下,不是父皇的孩子,对不对?”
她总算是明白淑妃为什么要闹这一场了。淑妃以往二十多年来一直跟透明人一样,从未争过宠,现在却突然用了这么极端过激的手段。而且这手段虽然大胆,但十分拙劣,因为昭和帝不喜欢她,不会把她送的荷包一直带在身上,要是碰到医术高明鼻子灵敏的太医,也很容易被发现。
淑妃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让昭和帝失去生育能力,也不是出于什么对年轻妃嫔们的嫉妒,而是要借着这件事引起昭和帝的怀疑,陷害温皇后和谢渊渟。
她说她当年给昭和帝下了药,只是她的一面之词而已,事情已经时隔二十多年,现在再想查证,已经完全查不到了。
昭和帝刚才听见淑妃说四五年的时候,猛地站起了身,但这时听见宁霏的话,脸色又转而沉了下来。
“你打的居然是皇后和渊渟的主意?”
“臣妾不是故意要污蔑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淑妃哭道,“皇上让臣妾据实交代,臣妾就据实交代了,臣妾自知犯的已经是大罪,又何苦无故去陷害无冤无仇的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更不会为了陷害别人就搭上自己的性命啊!”
“淑妃娘娘这所谓的大罪,恐怕不是你自愿犯下的吧?”宁霏淡淡说,“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一般人确实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但如果有人威胁你不杀敌的后果更加严重,那你也不得不杀敌。是不是有人用什么把柄要挟了淑妃娘娘,让你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拉母后和太子殿下下水?”
淑妃微微有些呆愣,似乎是没想到宁霏竟然如此敏锐:“臣妾没有……”
“如果你是被人要挟的,尽管说出来。”昭和帝沉声说,“朕会为你做主,无论对方是用什么手段威胁了你,朕都可以帮你。如果是你家人的性命被捏在对方手中,朕可以派人保护他们或者把他们救回来,难道你还信不过大内侍卫和御林军不成?”
他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一点。毕竟淑妃一直以来都只是个深居闺内院的女子,跟外人打的交道不多,她以前也不太可能犯下比给皇帝下药更加严重的罪行,能被人当做把柄来威胁她。
淑妃的身子隐隐颤抖了一下,但还是埋下头去,声音很低。
“臣妾并没有被什么人要挟……皇上既然不相信臣妾,那就当臣妾是在撒谎吧,反正这对臣妾来说还好点,不用再背上一个罪名……”
昭和帝的脸色并没有缓和。宁霏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淑妃这种爱信不信的态度,反而更能让昭和帝起疑心,因为昭和帝要是确认了她当年确实下过药,那她的罪名只会更重,所以她按道理来说是不可能求着昭和帝相信的,否则就显然是真的被人要挟。
昭和帝和温皇后之间虽然感情深厚,但当年导致他们破裂的偷情事件还没有完全水落石出,现在他们只是把这桩案子搁置在一边,先和好了而已。两人之间还藏着一个深埋的心结尚未解开,即便互相信任,这份信任也并非不可动摇。
宁霏正要继续问下去,执箫从龙泉宫外面急匆匆地进来。
“皇上,太子殿下,太子妃,太子府有急报传来。”
他们找了一年多的许酌,竟然已经到了太子府。
前年入冬的时候,宁霏和谢渊渟就在江湖上撒出了寻找许酌的大网。本来以为以九重门的势力范围再加上白书夜的人脉网,应该很快就能找到,没想到许酌走得太远藏得太深,这一找就是快两年的时间。
九重门前两天才接到他正在从南方北上的消息,他是直接朝着京都来的。九重门给京都这边提前传了信,告诉太子府许酌很快就要到达京都,但许酌赶路的速度实在是太快,竟然跟信鸽差不多同一个时间到达了太子府。
昭和帝立刻把淑妃的事抛到了一边:“快传他进宫!”
温皇后也被叫了过来,她和昭和帝一样,脸色苍白,嘴角线条绷得死紧,显然是十分紧张。
十几年来横亘在他们之间最大的阻隔,真相也许在今天就能够水落石出,怎么可能不紧张?
