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门口耽搁一会儿,顾老夫人与大儿媳妇于知雅,总算姗姗来迟。

  顾老夫人一眼就看到了冷峻高大的小儿子顾寒倾,他身边笑得如花灿烂的姜锦,还有赖在她怀里的阿元。

  温馨和谐的一幕,其乐融融得如一家三口。

  顾老夫人在两大一小身上依次扫过,最后落在小儿子顾寒倾的脸上。

  她心里陡然一惊。

  ——顾老夫人也是高门大族出身的世家小姐,留过洋,经历过战火,什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种种阅历让她磨砺出精准的判断能力,柔中带刚的性子更添她的心细如发。

  她对小儿子素来关心,大抵是老大老二一双儿女来得太早,那会儿她还不懂做母亲的心情,就懵懵懂懂地开始教导二人。等她逐渐懂了,一双儿女都长大了,更是不需要她的管教。

  老来得了小儿子,多少人都说是他顾家的福气,一生就生出一个如此优秀的儿子,顾家百年来的灵气精粹全灌注在他一人身上。

  顾老夫人这时候信心满满地要当一个好母亲,天马行空地幻想了无数要教给儿子的东西。然而,儿子似乎生而知之,从小性子就跟一般孩子不一样,他沉静而卓越,天生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不断地学习、努力,根本不需要长辈的悉心栽培,更不需要旁人的操心。

  落在别人家,这一定是大而庆幸的好事,落在顾家,却让老夫人的一腔热情很是失落,此后反而越发关注儿子的言行。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一个母亲更了解自己的孩子!

  顾老夫人一眼就看出,小儿子顾寒倾的神色不大一样。

  不似以往的过于内敛,所有的情绪都隐收不发,强大到没有破绽。今天的他,看上去尤为……柔软。

  没错,柔软。

  百炼钢化绕指柔,就是这种感觉。他眼里悄然化去的坚冰,春风怡荡,草长莺飞,他暮霭沉沉的世界因为这份柔软,而骤然点亮,阳光而至,雨露降临。

  他更有人气儿了。

  这就是顾老夫人的感觉。

  但这份感觉却让顾老夫人心惊肉跳。

  亏得顾老夫人经历过各种大风大浪,才能稳住心神,没有让旁人瞧出破绽来。她是不动声色的高手,在冲着姜锦温和一笑之后,看了看四周人的表情,幸好都没有察觉。

  “欢迎你的到来,小锦。上次你亲自下厨招待了我跟我先生,如今总算是有机会,还那一饭之情了。”顾老夫人的话说得平易近人,丝毫感觉不到她世家老夫人的身高位重。

  姜锦略微的一点紧张也松懈不少:“是我谢谢您的邀请才是。”

  阿元像个树袋熊吊在她身上,让姜锦想要弯腰表示敬意都不成。

  阿元埋首在姜锦肩膀上,肉嘟嘟的脸跟粉团子似的挤做一堆,和锦锦待在一起就最开心的他,没有在意任何人的到来。

  顾老夫人无奈看了眼小孙子:“阿元麻烦你了吧。”

  “没有没有,我很喜欢阿元的,他特别乖特别听话。”姜锦由衷地诚恳而道。

  这是她的肺腑之言,因为阿元在她面前总是又乖又听话,恨不得自己成为全天下最懂事的宝宝,这样锦锦就看不到其他人了。

  就连上次姜锦教训了他,他也能吸取教训,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后也在一点点改正,性子中隐约的一点戾气在悄然消散。

  时间一长,众人必然会惊讶于阿元的转变。

  现在大家没怎么看出来,觉得阿元还是太安静,不喜欢跟人说话。正是这样,当他亲近姜锦,半步都不想离开她的样子,才越发难得。

  于知雅也看得惊异连连。

  震惊之余,她忍不住在姜锦脸上上下扫了几遍。

  她为什么觉得这五官有些眼熟呢?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要问在什么地方见过,于知雅说不上来,就是觉得眼熟,莫名的眼熟。

  她面上不显,在心里暗道,也许因为姜锦是演员,她恰好无意中看过她的作品,才会觉得眼熟。

  便不作他想,开口道:“别都在门口站着啊,一起入内吧。”

  顾老夫人笑盈盈道:“你看我,都忘记大家还在门口站着呢,阿倾,带小锦进来吧。”

  顾寒倾淡淡嗯了一声,在母亲和大嫂率先进门之后,朝着姜锦怀里的阿元伸手。

  “过来吧。”

  阿元小脸一凛,使劲摇头。

  “没事。”姜锦跟着摇头拒绝。虽然被胖乎乎的阿元压得手臂微酸,但还没到坚持不下去的程度。

  顾寒倾不让姜锦这么宠着阿元,故意沉下脸。

  “阿元,你多大了,怎么还是赖在锦锦身上?”

