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亮起来时,金哥儿已经扫完了街门,一面哼着小曲洒水。
“小哥,今个心情不错啊。”
街坊看门的老头笑呵呵的说道。
金哥儿冲他咧嘴笑,打个恭乐颠颠的进去了。
院子里还很安静,厨房里传来饭菜的香味,一如既往,但怎么看都觉得天更蓝,树更绿,处处透着精神。
“金哥儿..”
门外有人低低的唤道。
金哥儿回头看吓了一跳。
一个大胖脸站在门前,似乎是堆起笑,眼睛立刻便笑没了。
“你谁啊?”金哥儿喊道。
“我是周..周老爷啊。”周老爷说道。
周老爷?
金哥儿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上上下下审视。
“一天不见,你怎么变这么胖了?”金哥儿惊讶喊道。
这死孩子,这是胖吗?这是肿!
周老爷神情尴尬,不过也没人看得出来。
“娘子起了吗?”他问道。
“你找我家娘子干什么?你还要抢我家娘子的…”金哥儿喊道。
话没说完,就被大胖脸的周老爷扑过来捂住了嘴。
“休得胡言休得胡言。”他连连喊道,带着几分惊恐。
金哥儿被捂的差点背过气,好容易挣脱了。
“这是谁啊?一大早就闯门杀人吗?”
走出厅门的婢女说道,看着连连咳嗽的金哥儿,再看周老爷,也是一眼没认出来。
天可见的!来这里杀人!借给他十个胆子都不敢!
周老爷心里喊道,看向厅堂。
越过那婢女,一个女子站在厅堂里,秋衫素花点点,缎衣金边,目光沉沉的看过来。
只这一眼,周老爷整个人就软了下去。
“娇娇儿…”他喊了声。掩面坐在地上,“这都是误会啊…”
半芹摆好了饭菜,仔细端详一刻,又往白粥上撒了一点碎芝麻,这才满意的端起来向厅堂而去。
周老爷依旧坐在院子里,一百鼻涕一把泪的哭。
“……我是真心为了你啊,你病了,我放心不下,我只想给你守着你的店….”
“……我是一心为了你啊,我信不过这些人啊…”
“……你舅母也是为了带你回去好伺候着…你可不能听信别人的话。就恨上我们啊…”
半芹跪坐下来。将饭食推过去。
婢女拿起筷子递给程娇娘。
院子里周老爷反复的嚎哭已经小了一些。
“这很好啊。”程娇娘说道。看着他,“你这样做是为了我,我怎么会恨你。”
很好?
反话!这是反话!
“娇娇儿。”周老爷说道,“我们真是为你啊。”
程娇娘点点头。
“那。这不挺好的。”她说道。
“娇娇儿,那,那你高抬贵手,饶了我和你舅母的命吧。”周老爷试探哀求道。
“我要你们的命干什么?”程娇娘摇头说道。
“娇娇儿,求求你高抬贵手,解了我们的病厄吧,你舅母眼瞅着就要断气了…”周老爷流泪道。
原来那日周夫人摔破了头抬回家便一直高热不退,满口的胡话,周老爷在神仙居差点被茶水噎死后回到家。脸就肿了,虽然他现在还能走动,但他觉得用不了多久就会跟周夫人一样了。
听完他的话,婢女和半芹愕然,旋即失笑。
“周老爷。你们是自己吓自己的。”婢女说道,“我们家娘子那时才醒来,跟周夫人不过才见一眼,她就跑了,而你更是见都没见,怎么能怪罪到我家娘子身上?”
“没有怪罪,没有怪罪。”周老爷吓得忙摆手,“娇娇儿,我们没有怪罪,只求你能大人大量啊…”
“哎呀,你们还是快找大夫看病吧。”婢女嗤声说道。
他们才不是病,这小丫头懂什么!
周老爷抬头看着厅中安坐的女子,悔的肠子都青了,他怎么就忘了呢?
怎么就忘了跟这女人作对那些人的下场了?
一瞬间那些人的下场在他脑子里走马灯一样的转过,被射死的,被强逼着缢死的,被气死的,被引来天火烧死劈死的,被毁了前程的,而且最要命的是,她明明坏了这么多人的身家,却偏偏手上不沾一滴血。
惹了她的,挡了她的路的,哪一个有好下场!