昭和帝发了急令出去,许酌很快就被传到了龙泉宫。
宁霏这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温皇后这位蓝颜知己。许酌的年纪跟昭和帝差不多,容貌并非十分俊美,一路数千里从南方赶到京都,满身的风尘仆仆。不过大概是因为他喜好音律,长期受其熏陶陶冶,气质倒是颇为高雅,从龙泉宫外面走进来,颇有一股清风拂进大殿的感觉。
温皇后望着许酌,心情十分复杂。
当年两个人是音律上的至交知己,在她嫁人后保持疏远,后来却有闹出那样的事情来,关系变得尴尬无比,如今阔别十几年后再重逢,她一时无法形容自己是什么样的感受。
这么多年不见,许酌跟她记忆中的印象已经不大一样,她也说不出是哪里变了,反正就是感觉有些陌生。不过这也正常,哪有人历经十几年风霜,还能跟青年时代一模一样的,哪怕容颜不老,气质也会改变。
昭和帝也说不清自己见到这个隔在他和温皇后中间十几年的男人时,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但他想知道真相的心情急切,没有多说,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他们三个和谢渊渟宁霏两人。
“许公子有没有把当年那卷曲谱带来?”昭和帝直接问道。
许酌的神情也有些复杂,目光一直似有似无地牵绕在温皇后的身上。
“带来了。渊渟……不,太子殿下的人只让我把这份曲谱带上,但没有多说别的,不知皇上为何想看这份曲谱?”
他取出一卷古老破旧,纸张泛黄,看过去已经很长时间没打开过的曲谱,宁霏上前接过来,递给温皇后,温皇后粗略看了一遍,点点头。
“就是这个。”
昭和帝对宁霏使了个眼色,宁霏拿回曲谱,在大殿上摆了一张七弦琴,就照着那份曲谱弹奏起来。
这果然是一首数百年都难得一见的好曲,也难怪当初许酌顾不得要和太子妃之间保持距离,兴冲冲地特意来找她一起欣赏研讨。
宁霏一路弹奏下去,虽然有几个地方曲调难度太高,第一次弹略微有些生涩磕绊,但毕竟还是完整地弹奏了出来。
——没有任何问题。
在大殿里的五个人,有男有女,有会武功的也有不会武功的,谁也没有异样的感觉。
宁霏弹奏了第二遍,这次是带着一点内力进去弹,但她毕竟不会以乐为武,肯定做不到像六音宫那种内力全挟带在乐音中的程度。而且当年许酌找太子妃只是探讨乐曲,不是拿乐曲杀人,就算在弹到难以弹奏的地方时无意中带上了内力,肯定也只是一点点而已。
还是听不出什么异样。
昭和帝和温皇后的脸色都变了。宁霏停下弹奏,也十分意外。
难道是她的猜测错了,这份曲谱其实根本就没有问题?
宁霏问道:“许公子,你把这份曲谱带走之后,有没有再拿出来翻看过或者弹奏过?”
许酌摇摇头:“没有,当年……那件事之后,我就再也不想看见这曲谱了。只是想着它是古代大师留下来的珍贵遗物,不敢毁损,所以找了个地方把它藏起来,不久前接到你们的消息时,才刚刚取出来。”
宁霏其实还是相信太子妃跟许酌不可能有什么越轨关系,但当年的太子两人已经查过所有能查的地方,他们自己是受害者,查得不可能不彻底不详尽,只有这曲谱是个缺漏。如今连曲谱都没有问题,那他们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中了招?
昭和帝的脸色渐渐不好看起来。不仅是因为失望,而且恐怕还有别的原因。
他突然开口问道:“许公子在当年皇后嫁入太子府的第三年秋天,来过一次太子府,是因为何事而来找皇后的?”
宁霏眉头一皱,转头看向昭和帝。
谢渊渟是太子妃嫁入太子府的第四年夏天出生的,那一年的秋天,差不多就是太子妃怀上谢渊渟的时候。
先有淑妃说谢渊渟不是昭和帝所出,后又有许酌带来的曲谱没有任何异常,昭和帝对温皇后的疑心终于还是死灰复燃了。
许酌回想了一下:“那一次……应该是应皇后娘娘的要求,把她以前落在我这里忘记带走的饰物还给她的,免得引起误会。”
他说这话的时候,温皇后并没有表现出异议,但众人都注意到,他的眼神飞快地躲闪了一下。
昭和帝以前身为太子,如今身为皇帝,纵然并非心机难测城府深沉之人,但夺嫡这么多年来,跟人打交道时的机锋见得太多了,察言观色的能力不可能差到哪里去,自然注意到了许酌的这一下眼神变幻。
对方分明在心虚!