  阿元气呼呼的鼓起脸颊,扭头比出大拇指和小拇指,傲娇地抬起下巴,无声地说着:六!怎么了?

  他理直气壮的小无赖样子真的可爱极了,姜锦被逗得笑个不停。

  顾寒倾抿着唇,寒意沉沉。

  姜锦不敢笑了,跟阿元一样被顾寒倾的气势给慑住。

  两张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

  “是啊,你都六岁了。”他拖长语调,眼神不言而喻。

  阿元可怜兮兮地仰头看姜锦。

  姜锦很想抱着他说没关系宝贝,锦锦可以宠你一辈子,不管你是六岁还是十六岁。但她知道这样不行,心慈养不出好孩子,顾寒倾现在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在教导孩子,六岁已经要开始明白道理,逐渐独立,而不是跟奶娃娃一样赖在锦锦身上。

  姜锦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顾小叔的想法是对的,所以她才无法作出反驳,只好给了阿元一个坚定的眼神,为他加油。

  阿元不情不愿地从姜锦怀里滑下来,却依然寸步不离姜锦,软乎乎小手塞进姜锦掌心,让她牵着自己,这才心满意足,没一会儿又眉开眼笑了。他在姜锦面前,心情向来来得快,去得也快。

  顾老夫人和儿媳妇于知雅就站在大门之后,远远看着这一幕。

  “阿元他……”于知雅喃喃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顾老夫人微笑,感慨又失落。

  感慨阿元终于能有了起色,不管以什么原因。

  失落却是为了……那个叫姜锦的小姑娘。

  可惜了,可惜。

  年纪为顾老夫人脸上增添的风霜之色,也严实掩盖了她的情绪,教旁人看不出半点心思。

  “很难得是不是?我们阿元到底是个有福的。”

  于知雅情绪也很快淡去:“的确,从未看到他这么明显对一个人表现出喜爱。”

  “都是缘,谁又说得清呢?”

  于知雅似懂非懂,总觉得老夫人说的不是阿元,而是别的。

  她什么也没问,浅笑着跟在老夫人身后。

  经过前厅的时候,老夫人对顾寒倾说:“你就不要跟着我们了,你父亲正在跟你大哥下棋,你去看看,帮帮你父亲。”

  顾老爷子是个臭棋篓子,却酷爱下棋,运气好遇到同级别的菜鸟能杀个酣畅淋漓还大呼痛快,遇到高手就直接歇菜。

  这样的顾老爷子居然手把手教出来两个高手。

  一个是大儿子顾韩城,一手棋艺在业余高手中也能数得上号的。

  更妖孽的一个就是顾寒倾了,随便学学也能跟职业级媲美,然后他就丢开不学了。理由是,太简单,没有挑战性,气得顾老爷子吐血。

  对于顾老夫人的要求,顾寒倾不以为然:“父亲该去玉泉山。”

  玉泉山,一众国宝级老人退休养老之地,那里都是跟顾老爷子级别差不多的臭棋篓子,不用来祸害他们这些晚辈。

  顾老夫人也懂顾寒倾的言下之意:“你父亲知道你说这话,又要大发雷霆。”

  于知雅也笑了。

  因为他们都知道,这顾家,顾老爷子的怒意能对任何人有用,偏偏对小儿子顾寒倾,半点作用也没。且不说顾寒倾会不会在意,先是老爷子自己的怒火就站不住脚。现在也不是小儿子少年时,能拿着皮鞭家法教训他。

  所以,通常顾老爷子在小儿子顾寒倾面前大发雷霆的后果就是……自己收场。

  闹出几次笑话之后,顾老爷子很聪明地变相开始维护自己的面子。比如一番指责,不给人反驳的空挡,噼里啪啦一口气说完就潇洒转身。反正小儿子的不理会也可以变相当成默认,算是全了他的一番长辈指教姿态。

