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玄妙观的香客少了很多,但玄妙观里依旧很热闹。
“火不够旺,你们两个也去烧火…”孙观主赶着两个小童说道。
两个小童忙应声去了。
“还有什么事?还有什么要再添置的?”孙观主还是不安的团团转,一面喃喃自语,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事没做。
半芹从外边走进来看她笑了。
“观主,你不用忙了。”她说道,“也就临时住一下。”
“临时住一下也是住,可不敢随意。”孙观主说道,一面又几分后悔,“夏日的时候我就说把屋子里的席换掉,一直没换,如今再烧热肯定带着霉味。”
“没有,又不是才烧起的,观主你一直烧着,哪里有什么霉味。”半芹笑着摇头,“倒是香的很。”
孙观主依旧不安。
“可别慢待了娘子的客人,那就是丢了娘子的脸面了。”她忧心忡忡说道。
“娘子的脸面,哪有别人能丢了的。”半芹笑道。
孙观主也笑了,点点头,没错,这就是娘子会说的话,她看着眼前的丫头。
半芹..
“你也是被改了名字的?”她笑问道,想起一些好笑的事。
半芹笑了。
“还有谁被改了?”她问道。
没有回答孙观主的话,这听在耳内就是默认了。
“…金哥儿…”孙观主笑道。
二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出来,半芹听到这里直笑。
“金哥儿?”她掩嘴笑道。
原来不止可能会有一个男的半芹。
那边便有人应了声。
“半芹姐姐,你叫我。”金哥儿跑过来说道。
半芹和孙观主对视一眼都笑了,只把金哥儿笑得莫名其妙。
“那些人安置好了吗?”半芹收了笑,咳了声问道。
金哥儿点点头。
“带的人不多,厢房里刚好住的下,那个公子住在娘子那里。”他说道。
半芹点点头。
“我去看看他有什么需要的。”她说道。
“去吧,怎么全是一行男人,连个妇人都没带。”孙观主说道,“你去看他们。我去看看娘子午睡好了没。”
二人各自分开而去。
半芹是被金哥儿指路才来到这边的院子的,虽然是冬日里这里并不见萧条,可见日常维护的得当。
娘子那时候就是住在这里啊,就在这里面对那样危险恶心的两个人…..
半芹咬住下唇,真遗憾那个时候没能陪在娘子身边。
“啊!”
一声突兀的尖叫响起,半芹不由吓了一跳。
她已经站在院门口,透过开这门可以看到其内正有一个孩童。
这个六七岁大的孩童发出一声又一声没有意义的叫,手里挥舞着一根树枝。
“六哥儿..快放下来,别划破了手…”
少年郎疾步过来,伸手要去拿下树枝。孩童却胡乱的挥舞着喊叫着。少年人一面要夺下又要避免伤到他费了好些力气。手上脸上也被打到了,但他丝毫不觉,抓住树枝小心的夺下来。
“娘子,娘子。把那个放下,给你这个玩…”
半芹的眼前似乎变幻了场景,也是道观里,也是这样的小院子里,挥舞着树枝傻笑奔跑的小娘子,以及在后小心追赶的小丫头。
“六哥儿..吃饭…”
“来张口,乖…吃一口…”
饭粒洒了出来,碗被打翻了。
“地上的东西不能吃…”
半芹不由迈上前一步。
“娘子,快扔了。地上的东西不能吃…快给我…”
小丫头急急的从小娘子手里打下一块糕饼,耳边便响起干涩傻直的哭喊。
“六哥儿别跑…”
才被夺下脏了饭团的孩童叫喊着向另一边跑去,摇摇晃晃步伐蹒跚不看路就那样径直的跑。
晋安郡王忙追,半芹伸手在另一边拦住这孩童。
“听话,听话。我带你去玩,带你玩。”她矮下身子说道。
孩童冲她呵呵的笑,面容呆滞,双目瞪瞪,涎水滴落在衣襟上。
十个傻九丑,因为傻不能控制面部表情,所以才会做出一些古怪的样子,在世人眼里看起来又丑又吓人。
笑着笑着,孩童猛地推开她,颠颠晃晃的继续在院子里跑,一面发出咿呀的声音。
晋安郡王回头看地上散落的饭碗,忙转身要去收拾。
“公子我来吧。”半芹忙说道。
晋安郡王也没有再强求,自己顺势坐下来,看着院中胡乱走动的孩童稍微歇口气,一面怔怔出神。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说道,“他是病了,治好了就没事了。”
蹲在地上收拾的半芹看了他一眼应声是。
晋安郡王只是歇息了一下,便又起身过去了。
“六哥儿,哥哥给你换件衣裳去。”他说道,一面拉着孩童。
孩童哪里听的懂他的话,啊啊的喊着不知道要做什么。
照顾人这种事男人真不适合,更别提还是照顾一个傻儿,怎么这位公子也没个使唤人跟着?