“是么?”他冷笑,“真的只是如此而已?”
温皇后也注意到了许酌的眼神,本来一头雾水莫名其妙,这时听见昭和帝充满怀疑之意的冷笑,一下子也不悦了起来。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就算曲谱没有问题,也只是排除了一个可能而已,并不能说明什么,皇上怎么又突然问起许公子那一次来太子府的事情?”
昭和帝让人把后殿里的淑妃带出来。
“你自己问她!她今天给了朕一个下过药的荷包,被霏儿发现,倒是牵扯出了二十几年前的另一桩案子,正跟你们有关系!”
淑妃低头跪在地上,含泪低声道:“皇后娘娘,嫔妾当年刚刚进太子府的时候,见皇上只独宠娘娘一人,心怀嫉妒,所以给皇上下了影响生育能力的药,不想让娘娘怀上皇上的孩子……一直到三四年后,皇上冷落嫔妾,嫔妾才没有了下药的机会……那几年里,皇上应该是不可能有孩子的,嫔妾不知道娘娘是怎么怀上的太子殿下……”
淑妃话还没说完,温皇后已经猛然站起身来,一个茶杯朝着淑妃的面门重重砸了过去。
谢渊渟眼疾手快,随手扯下腰间的一块玉佩,撞上那个茶杯,把茶杯打开。温皇后这一砸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要是真砸中淑妃的脑袋,指不定会砸出什么好歹来。
淑妃是重要的证人,要是她死了,这桩案子就真的死无对证,变成无头公案了。
茶杯和玉佩落在淑妃的前面,砰砰两声,全都摔得粉碎,瓷片、玉片和茶水飞溅了一地。
温皇后没有理会茶杯,对淑妃怒道:“一派胡言!你说皇上那时候不能生育他就不能生育?证据在哪里?渊渟不是皇上的还能是谁的!”
她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看向许酌,又转身看向昭和帝,脸色一下子煞白了下去。
“你该不会是怀疑我跟他……我跟他私通生下的渊渟?!”
昭和帝也怒道:“难道朕不该怀疑?他刚才的眼神你也看到了,那分明就是心虚撒谎时候的眼神!”
温皇后被昭和帝堵得一滞,再次转头看向许酌。
许酌一向霁月光风,的确不是一个善于隐瞒撒谎的人,可是这件事情上,他们之间明明什么也没有,他的回答也应该坦坦荡荡才对,有什么可躲闪的?
许酌叫屈:“那都是二十二年前的事情,到现在已经过了半辈子,我难道连回想都不用回想一下,立刻就能做出准确的回答?那才叫可疑吧!”
昭和帝冷笑:“你当朕连回想和心虚的眼神都分辨不清楚?就算你一时记不起当年的事情,也不会是这种躲躲闪闪的眼神,你刚才甚至都不敢直视着朕的目光说话!”
温皇后张口结舌。她不能跟昭和帝争辩,因为就连她自己也看得出来许酌刚才那分明是心虚的眼神,但她怎么都不明白许酌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反应。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酌皱着眉:“什么怎么回事?我都说了我刚才只是在回忆而已,你们硬要说我是心虚,难道要我把我的一颗心脏掏出来展露在你们面前,让你们看清楚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温皇后完全懵了。
只要她不是眼睛瞎了,现在都能看得出来许酌这分明是在嘴硬,没有底气的死不承认而已。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许酌到底为什么会为一件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而心虚,现在还在强辩抵赖?
昭和帝怒道:“你不用再狡辩,朕凭着你的一个眼神就下定论,想必你们也不服气。二十二年前的事情虽然查起来不容易,但太子府里还有不少待了二三十年的老人,朕一个个去查,总能查出证据来,让你们心服口服!”
他说着没有再看众人一眼,拂袖转身而去。
留下众人在大殿里面面相觑。温皇后跌坐在座位上面色灰白,淑妃只顾低头啜泣。
两个大内侍卫从外面走进来,一左一右站在许酌的身后。
“许公子,皇上有旨,留您在皇宫中多住一段时间,您这就请吧。”
许酌皱着眉看了那两个侍卫一眼,别无选择,跟着他们出了龙泉宫大殿。
宁霏望着许酌的背影,脸色微有些凝重,拉过谢渊渟的手,在他的手里写了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