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洲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因为他自从确认同命灯里那团残缺的神魂不是真泠然之后,就没有再去观察过曼陀罗母树。
但曼陀罗母树毕竟就在恶之华的不远处,他天天看着恶之华,难免也会偶尔看曼陀罗母树一两眼。直到有一次,他突然发现曼陀罗母树上枯萎的那一半,枝干泛出了代表着生机的青绿颜色,上面甚至还长出了新的叶子。
沉洲极为诧异。同命灯里那团残缺的神魂之前已经放在曼陀罗母树旁边六个月,没有一点反应,证明肯定不是泠然的神魂,后来也被他收了起来,并不在这里。那曼陀罗母树为什么会表现出只有靠近泠然神魂才能恢复的生机?
难道泠然的神魂在这附近吗?还是说又有人使用术法伪造了这个现象?
沉洲先是把曼陀罗母树周围所有的神器宝物全部挪走,然后把整座未归峰用可以隔绝外来术法的夔纹罩笼罩起来,最后破除曼陀罗母树上可能存在的任何术法。
然而并没有什么术法可破,曼陀罗母树好好的,重新长起来的那些新枝绿叶都是确确实实的存在。
沉洲在未归峰上找了一遍,最后发现,这附近唯一跟神魂有关系的,就只有恶之华花苞里面谢靖的魂魄碎片。
他脑海中冒出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可能性。
该不会,谢靖的魂魄其实就是泠然的神魂?
沉洲把须弥芥子里面收着的谢靖的另一块魂魄碎片也取了出来,放在曼陀罗母树旁边。效果立竿见影,曼陀罗母树恢复生机的速度变得更快了,不过短短数天,就已经长得郁郁葱葱。
这一来确认无疑,谢靖和泠然真的就是同一缕神魂。
所以谢靖跟泠然给他的感觉才会这么相似,所以他对谢靖的感觉如此熟悉和亲近,所以他在短短十来年之内就对谢靖生出曾经对泠然三万年不渝的感情……
因为她们就是同一个魂魄,只不过是换了一具躯壳而已!
谢靖之前魂魄不稳,一直体弱多病,也许正是因为她的魂魄是神族的魂魄,装在一具凡人的身体里面,凡人之躯当然承受不住。
她作为谢靖的时候,没有泠然的任何记忆,就只是在人界出生的十七岁的谢靖而已。身上也没有泠然的气息,因为泠然的气息极有可能在三万多年前陨落的时候,就已经被那个假泠然用某种手段收走了,她作为真的泠然,反而没有了这个最明显的特征。所以他只觉得熟悉亲近,却根本认不出她来。
只是,一般神族陨落之后如果有保留下神魂,一般都会附着在灵气浓郁的物件上,这样才能长时间保存下来,她的神魂为什么会到一个凡人的身上去?
这个大概只有谢靖自己或者生下她的爹娘能知道一点原因。但沉洲现在并不关心这个,一确定谢靖就是泠然,他感觉自己就要疯了。
一部分是狂喜。他曾经以为自己是脚踩两条船的人渣,但到最后他深爱的两个女子竟然就是同一个人,并不是他朝三暮四轻浮花心。他从来就没有变过心,不用为了选择泠然还是选择谢靖而受尽煎熬,也不用面对终有一天会失去她们其中一人的痛苦。
一部分是内疚。泠然早就已经回到他身边,跟他一起生活了十二年,即便没有任何记忆,仍然爱上了他。而他始终没有认出对方来,还把一个冒牌货当成泠然,跟对方纠缠了那么久,害得谢靖在后面那段时间里那么纠结和难过。
剩下的则全是焦急。
他和泠然已经三万多年没见,而谢靖在的时候,尽管各自明了心意,但两人都带着沉重的负罪感,根本没有真正接受彼此。
可恶之华要靠着谢靖的这一小块神魂还原出她本人,还需要不知道多长时间,至少几年是肯定有得等。
浇灌恶之华的魂魄越多,它结出果实的速度就越快,沉洲增加了用在它上面的魂魄数量,也增加了跟人妖魔各界的魂魄交易频率,换来更多的魂魄。
私自收走魂魄的行为当然是不被仙界和冥界所允许的,但是三界魂魄何止亿万,少那么一点点,不过像是从沙漠里捡走一撮沙子,大海中捞起一勺海水,在魂魄主人自愿的情况下,一般不会引起注意。
只是频率变高了,被发现的概率自然也更会更高。沉洲倒是很沉得住气,比以前更加小心,越是焦急越是谨慎,否则一旦被发现的话,麻烦就大了。