“公子,我来帮你吧。”半芹忙起身说道,一面走过去要伸手。
“不用你帮!”晋安郡王转头喝道。
半芹吓得站住脚。
“不用你们帮,你们帮得了一时,谁也帮不了一世。”晋安郡王语气缓和下来,转过头喃喃说道,一面伸手拉住孩童,“六哥儿,六哥儿,听话,哥哥给你换衣裳。”
看着这边吵闹不休的孩童,没有一丝不耐烦的柔声哄劝的少年郎,半芹觉得鼻头有些发酸,她低下头没有再说话将手里的碗拿去厨房,又取过扫帚打扫地上的污迹。
院门的脚步声响起来。
“娘子。”半芹抬头看到,带着几分欢喜喊道,“你醒了。”
程娇娘裹着斗篷带着兜帽走进来点点头,目光落在那边也正欢喜的走过来的晋安郡王身上,她低头屈膝施礼。
“你看看,就是这个病人。”晋安郡王说道。将手里拉着的还要挣开的孩童推过来,一脸的激动,说完了又想到什么,“我们屋子里说。”
但他要进屋却有些不容易,孩童喊着闹着不走,干脆坐在地上。
“无妨,在哪里看都一样。”程娇娘说道。
晋安郡王点点头,难掩几分激动几分不安。
“哦,病因是他从高处摔下来。”他又想到什么忙说道,“有..一房高…或者更高一些…”
程娇娘点点头。接着看地上坐着的孩童。
孩童已经不闹了。低着头抠泥玩。错眼不见就将泥挖起来塞嘴里,晋安郡王忙蹲下来打掉,引起哭闹。
“六哥儿,六哥儿这个不能吃。”
“六哥儿。我去给你拿点心吃。”
程娇娘后退几步,和半芹看着这少年一面安抚哭闹的孩童,一面急忙忙的去拿了点心来,点心自然不会被吃,而是揉烂了吃一口掉半个,地上身上都是。
“…一个多月前的伤…”
晋安郡王一面安抚孩童,一面继续对程娇娘说道。
“...当时昏迷了五天….醒来后能吃能睡,就是不认得人了。”
程娇娘看着他。
“就是,不认得人了?”她说道。目光落在已经躺在地上玩弄自己手指,咿咿呀呀嬉笑的孩童身上。
这样子绝不是不认得人那么简单…
“他,他脑子还有些不清楚。”晋安郡王忙说道,抬头看着程娇娘,“这病。我怕耽搁,所以就带他来找你,你看还来得及治吗?”
程娇娘看着他,摇摇头。
晋安郡王猛地站起来了,半芹吓了一跳。
“你,你再看看,好好看看,今日不行,明日再看。”他说道。
少年人的声音发颤,眼神带着几分哀求,半芹不忍的垂下视线。
“他的病我治不了。”
女子的声音在院子里还是无可阻挡的响起,清晰的闯入晋安郡王的耳内。
“不,你再看看,你再看看,好好看。”他上前一步哑声说道。
“殿下。”程娇娘说道,面色依旧,“你带他来不是怕耽搁病情,你上次说过了是知道我的规矩。”
晋安郡王怔了下,攥起手没有说话。
“庆王殿下的病不是必死之症。”程娇娘说道,“你既然知道我的规矩,你心里也应该知道我治不了的吧。”
院子里顿时陷入凝滞,只听到地上躺着的孩童呆板发涩的无意义嬉笑。
我看病的规矩。
上门问诊,非死不治,不与治疗过的人家结亲。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他知道她的所有事。
晋安郡王抬起头看着这个院子。
他甚至知道这个院子里雷火劈死过人。
他深吸一口气,笑了。
“他都这样了。”他伸手指着地下躺着的孩童。
不知道是不是累了,孩童已经不在嬉笑抠玩泥土树枝,而是流涎水喃喃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都这样了,也算是必死了吧。”
他说完这句话看着程娇娘,死死的看着她,似乎要把她钉牢在面前让她一动也不能动,但还是没有用,这个女子的头依旧慢慢的摇了摇。
“他这不是。”她说道。
“他是!”晋安郡王厉声喊道,跨上前一步,站定在程娇娘的面前,低头俯视她的鼻尖,“他是!”