想到这个,周老爷觉得自己的头脸又开始发胀了。
“娇娇儿,天地可鉴啊,我真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啊。”他流泪哭喊道,“你想想啊,你都病成这样了,这店怎么能没人管啊,怎么能让几个奴婢去管啊,娇娇儿,我们周家不缺钱啊,当初给你母亲的嫁妆,可是养活了半个程家啊,我真是为了你啊,你不在了,我是你舅父啊,我不帮你看着,还能谁帮你?”
他说着伸手指着婢女。
“你这个丫头,你拍着良心想一想,你说我的那些话,难道就是道理吗?”
婢女噗嗤笑了。
“娘子。”她转头看程娇娘,“你才好,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你病着这段日子,舅老爷,还有四公子,都来店里帮忙呢,真是…”
她说着又含笑看周老爷一眼。
“…真是辛苦他们了…”
什么?
还没来得及说?
周老爷愕然。
他..他才不信呢!
那要不然他们夫妇怎么病的要死了?肯定是被这女人下了药!在周夫人来抬她回去的那一刻,在自己在神仙居吃茶的时候!是的,没错,肯定是的,这女人一定防着呢!
“娇娇儿啊,我们真的为了你啊!”周老爷再次抬手捶胸喊道。
程娇娘放下筷子。
“舅父,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她说道。
“娇娇儿,你救我和你舅母的性命。”周老爷抬头流泪哀求说道。
程娇娘看了他一刻。
“虽然是舅父大人,但是,我看病的规矩还是不能破。”她说道,“你的病不至死。所以我不能治。”
周老爷心中更为认定,看吧,看吧,就跟刘校理一样!
搞得不生不死,偏还不用她来救,规矩一摆,不救也没人能怎么她!
“娇娇!”周老爷起身向前几步,“娇娇,我真是为你好啊,你放过我们一命吧。”
程娇娘皱眉。
“哎。娘子。你会皱眉啦?”一旁的婢女忍不住惊喜的喊道。
皱眉?
程娇娘又皱了皱。
“真的真的。”半芹也凑过来看高兴的喊道。
皱眉。本是遇到不如意,并非是什么高兴的事,看着此时两个婢子欢呼雀跃如同天大的喜事一般,周老爷只觉得头脸更加发胀。
她们这是故意插科打诨晾着自己的!
“娇娇。你如是狠心如此,我们这就去自己寻个痛快,只求你,放过周家…”周老爷一脸凄然的说道。
“你是说,你们病了,是因为我?”程娇娘问道。
“不是因为你。”周老爷抽泣说道,“是因为我们。”
程娇娘失笑,看着周老爷一刻,点点头。
“既然舅父大人亲来开口了。这件事就罢了。”她说道。
婢女和半芹微微惊讶,而周老爷则大喜。
“娇娇,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的。”他说道,一面抬手擦了泪。带着几分期盼再次前行几步。
程娇娘看着他。
“那,我们吃些什么药?”周老爷迟疑问道。
“药不用吃。”程娇娘说,“你们的病,解药就是你们自己。”
周老爷一脸不解。
“舅父大人做这些事,是为了帮我为我好?”程娇娘问道。
“是啊是啊。”周老爷连连点头,“娇娇,你一定要信我们。”
程娇娘点点头。
“这件事,只要一句话就能解。”她说道。
一句话就能解?
果然是给他们下了言咒吗?
且不管她是不是真的遇到李真人,可以肯定的是她肯定遇到一个异人。
听说有些异人真的能靠诅咒害人,就跟那些走街串巷的神汉神婆一般。
“什么话?”周老爷忙问道。
“就是舅父大人你说的话。”程娇娘说道,微微一笑,“你们做这些事,是为了帮我为我好,这句话你们信,我就信,你我都信,那你们的病症,不需要药,不日便解。”
就这样?这么容易?
周老爷有些惊讶。
因为周老爷在,程家的街门大开着。
金哥儿闲闲的在门口看街上人来人往,便见两个人走过来,看清其中一个,他咦了声。
“你怎么又来了?”他问道。
眼前这个小厮不像上次见到自己那般惊恐,反而带着几分闲闲。
“小哥,我家公子请了大夫,给娘子瞧瞧。”年轻随从说道,一面指了指身后的背着药箱的大夫。
金哥儿还没说话,那大夫一脸惊愕,伸手抓住随从。
“小哥,你请我来给这家人看病?”他问道。
年轻随从扭头看他,见这大夫一副见鬼的模样。
“怎么啦?你看病,还挑三拣四?”他没好气说道。
“不,是,你知道…”那大夫摇头说道。
话没说完,被年轻随从不耐烦的打断。
“有什么话你等会儿再说。”他说道,对金哥儿堆起笑,一面拉他往一旁走了走。
“干什么?”金哥儿甩手说道。
“小哥儿,没想到你家娘子的舅父家这么厉害啊。”年轻随从笑嘻嘻说道。
“他?哪里厉害?”金哥儿哼声说道。
“小哥儿,有这么个厉害的舅父家,是好事啊,别瞒着藏着。”年轻随从笑道,“你舅父家有神医,那你家娘子定然无事吧?”
