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的花朵里面是空的,没有之前吞进去的泠然的神魂,但花萼的部位隐约出现了一枚还不怎么明显的黑色果实。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这果实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饱满,前面的暗红色花瓣渐渐凋落下去,最后枝头上就只剩下了在不断长大的果实。
从一开始的碗口大小,到后来的水桶大小,直到最后几乎能把一整个人装进去。
恶之华生长的那个血池,沉洲不断地往里面补充魂魄进去,它吸收得越来越快,以前三五个月只需要一缕魂魄,现在半个月都不够。恶之华整棵植株通体变成了血红到发发黑的颜色,犹如青筋一般鼓胀起来的叶脉里面,甚至可以看到汩汩流动的血浆状液体,显得更加妖异邪恶。
沉洲估计得不错,在一年多之后,恶之华的果实终于成熟了。
成熟的果实直径足有三尺左右,呈鼓鼓囊囊的圆球状,沉甸甸地挂在枝头上,把整棵恶之华压得微微弯曲。颜色不再是之前的纯黑色,反倒有一种略微透明的黑色水晶一般的质感,对着光的时候可以隐约看到里面的一团影子。
从果实开始变透明的时候,沉洲就天天守在恶之华旁边,一步也不肯离开。
谢靖大部分时候也陪着他,只是她修为尚浅,没法像他那样可以一连数月不吃不睡,还是得照常睡觉。她也不回白玉京,在未归峰搭了个帐篷,到了晚上就直接睡在那里。
一天半夜里,沉洲突然来她的帐篷里摇醒了她。
“闹闹……快出来……”他压低声音催促道,“果实快要裂开了……”
谢靖睡眼惺忪地从帐篷里爬出来,在看到那枚巨大果实的时候,一下子清醒了。
果实已经饱满圆涨到了极致,通体变成了半透明,只是因为颜色是黑的,仍然看不清里面的那团影子。
果实正在微微地颤动,发出细小的噼噼啪啪的声响,显然是很快就要爆裂开来。
突然,颤动停止了,噼噼啪啪的声响也消失了,整颗果实静止了一秒钟。随即,在它的表皮上面,出现了一道道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啪!”
整颗果实一瞬间四分五裂开来,里面的那团影子从恶之华的枝头上面落下,赫然是一个紧紧蜷缩成一团的少女,全身赤裸,只披着一头流水般的长发。
“泠然!”
沉洲早就在下面等着,一把接住了那个少女。
那少女在他的怀里缓缓睁开眼睛。
“沉洲?”
她的那一双大眼睛,是惊人美丽的像月光一样的颜色,深邃清幽,剔透见底。肌肤雪白到几乎半透明,脆弱得吹弹可破,仿佛连目光轻轻落上去都无法承受,会像遇到火焰的新雪一样瞬间消融无踪。连形状柔美的嘴唇,都只有淡淡的血色,仿佛一片淡红的花瓣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融化在她的唇间。
她的容貌像是风与月的邂逅,光与水的交织,又像是一个夜空中的精灵,不小心从月亮的秋千上滑落下来,仰着头攀着清冷月光拧成的秋千索,用那双迷惘而清澈的银色瞳眸凝望星空。
谢靖怔怔地望着泠然,她从未见过这般清澈得犹如琉璃水晶,干净得犹如月光落雪般的少女,也从未像现在这般,第一次竟然有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以前她看见的那些神仙和天女,一个比一个貌美,一个比一个惊艳,在泠然之上的多得是。但她看见的时候,都是兴致勃勃地盯着人家瞧个没完,就好像看见了美丽的晚霞,荼蘼的花海,可以大大方方欣赏的一方引人入胜的景色。
也许是因为,无论那些仙女们再美丽,沉洲除了谈生意的时候,从来不对她们多看半眼。哪怕是虚帝尊那样的级别,他也是一见到就跟见了洪水猛兽一样躲得飞快,想方设法地绕着道走。
他最亲近的,就只有她一个人而已,哪怕仅仅是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那也是只有她一个人。
可现在不再是了。泠然回来了。
她第一次见到一个少女可以全身赤裸地躺在沉洲的怀里,他的眼中满是喜悦和怜惜,脱下自己身上的衣袍,轻轻把对方裹起来,仿佛稍微重了一点就会弄伤那个单薄脆弱得像是冰晶雪片一样的少女。
他对她从来没有这么小心翼翼过。她跟泠然相比起来,没有那种迷惘纯澈的目光,没有那种犹如月光精灵般的气质,没有那种轻轻一触就会消散的梦境一般的脆弱。她总是喜欢匪夷所思的奇装怪服,而且皮糙肉厚,从小在在天虞山到处摸爬滚打,一点也没有一个修仙少女应该有的模样。
但这些并没有意义,即便她也像泠然那样,她又怎么能跟泠然相比呢?
