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然回来之后,沉洲在未归峰待到第六天才终于出来。
整个天虞山上下,除了沉洲自己和谢靖以外,谁也不知道泠然的事情。泠然失去了当年她陨落时的记忆,没法给她沉冤昭雪,她仍然是仙界的禁忌,沉洲不敢让她暴露出去,多一个人知道就是多一分风险。
众所周知未归峰是天虞山的禁地,所以沉洲暂时只让泠然待在未归峰里面,最不容易被人发现。
泠然的神体虽然恢复了,但散尽的修为没办法在一朝一夕间回来,还是像道行尚浅的修仙者一样,需要吃饭睡觉。
于是沉洲就在未归峰上,也就是殊荼岛上当年他们居住过的废墟里,重新建起了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建筑。跟谢靖猜的一样,他的绝大部分时间都陪着泠然待在未归峰里面。
这段时间里,谢靖就像是着了魔一样,一直不见天日地埋头修炼,刻苦得让斐文屡屡看着都觉得心惊肉跳。以前还要督促她用功,现在变成了天天费尽心思地撵她回去休息,生怕她这样会弄垮自己的身体。
沉洲虽然早就对谢靖开放了未归峰的禁制,但她一次也没进去过,也没有主动去找过沉洲,仿佛除了修炼以外就没有别的任何事情。
沉洲倒是来找过她好几次,每次她不是在闭关修炼就是在休息睡觉,倒不是故意躲着沉洲,而是她现在只干这两件事情。斐文说她修炼得十分刻苦,沉洲没什么急事,也不好去打扰她。
过了一两个月之后,沉洲待在未归峰里的时间就不着痕迹地渐渐少了。
他还要继续收集神器宝物,还要出去跟那些神仙们谈生意,不然一个收藏狂热爱好者无缘无故地突然放弃最大的兴趣爱好,天天宅在家里门都不出,肯定免不了会引起人的怀疑。
当然,表面上的原因是这个,实际上却只有他自己知道。
终于有一天晚上,沉洲拎着一大坛子的酒敲开了谢靖的后殿门。
谢靖刚刚练剑回来,冲完了澡正准备去睡觉,在这个间隙被沉洲逮到,没有办法,只能出去给他开门。
“神君有事?”
谢靖以前天天跟在沉洲屁股后面,沉洲也是走到哪把她带到哪,但现在虽然仍然同住在天虞山,却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面了。这还是自从沉洲把谢靖带回天虞山的十二年里的破天荒头一遭。
沉洲没有进去,晃了晃手上的那一大坛酒:“当然有事,出来陪我喝酒。”
他的酿酒手艺在仙界虽然数一数二,但并不喜欢喝酒,以前更没有找过还只是个女孩子的谢靖陪他喝酒。
谢靖本来想拒绝,但沉洲不由分说,已经带着酒坛子自顾自地径直往后殿外面的花园里走去,她犹豫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花园里月色正好,湖面上微波粼粼银光闪烁,两年前种下的青金睡火莲已经在靠近湖边的地方长成一大片,在月色下开得正盛。幽静美丽的蓝色花瓣,簇拥着中间金黄耀眼的花心,泛出隐隐的荧光,仿佛一盏盏青金石雕琢而成的莲花状河灯,里面静静燃烧着火焰,漂浮在湖面上,光芒摇曳地倒映在水中。
沉洲坐到湖边的摩柯玉兰花丛中,把酒坛子放在山玄玉圆桌上,谢靖在他对面坐下来。
“你不在未归峰陪着泠然?”
沉洲扫她一眼:“她又不是五岁的小孩子,我一晚上不在,能有什么事情。”
谢靖嘀咕道:“我当年五岁的时候也没有让你陪着过……”
她看着沉洲拍开酒坛子:“你不是说我年纪太小,还不能喝酒吗?”
沉洲召出一个玉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是太小,但我只是让你出来陪我喝酒,又没有让你也喝。”
一股浓烈醺然的酒香从酒坛子里面弥漫出来,谢靖闻到的时候,略微皱了皱眉头。
“这么烈的酒?”