他的声音已然带上愤怒,又这样站到娘子面前,似乎下一刻就能伸手揪住娘子,要是搁在别的时候,就像程家的那些骂着说着突然愤怒的人那样,半芹早就扑上去,绝不会让他们靠近娘子半步,但此时此刻她却忘记了抬脚迈步,反而有些想哭。
她抬起头看着这个少年郎君,声音虽然愤怒,神情却是难掩的绝望。
程娇娘看着他,忽的伸手抚上他的肩头。
晋安郡王身子一僵,觉得那只手在肩头轻轻的拍了拍。
“方伯琮。”
耳边的女声说道。
已经很久没有人喊他这个名字了,他甚至想除了自己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吧。
方伯琮,方伯琮,你别难过。
虽然并没有人说这句话。但那轻轻拍抚的两下传达这样的意思。
晋安郡王转开头微微抬高下巴。
“他已经这样了,跟死又有什么区别。”他说道,放慢声音尽力缓和情绪,不让自己太过于失态。
“他别的都很好,很健康,能吃能睡能玩能笑。”程娇娘说道,“他不会死的。”
“可是他死了。”晋安郡王再次转过头看着她喊道,又放低声音摇头,“他死了,我的六哥儿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半芹再忍不住伸手掩面流泪。
“你的六哥儿死了。那我自然更治不了。”程娇娘说道。
晋安郡王看着她。眼前的这个女子神情始终如一,初见时没有旧人重逢的惊也没有喜,听闻求医时没有悲也没有伤,看着这样的孩子没有嫌弃也没有同情。什么都没有,见到就像没见到一样,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是啊,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晋安郡王后退两步,再抬起头看着她。
“是,我知道,你非死不治。”他说道,深吸一口气,“那秦家的十三郎。不是也没死吗?不是也治了吗?”
“他不一样。”程娇娘摇头说道。
“哦,对,是。”晋安郡王点点头,“他也算是必死,被你气个半死。”
他说着又笑了。迈上前一步。
“那你也可以这样给六哥儿治的,你吓死他,或者,别的办法弄死他….”他急急说道。
程娇娘依旧摇头。
“你能不能不要摇头!”晋安郡王猛地喝道,面色铁青,垂在身侧的手攥起来。
这一声让院子里再次陷入凝滞。
一阵沉默之后,程娇娘再次摇摇头。
晋安郡王看着她似乎愤怒又似乎要笑。
“秦家郎君跟他不一样。”程娇娘说道,看着地上的孩童,孩童已经迷迷瞪瞪似乎要睡了,“他没有心。”
没有心?
半芹惊讶的看着程娇娘,就跟娘子以前那样…
“秦郎君有心,知道自己有病,有求有惧有恨,可以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他的病症不是在腿,而是在心,心病是必死之症,所以我能给他治。”程娇娘接着说道,伸手指了指孩童,“令弟如今是无心之人,对于他来说,他不觉得自己有病,就如你所说,他是又已经不是你的六哥儿,而对他来说,他不知自己是谁,也无所谓自己是谁,他仅仅是他,不生不死,无知无觉,无欲无求,无喜无怖,所以,他没有病,更别提是必死之症。”
晋安郡王看着她,摇摇头,攥紧了手。
不是的,不是的,他是病了,是病了,你快说他是病了,他是病了。
程娇娘低头屈膝施礼。
“所以殿下,令弟非必死之症,我治不了。”她说道。
院子里再次沉默,与先前的沉默凝滞不同,这一次没有了愤怒没有了逼人的压抑,就好像变成了一潭死水。
“是吗,吾…知道了。”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少年人的声音慢慢响起。
吾..
这是尊贵的皇家子弟的自称。
半芹屈身施礼。
晋安郡王慢慢的弯身伸手,将地上睡过去的孩童抱起来。
“六哥儿,地上不能睡,凉。”他说道,将孩童抱在怀里轻轻的晃了晃,“哥哥带你去…车上睡。”
他没有进屋子,而是径直向外走去。
这是不打算停留要走了,半芹心里叹口气,忍不住偷偷看了眼程娇娘,程娇娘神情依旧。
走到门边的晋安郡王又停下脚。
“程昉。”
他说道。
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有人喊,半芹有些没反应过来。
程娇娘看着他。
晋安郡王转过身,冬日的明亮的正午日光下,刀裁般的面容上一双眼幽深漆黑如潭。
“我想问你,你的不治,是你真不能治,还是规矩不能治。”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