那是他的泠然。
他半生唯一的执念。
这三万多年来,他做的所有事情,沉了殊荼岛,立了未归峰,打着收藏爱好的幌子收集神器,向跟六界众人换来一缕缕魂魄,冒着巨大的风险在未归峰培养魔花恶之华……都是为了泠然。
谢靖一瞬间突然感觉眼睛好像有点涩,鼻腔好像有点酸,眼前望着两人的视线好像有点模糊,胸口的位置好像有一团黄莲塞在那里一样,又苦又堵得慌。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立刻试图把它们统统压下去,用力眨了眨眼睛,暗中深呼吸几口,竭力想让自己保持常态。
“神君,你刚才有没有看到,泠然刚从果实里面落下来的时候,头发颜色好像有点不一样?”
泠然现在的发色是银白的,泛着月华一样的淡淡光芒,就跟周围成片的月痕娑罗树一样。但刚才一瞬间,在果实刚刚爆裂开来,泠然从上面落下来的时候,谢靖看到她飘起来的头发好像是另外一种颜色。
只是速度太快,周围光线又不够亮,她没能分辨出那是什么颜色,泠然就已经落到了沉洲的怀里,头发也变成了现在的银白色。
无论她对泠然是什么感觉,这一点该说的还是要说出来。沉洲为了泠然的归来,费了那么多的心血,要是泠然出点什么问题,沉洲肯定无法承受。
沉洲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泠然的头发。
“另一种颜色?”
他刚才在恶之华果实的正下方,泠然从上面落下来的时候,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她的头发,也没有注意那时候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沉洲问泠然:“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或者感觉奇怪的地方?”
泠然摇摇头,轻声道:“没有。”
沉洲把泠然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没检查出什么异样,略微放下心来。
泠然在化形后的头发就一直是银白色的,恶之华还原她的神体,自然是还原她陨落之前的神体,她的神魂那么完整,一般情况下不会出什么差错。就算发色稍有改变,那也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没事就好。”谢靖捂着嘴打了一个呵欠,“你们俩三万多年未见,估计需要好长一段独处的时间,我就不在这里当电灯泡,先回白玉京去了。这么多天在未归峰都没睡好觉。”
话音还未落下,她也不等沉洲同意,就直接飞快地召出衡九剑,御剑朝对面山上的白玉京飞去。
沉洲本来还想叫住她,还没开口她就已经没了影子,只好作罢。
“她叫谢靖,小名叫闹闹。”他对泠然解释道,“是十二年前我从人界收回来的一个小弟子,当初没管教好,现在没大没小的,一点都不把我这个神君当神君。”
泠然茫然地望着他:“神君?”
沉洲失笑:“你不在三万多年了,不知道这三万年里发生的事情,我慢慢说给你听。”
他说到这里,话头一转,脸色一下子认真起来。
“说起来我必须先问你,当年你的陨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从妖界回到仙界的时候,你已经陨落半年,仙界给我的说法是你勾结妖魔两界,但我猜他们肯定没有说实话。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可以原原本本告诉我,如果你是被人陷害,我一定帮你沉冤昭雪,就算是真的,我也会照样护着你。”
泠然还是一脸迷惘地望着他,皱着眉头,艰难地思索着:“我……好像有点记不清那时候的事情了……陨落之前的很多记忆,现在想起来都模模糊糊的,而且空白了好多……”
她突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抱着脑袋弯下腰去,沉洲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了?头疼?”