她跟着沉洲多年,对于仙界的各种美酒佳酿早已熟悉得如数家珍。酒坛子里面装的是碧血柔肠酿,虽然有个柔字,但实际上是仙界最烈的酒之一,连修为最高的神仙都能在一坛之内喝倒。
沉洲的酒量算不上多好,平时偶尔跟人小酌一两杯的时候,喝的也多是比较温和的酒,讲究的是一个雅兴。
抱这么一大坛子碧血柔肠酿来,那就是妥妥的要把自己灌醉的节奏了。
都说借酒浇愁,把自己灌醉的人多半是有什么愁苦哀怨烦心事。泠然刚刚回来才两个多月,沉洲半生夙愿终于实现,他现在有什么好郁闷的?
“你一个小孩子家不能喝这个,还是喝你的果汁。”
沉洲另外再给谢靖召出一个杯子,另外还有一个琉璃大壶,里面装的是她喜欢的金罗果果汁。
“对了,有件事情要跟你说一声。”沉洲说,“你爹娘的魂魄,我已经送回去还给他们了。虽然你没做出什么够资格换回它们的事情,但既然泠然已经回来,那我留着这些魂魄也没有什么用处。”
谢靖本来脱口想说,她既然答应过要以相应的代价来换回爹娘的魂魄,就一定要做到,但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爹娘的魂魄毕竟不是用来给她发扬气节精神的地方,
她这十二年里曾经无数次向沉洲问过爹娘魂魄的事情,现在沉洲不要她的任何代价,轻而易举地就把魂魄还给他们,这本来是给她捡了天大的便宜,但她现在却并不觉得高兴,一瞬间心里竟然反而有种更加空落落的感觉。
好像她跟沉洲之间有这个交易的存在,就有一条维系着他们关系的纽带,现在交易被取消了,这条纽带就也随之而断了。
但她终究不可能拒绝,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
沉洲挑眉:“连句谢都没有啊?真是白疼了你一场。”
谢靖低头望着前面桌上装着金罗果果汁的琉璃杯壶,更觉得鼻腔发酸,喉咙梗塞,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勉强牵了一下嘴角肌肉做了一个表情,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总之不用看就能想象得到有多别扭多难看。
“算了算了,我就当你是感动得连话都没法说了。”
沉洲也不在意,举杯跟谢靖干了一杯,一仰头空了杯子。
这一杯下去,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就一言不发地又给自己倒上了第二杯。
谢靖根本没有喝果汁的兴致,就停在那里,看着他这么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转眼间酒坛子就已经空了三分之一。
这么个闷头一顿猛灌的喝法更容易喝醉,沉洲再往外倒酒的时候,眼神的焦距就已经微微有点迷离了。
谢靖看他这个样子,不得不先把自己的事情丢到了一边。觉得不管什么原因,都不能让沉洲这么喝下去,正想阻拦,沉洲迷迷糊糊地望着她,终于开了口。
“你觉得人为什么会变心?”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出口,谢靖顿时怔住了。
脑海里有一瞬间的空白,没理解沉洲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突然问这个?
过了好半天时间,她的脑子才像是一台被卡住的机器一样,生涩艰难地运转起来。
“变心?……神君的意思是,泠然变心了?”
要是这样的话,那沉洲失恋了心情低落,来找她喝闷酒就可以理解了。
但想想又觉得不对。泠然在三万多年前跟沉洲的感情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陨落后一直以神魂状态沉睡在玉髓莲台中,直到被沉洲用恶之华恢复了神体出来,此后一直待在未归峰一步都没出去过。
这期间她根本就没跟别人有过什么接触,就是想变心也没有机会啊,能变到哪去。
沉洲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不是泠然,是我自己。”
谢靖又怔住了。
“你自己?”