他再次回到了两年前天天守在未归峰的日子,比之前更加望眼欲穿地看着恶之华的那个花苞盛开然后凋谢,黑色的果实一点点地长大。
这一等,就等了七年。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他已经知道果实长到什么程度算是成熟,从果实开始变成透明的时候开始,他就寸步不离地守在恶之华旁边,反正作为神族不需要吃饭睡觉,只是时时刻刻地盯着那颗饱满圆涨的半透明黑色果实。
这一次的果实裂开,是在一个天光初亮,朝阳未升的凌晨。
果实四分五裂地爆开来,从里面落下一个仍然是全身赤裸的少女,紧紧抱成一团,一头银白的长发犹如月光般流淌下来。
沉洲把她接进怀中,再一次感觉到了当年他割裂出谢靖魂魄,熄灭同命灯时那种极度的紧张。
万一恶之华的复原出了什么差错,万一神魂碎片本身有问题,万一泠然还是不能回来……
恶之华还原出来的是第一次伴随魂魄而生的神体,落到沉洲怀中的少女,已经是和三万多年前的泠然一模一样的外貌。月华般的发色和瞳色,深邃清幽剔透见底的美丽大眼睛,犹如新雪般纯净透明的吹弹可破的玉白肌肤,淡红花瓣般柔和娇嫩的嘴唇。
少女的眼睛跟之前一样,有一瞬间的迷惘和茫然,但随即就痛苦地闭上眼睛,紧紧皱起眉头,抱紧了自己的脑袋。
“好疼……”
曾经作为泠然时三万多年的记忆,犹如潮水般汹涌地冲进谢靖的脑海,一瞬间把她的脑袋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炸裂开来。
她和沉洲一起,从上古时期的一朵白曼陀罗华化成人形,在他们出生的殊荼岛上居住了五万多年,渡过无数大大小小的劫难,成为神族;他们彼此亲密无间,同游四海八荒,一起泛舟千里去看飘浮在海上的蜃楼,也一起深入地底去找传说中埋藏的神秘晶矿;他们看着世间被分为六界,种族越来越多,矛盾争端也越来越频繁……
沉洲被吓坏了,以为谢靖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抱着她去探她的额头:“……泠然!怎么了?”
谢靖的头疼欲裂也就只是短短片刻之间,那五万多年的记忆毕竟是她自己的记忆,只是之前在她只作为谢靖的时候没有出现而已。
等到两段记忆完整地融合在一起了,她就变成了曾经的泠然加上现在的谢靖。跟沉洲相守五万多年,后来陨落后沉睡了三万多年,作为谢靖在人界出生,度过了前五岁,后来又被沉洲接到仙界来,直到现在。
谢靖喘息着,抬起目光来望向沉洲。
“沉洲,我没事,只是之前作为泠然时的记忆回来了,脑子一下子受不了……”
沉洲怔怔地望着她半晌,像是不认识她了一样,终于一下子如释重负般失声笑出来,一把将她紧紧地抱进怀中。
“泠然……闹闹……”
他无法用语言形容他这一刻的感觉,但是没错,这就是他的泠然,跟之前的那个冒牌货完全不一样。
他们是一棵曼陀罗母树上的一红一白两朵花,并蒂双生,紧紧联结,自有他们超越一切外在因素之上的联系和感应
沉洲明明带着欣喜若狂的笑,眼泪却毫无预兆地就这么落了下来,低下头去,像是用尽了一切力气,疯狂地吻着谢靖。
真的是她。
他成为神族之后,落泪对他来说仿佛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几万年来,他只在曾经得知泠然陨落的时候落过一次泪,现在是第二次。
只有真正的她才能让他落泪。
谢靖抱着沉洲,回应着他的吻,眼泪也汹涌而出。
她不像沉洲一样等了三万多年,落泪的更多原因是出于她作为谢靖时的感情。原来她就是泠然,原来她并没有插足她不该插足的感情,她终于不用忍痛离开沉洲,也不用看着沉洲在她和泠然之间左右两难,无法抉择。
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
谢靖的身上什么也没有穿,沉洲吻着吻着,嘴唇就从她的嘴唇往下移去,从她的脖颈,到锁骨,再到更下面的位置。
他华丽的衣袍一件件落下来,在草地上铺开,那些晶莹璀璨的珠宝散落在绿茸茸的柔软细草之间,就像是一颗颗五光十色的露珠,折射出两人交缠在一起的身影。