  顾寒倾表示,老爷子自己开心就好。

  但是,还是要照顾上了年纪的老人心情,顾寒倾到底点头允诺,假装不知道顾老夫人这是要把他单独支开。

  “阿元。”他大掌落在小团子的头顶上,温和的力量借着他的手掌传递,“听话。”

  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叮嘱,在场所有人却都从他的语气中听到那传达重要使命任务的肃然。

  顾老夫人和于知雅的笑意都未变,哪怕她们都清楚顾寒倾这叮嘱的目的在何。

  阿元也懂,所以他小脸儿郑重,抿唇点头。

  唯有姜锦懵懵懂懂,根本没有把顾寒倾离开,和她会有危险联系起来。

  也许没有危险,但是妖魔鬼怪,层出不穷。

  不到那个时候,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下一秒会遇上怎样的奇葩。

  顾寒倾离开后,阿元一刻都没有松开姜锦的手。

  他们跟随着顾老夫人与于知雅,走过曲折漫长的游花回廊,来到花厅。

  所谓花厅,在古时作用与客厅相差无几。但是在顾家大宅,这个花厅却应和了它的名字,三面向大自然开放,正面朝向假山石林,一侧朝向茂林修竹,一面朝向花海丛生。可谓是整个涵碧园风景最好的地方了,也是顾老夫人最喜欢待的地方。

  “小锦,这里如何?”

  “妙手天成,野趣横生。虽由人作,宛若天生。”姜锦赞叹不已,简单用了两句话概括,却恰好说在关键点上。

  顾老夫人来了兴趣:“哦?你懂治园之道?”

  “听过一些,不算了解。但是我知道,从进门之后就是有讲究的,取这山势之巧,高低错落有致,一泓池水迂回环抱,时断时续,屋宇坐落在葱郁花木之后,山色掩映,别有趣致。”姜锦娓娓而道,哪里像是勉强了解,分明是个品鉴的大家,“还有这游花回廊也有讲究,随形而弯,依势而曲,或蟠山腰,或穷水际,通花渡壑,蜿蜒无尽。治园之人必然是大家,有不输拙政园之貌!”

  顾老夫人抚掌大笑:“怎可和拙政园这等艺术之作相提并论,不过是闲来的一点小想法而已!”

  “园林之美,在于每一方天地都是造园者之心血,无所谓伟大或寻常,也就无所谓园林的高下之分。”姜锦这话不是她自己说的,而是她外公亲口姜瓒所言,对着小小的她,讲述这治园之道,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

  姜瓒意境豁达,心性抱朴,早已经脱离了尘世人之列,简单言辞中可见大智慧,听得顾老夫人也喃喃不言,心生敬意。

  “这话,是你的想法?”不怪顾老夫人好奇或怀疑,而是这番话该见于历经世事、堪破红尘的人之口,姜锦才多大?

  姜锦腼腆一笑:“是我外公说的,我就是掉书袋。”

  “你外公必然是品性高洁的隐世居士。”顾老夫人感叹道。

  姜锦没反驳,因为这本就是事实。

  外公在她心中的形象,用任何伟大完美的词语来形容都不为过。

  姜锦忽然想及,便问道:“此处园林叫什么?”

  “涵碧园。”

  “一水方涵碧,千林已变红?”姜锦恍然大悟。

  顾老夫人有种难觅知音的欣慰:“那你外公的园子?”

  “闲云山房。”

  两人相视一笑,笑意中只有彼此能体会的默契。

  阿元不解地歪歪头,用眼神询问锦锦什么意思呢,他听不懂呀。

  姜锦神秘竖起手指:“不可说,不可说。”

  阿元懵懂的神情逗笑了一众大人,悄然间,姜锦已经融入了顾老夫人与于知雅当中,没了预料中的隔阂。

  姜锦适时送出贺礼,顾老夫人看了很是喜欢。

  “这种款色,我一眼见了也必然是会选中的。知雅,你看看?”顾老夫人捧着那方丝巾,递到儿媳妇面前。

  于知雅凑近一看:“果然呢,是母亲您的喜好。您跟小锦还真是有缘分。”她也从善如流,叫起了小锦。

  看到自己送出的东西得到肯定,姜锦的眉梢也跃上浅浅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