泠然埋着脑袋蜷缩在那里点点头,沉洲立刻捧着她的脑袋透入神力帮她缓解,一边道:“别想了,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只要你记得我就好。”
他其实有些意外。恶之华根据神魂还原出来的神体,按理来说应该有着神体毁灭之前的全部记忆,更何况泠然的神魂完整度还那么高。
他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但这差错还没有令人无法接受的程度,泠然回来的狂喜冲淡了他的一切疑虑。只要她的记忆里面还有他,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泠然缓缓地抬头望着他,眼中全是温柔和深情,苍白无力地笑了一笑。
“……我忘记什么也不会忘记你的。”
……
白玉京,后殿。
谢靖正在院子里练剑。衡九剑在她手中幻化成无数道交织成片的光影,或凌厉或缠柔的剑气冲霄而上,将白玉京上空飘浮的云絮割成支离破碎。
她以前修炼虽然也勤奋,但还从来没有到到这种地步,半夜三更本来应该是她睡觉的时候,她还在外面练剑。而且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停过片刻,这根本不叫勤奋,而叫疯狂了。
斐文开始时看她在那里练剑还没觉得什么,结果后来第一天看见她在那儿,第二天又看见她在那儿,第三天还看见她在那儿,终于觉得不能这么看下去了,上去拦她。
“闹闹,修炼也不是这么修炼的,你现在才是地仙,连续三天三夜不休息一直练剑能受得了?”
谢靖充耳不闻,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斐文看她的样子更加不对劲,汗水早就湿透了全身的衣服,动作明明也已经因为精疲力竭而凌乱缓慢,但她还是在那里不停地练不停地练,仿佛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感觉和意识。
斐文皱了皱眉,直接上去,把她手里的衡九剑夺了下来。谢靖倒也没有反抗,但更主要的原因很可能是她根本就没有力气反抗了,任由他把衡九剑拿了过去。
她满身汗水,衣发湿透,虚软无力地往院子里的草地上一瘫,就一动不动地躺在了那里,眼睛半睁半闭,没有焦距地对着天空。
斐文把衡九剑还给她:“你这几天是怎么了?”
谢靖闭上眼睛,轻轻一笑。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我现在实力太弱,想早点提升罢了。”
前十年有沉洲护着她,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在这么强大的庇护之下,她几乎不用担心遇到什么危险或者受到什么欺负。毕竟小孩子心性,贪玩活泼,以前修炼时偶尔还会偷偷懒,仗着有人罩着她就有恃无恐。
但现在不会有人再像以前那样罩着她了。
泠然一回来,沉洲就在未归峰上待了三天没有出来。她不用想都知道,以后沉洲的时间十有八九是陪着泠然的。他们两个的二人世界,不可能让她插足进去,她也没有那个脸皮跟在他们身边。
以前她是天虞山一个最特殊的存在。沉洲对内说她是库房管理员,对外说她是他的小弟子,但实际上她得到的优待根本就不止这些身份,也没有任何人能像她一样亲近沉洲。
她曾经以为她在沉洲心目中是特殊的,但其实并不是,对沉洲来说唯一特殊的人,只有泠然。
跟他并蒂双生,一起化形,并肩携手相依相偎数万年,天生一对的存在。
而她……也许只是沉洲在等泠然回来的这数万年太过寂寞,找一个有意思的小宠物来逗逗乐子罢了。
从今以后,她虽然仍是天虞山的人,却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指望沉洲。她要自己一个人在仙界闯荡,有什么事情也只能自己解决,那么就必须尽快成长起来,有足够的实力独当一面。
斐文看着谢靖,摇了摇头。
“你跟神君一个是活了九万岁的神仙,一个是刚满十七岁的女孩,你们俩的心思一个比一个难猜,反正我是弄不明白。不管怎么样,不准再练剑了,赶紧回房间睡觉去,不然我向神君告你的状。”
谢靖随口应了一声,心里却是苦笑。
就算斐文去找沉洲告状,沉洲现在只怕也没那个工夫来管她了。
……
泠然回来之后,沉洲在未归峰待到第六天才终于出来。
整个天虞山上下,除了沉洲自己和谢靖以外,谁也不知道泠然的事情。泠然失去了当年她陨落时的记忆,没法给她沉冤昭雪,她仍然是仙界的禁忌,沉洲不敢让她暴露出去,多一个人知道就是多一分风险。
众所周知未归峰是天虞山的禁地,所以沉洲暂时只让泠然待在未归峰里面,最不容易被人发现。
泠然的神体虽然恢复了,但散尽的修为没办法在一朝一夕间回来,还是像道行尚浅的修仙者一样,需要吃饭睡觉。
于是沉洲就在未归峰上,也就是殊荼岛上当年他们居住过的废墟里,重新建起了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建筑。跟谢靖猜得一样,他的绝大部分时间都陪着泠然待在未归峰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