在他们的周围,未归峰上笼罩的云雾聚散沉浮,朝阳刚刚升起来,柔和的淡金色阳光一会儿穿透云海的间隙,像是一束束光柱般照进未归峰的树林;一会儿又被挡在浓浓山岚之外,把云海晕染成一片温暖柔和的金色。
周围原本清冷莹白如月华凝固般的月痕娑罗树,在这朝阳的映照下也呈现出了暖玉一般触手生温的质感,从半透明的枝干中透过来的朦胧光影,落在碧草如丝的地面上,随着朝阳的升起一点点地流转,美得如梦如幻。
恶之华闭合起来的那些黑色花苞,像是一盏盏灯笼般悬挂在他们上方,这是未归峰上唯一沐浴在阳光之下,而没有任何变化,仍然一如既往地显得妖异而邪气的景物。
……
直到第二天早上,谢靖才在沉洲的怀里醒来。
在天虞山的范围内,除非沉洲哪天心情好了或者心情不好了,想看个雷鸣电闪飓风暴雨,否则几乎都是温和的天气,大部分时候也一直温暖如春。他们就这么什么也不穿地躺在露天底下躺了一整天,跟在室内也没什么两样。
谢靖刚刚恢复的神体没有任何修为,连之前十几年修炼成地仙的境界也全部被抹掉清零了,一朝回到解放前,所以她滚了一天的草地,累得眼睛都睁不开,睡到现在才醒。
沉洲比谢靖早醒,也不起身,只是躺在那里抱着她,像是抚摸猫咪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见谢靖惺忪地睁开了眼睛,才凑过去亲她一下。
“睡够了?”
“没够。”谢靖迷迷糊糊地说,“但是好不容易回来了,不能一直这么睡下去,浪费跟你在一起的时间。”
沉洲笑起来:“你睡也是跟我一起睡,浪费什么时间。不过还是别睡了,起来吃早饭。”
未归峰上生有一种名叫红瑚木的树木,是殊荼岛独有的特产,沉洲以前和泠然还在殊荼岛上的时候,很喜欢红瑚木结出来的果实,甘甜微酸,肉脆汁多,冰镇之后尤其清冽爽口。泠然陨落后,沉洲沉了殊荼岛,把未归峰移到天虞山,红瑚木在这里虽然也照样结果,但已经无人采摘。
后来假泠然回来的那段时间,沉洲只跟她去摘过一次,假泠然当然不知道他们当初的这些事情,沉洲感觉不对,心烦意乱的也没有那个兴致,之后就再也没去过。
现在那些红瑚木上仍然一大串一大串地生长着饱满熟透的红瑚果,盈盈簇簇,硕果累累,颜色犹如最鲜艳的红珊瑚一般,透着水灵灵的诱人光泽。
谢靖一边啃果子一边感叹:“当年你沉殊荼岛干什么,还好这些红瑚木都留下来了,不然我可能再也吃不到了。”
“你都没了,我留着殊荼岛还不是触景伤情,睹物思人。”沉洲说,“而且殊荼岛上的曼陀罗母树必须换个地方藏起来,不然太麻烦,我在殊荼岛设下禁制容易惹人怀疑,但是在天虞山自己的地盘上设一个禁地,就正常多了。”
“对了。”谢靖恍然想起来,“我之前进过一次未归峰的禁制!”
沉洲疑惑道:“什么?”
“你去沧澜宫夺十二品莲台,中了捆仙索的那一次!你没了知觉,我用缩地成寸把你带回天虞山,因为是跨界而且距离又太远,没定准位置,从未归峰上空落了下去。我本来以为会被弹开,结果直接穿过禁制,落到未归峰上,看见了这里的景物。那时候我以为是因为你被捆仙索所缚,法力被封失去知觉,所以禁制才失效了。怕被你骂,所以后来没敢告诉你。”
沉洲失笑:“我在未归峰上下的禁制不是临时性的,不会因为我法力被封就失效,否则被发现的风险也太大了。未归峰出自殊荼岛,而殊荼岛是孕育出我们的地方,我在这里下的禁制跟曼陀罗母树有关联,除非是母树所出的血脉,也就说除了我跟你以外,禁制会强制性地把一切其他人挡在外面无法进入,无论实力多强大都破不开。”
“难怪……”谢靖喃喃道,“就因为我是白曼陀罗,所以那时候禁制才会放我进来……可是那个假泠然呢?她不可能有母树血脉,但不也可以在未归峰上进进出出?”
“她没有单独进过未归峰。”沉洲说,“都是我带她进去的。禁制有一定包容性,允许我们带其他人进去,不然我告诉你秘密的那一次,也没法带你进未归峰了。”
他突然神色一变,像是想起了什么。
“等等,你说你那时候进来,看见了这里的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