沉洲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继续低声说了下去。
“玉髓莲台刚刚被找回来的时候,你说我看上去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那时候我以为是没有确定泠然到底能不能回来,自己不敢承受再一次落空的失望,但后来才发现不是。因为尽管后来泠然真的回来了,我还是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这三万多年来我唯一的夙愿就是复活泠然,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泠然。我曾经无数次在梦里梦见她回来了,那种狂喜无法用语言描述,但醒来的时候发现一切只是一场空。我以为只要她真的能够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这一生就再无所求。”
“可现在她就活生生地在未归峰上,我却不想跟她在一起,宁愿在这里喝酒。”
“我不知道到底是她变了还是我变了。她分明没有变,除了一部分记忆缺失了以外,神体、神魂、气息,对我的感情,都跟以前一模一样。变的人应该是我。因为我变了,所以我才觉得她不像是我印象中的那个泠然。”
“开始的时候我确实很激动,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情绪很快就淡了下去。我虽然天天在未归峰陪着她,但心底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想跟她待在一起,也不想跟她亲近。明明她现在刚刚复活回来,修为尽散,神体脆弱,而且空缺了这三万多年的经历,正是需要我陪伴的时候,我却还是给她和自己找借口,越来越经常往未归峰外面跑。”
“可能我对她早就已经变心了。这三万多年来我做的一切只是出于我的一个执念,跟感情已经没什么关系,所以她有一天终于回来的时候,也就是这个执念消散的时候,我反而不再珍惜她。”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成了我最不喜欢的那种人。我曾经对她许下的承诺,发过的誓言,都变成了空话。她什么也没有做错,而这区区三万多年的分离,就已经动摇了我对她自诩海枯石烂的感情。”
谢靖听得脸色微微发白。
她的确没有想到变心的不是泠然,而是沉洲。要是以前有人对她说泠然回来之后沉洲就不再喜欢泠然,她肯定觉得是滑天下之大稽,沉洲对泠然的情意何等之深,怎么会被归入得到了就不珍惜这种最脆弱最虚浮的感情范畴里面去?
但沉洲不可能拿这种事对她胡说八道,他现在的感受是真真切切的。他肯定是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但直面自己的内心,又觉得自己是个对心上人不忠诚不坚定的渣男,所以才会这么郁闷。
谢靖听着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沉洲说到最后的时候,她突然插了一句进去。
“不,你肯定不是这种人。”
沉洲像是突然被惊醒一样,抬头看向对面的谢靖,好像才发现她正在这里。
他怔了一下,随即自嘲地一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碧血柔肠酿。
“我九万七千三百二十八岁,你十七岁,连我零头的零头都不到,我也不知道我都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会来问你这种事情。”
谢靖望着他,眉头一蹙,把自己杯子里的果汁喝干,从他的手中夺过酒壶来,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头全部喝干了。
以前有沉洲管着,她最多只喝过跟果汁没什么两样的果酒,这样的烈酒还是第一次碰。只觉得这碧血柔肠酿明明是液体,却像是火焰一般,从她的咽喉到胃里一路烈烈燃烧下去,又像是千万把烧红的刀子在切割着她的身体内部,有着一种既难受得要命但又格外痛快的矛盾感觉。
沉洲愕然地望着谢靖。要是换做平时,他根本不会让她这一杯碧血柔肠酿入口,但也许是他自己现在也喝醉了,竟然没有阻止她。
谢靖喝完这一杯酒,把酒杯重重地放到桌上,盯着沉洲。因为刚才喝得太急,碧血柔肠酿的劲道又实在是太烈,她的面容上在这顷刻间就已经泛出了桃花一般的潮红色,眼神也开始像沉洲一样迷离起来。
“神君是觉得,我就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
沉洲的表情认真了两分。
“我的确觉得你是个小孩子,你的年纪跟我比起来本来就是个小孩子,但我没有觉得你什么都不懂,不然我还不如去找个树洞对着说话,何必要找你来喝酒。”
谢靖站起身来,朝沉洲倾过身子,直直地望着沉洲的眼睛。
“那在神君眼中,我到底算是什么?”
她的面容被碧血柔肠酿染出了艳丽的绯红,幽黑的双眼中映照着银白色月光和湖面上青金睡火莲的蓝黄金光芒,迷离恍惚之中又有一种光芒熠熠的明亮,以及奇异地直逼人心的锐利。
仿佛任何的隐瞒,任何的敷衍,任何的欺骗,在这双眼睛面前都无所遁形。
沉洲对着这一双眼睛,微微张开嘴巴,下意识地想要回答,却感觉脑海中一片空白,怎么找也找不到一个正确的答案,一时间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的身子下意识地微微朝后退了一点,慌乱而惊惶地避开目光,像是无法承受这双眼睛的逼视。
谢靖执拗地仍然紧紧盯着他,像是不得到一个答案就不肯罢休。他终于实在是无法忍受,捏了一个诀,瞬间消失在原地,用缩地成寸之术离开这里,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谢靖站在原地,以原先的姿势呆呆地站了半天,才一下子犹如虚脱般无力地坐回到石凳上。
她望着沉洲留下的那半坛子碧血柔肠酿,也不用酒杯,伸手直接把坛子提起来,仰头全部一口气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