金哥儿斜眼看他,没说话。
“还有,神仙居太平居什么的,也是周家的…”年轻随从接着笑道。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见有人嗨了声。
随从扭头看去,见一个黑胖中年男人看着自己。
瞪眼不瞪眼的看不出来。因为他的头脸肿的几乎看不到眼了。
“你瞎说什么呢!”
周老爷喊道,他刚稍微安了几分心走出来,刚走出来就听到这人在这里说神仙居太平居是自己的!
这不是给自己扣屎盆子吗?
这屎盆子扣下来可是要命的!
“你谁啊?”
“我是王家的,周老爷的亲家。”年轻随从带着几分得意说道,“我们亲家的事,我怎么会瞎说…”
他的话音未落,便有两巴掌甩过来。
周老爷习武出身,可比那些妇人厉害,两巴掌把这年轻随从抽的原地打个转,跌坐在地上。
“混帐东西!再敢胡言乱语。打死你!”
扔下这句话更惦记自己性命的周老爷忙忙的上车走了。
怎么又被打了?
他说什么了说!
这人谁啊!
等他抬起头。看眼前的胖脸男人也不见了。看门的小厮也不见了,程家的大门紧闭,甚至连请的大夫都不见了…
这怎么回事啊?他跟这程家门前风水犯克吗?
“娘的,我再也不来了!”
年轻随从爬起来甩手扭头跑了。
这门前的小插曲。只是一眨眼的事,除了金哥儿,门内的人都没有注意。
送走了周老爷,伺候程娇娘吃了饭收了碗筷,准备吃饭的婢女看到半芹在厨房门口冲她招手。
“怎么?”她走过去,问道。
半芹看了眼厅堂里的程娇娘,拉了拉婢女。
“娘子真的给他们…”她低声问道,带着几分激动又好奇,“他们的病。真的是因为娘子…”
婢女微微一笑。
“也算是吧。”她想了想,点点头说道。
半芹松口气,拍了拍心口,想到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以及气恼,又有些愤愤。
“那就这样容易就给他们治好了?”她问道。
婢女笑了。
“容易?”她说道。一面摇摇头,“这可不容易。”
不容易?
半芹有些怔怔,不就一句话吗?怎么就不容易了?
……………………….
“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帮她,是为她好。”
“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帮她,是为她好。”
周家的厅堂里,响起一男一女念念的自语,反反复复不断。
周夫人躺在卧榻上,头上贴着膏药,面色惨白,蠕动嘴唇,有气无力。
“老爷,真的念这个,就行了吗?”她问道。
“对,就跟你往日念佛经一样,心诚则灵嘛。”周老爷点头说道,一面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带着几分欣喜,“我觉得,我的脸开始消肿了…”
说罢忙开始接着念叨。
周夫人哦了声,伸手扶着心口,也开始念,念了没几句,忽的停下。
“老爷,你方才说,心诚则灵?”她问道。
周老爷被打断有些不高兴。
“是啊,她说了,只要我们信,她就信,信则解嘛。”他说道,忙又开始念,“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帮她,为她好…”
“老爷!”周夫人伸手抓他,喊道,“你信吗?”
周老爷愣了下。
“信啊。”他说道,念了半日,他真的觉得好多了…..
“你信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帮她,是为她好吗?”周夫人面色惨白的喊道。
这么做,是为了帮她为了她好….
是..是吧…
周老爷也面色发白,嘴唇发抖,那个信字怎么也抖不出来。
“我不信啊。”周夫人伸手按住心口喊了声,仰面跌下去,“我要死了..”
这一句话喊出来,周老爷顿觉面皮发胀,头脸似乎以他肉眼所见的速度肿胀了起来,他也叫了声,捂着头倒下去。
容易?让自己相信自己都不信的事,是天下最难的事吧!
娇娇儿,饶命啊,我们真是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