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餐桌边落座,郁庭川尚未提昨晚的事,依然是往日那番晚辈姿态,顾守业年岁已高,但他不是个老糊涂,曾经又身居高位,无论是眼界还是胸怀,不是寻常的八旬老人能比。
况且,顾老是知道郁庭川的。
早些年,自己小儿子和郁庭川在日本读书,比起顾政深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郁庭川是真的在读书,后来回了国,在郁祁东之后接手恒远,顾政深跟着郁庭川一起做生意,这才把他从纨绔子弟这条道上给掰了回来。
顾政深和郁庭川都过而立,两人的性格却天差地别。
郁顾两家向来交好,顾守业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郁庭川,郁庭川还是个半大少年,不像今时今日这般难以捉摸,却也有着不符年纪的沉稳内敛。
后来得知这是郁林江在外面的儿子,顾守业也就明白了。
只不过,郁庭川上头还有个能干的异母哥哥,他就是再优秀,也硬生生被压了一头。
直到九年前郁祁东出车祸,郁庭川这个郁家次子才显出来。
虽然顾老不混商界,这些年也有所耳闻,和郁祁东相比,郁庭川在做生意方面更胜一筹,手段也更加强硬独断。
所以,郁林江和这个次子的经营理念难免相左。
郁庭川离开恒远,顾老作为过来人,不觉得是虎落平阳之势。
有些人,即便不靠家族蒙阴,或许过程艰难了点,但照样能白手起家,成为生意场上的一号人物。
再说,郁庭川已经是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在恒远这么多年,手里不可能没有点家底,如今离开恒远,自然不会真的一无所有。
顾老端起饭碗的时候,脑海里已经把事情过了一遍。
顾政深未婚,虽说在外面有房子,但因为怕二老孤单,他大多数时候还是住在家属院。
昨晚上,顾政深接到姐夫电话,陪着去医院,人年纪大了睡眠浅,顾老夫妇俩知道儿子出过门,今天早上也问了,顾政深只说三姐家有点事。
直到黄昏,李靖明下班来了趟家属院找顾政深,再被顾老问起,顾政深才据实交代。
知晓孙女做下的事,顾老的脸都黑了。
特别是听到顾政深说,凌晨在医院产房前,郁庭川并未理会前去致歉的顾家人。
不理会,那就是没接受道歉。
顾政深和郁庭川多年好友,很了解郁庭川的为人,如若不是被触犯底线,他不至于这样不给顾家面子。
但是将心比心,不管是顾老、顾政深亦或是李靖明,没人觉得在这事上是郁庭川心胸狭隘,换做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如果自己妻子被推得早产,母子平安尚且好说,要是孕妇和孩子有一个出事,恐怕都做不到对着‘凶手’和颜悦色。
郁庭川在产房前说的那句话,就算不是雷霆盛怒,也是有了火气,顾老听完不语,随后让李靖明带话给自己的三女儿,让顾锦云别只顾部队的事,抽出时间好好管教一下顾清薇。
至于医院那边,顾老觉得还是要去道歉。
既然是他们做错的事,人家不原谅是一回事,但他们不去道歉,那就是他们失了礼数,错上加错。
没想到,李靖明前脚刚离开,郁庭川就亲自登门拜访。
一顿饭吃完,顾老放下碗筷的同时,抬头看向坐在左下侧的郁庭川,眼神显得温和:“阿深晚上有个饭局,你来前刚出去,也是不巧,所以只能让你陪我们两个老家伙吃饭。”
郁庭川已经搁筷,正用湿巾擦手,听了顾老的话,也是微微笑:“算起来,上回政深叫我来顾家吃饭,已经是前年的事。”
“难为你记得。”顾老的眉头舒展了些:“你这些年事业忙,抽不出空很正常。”
稍稍停顿,顾老忽然问:“我下午听政深说,你现在那个妻子今天凌晨已经生下孩子?”
郁庭川点点头:“早产了个把月,所幸孩子还算健康。”
这话郁庭川说的云淡风轻,顾老听在耳里,却不会真听听就算了,他的目光看向这位世侄,郁庭川的内双眼皮深刻,哪怕精神尚佳,但显然是整夜未睡,白天恐怕也不得休息,以这种态势过来顾家,怎么会是来拉家常的?
顾老心里也明白,郁庭川没有直接点破,是卖他这个长辈的面子,但是他不能打太极,干脆开门见山:“昨晚的事阿深已经告诉我,不提推人,单说言辞不当,已经是她父母教女无方,下午她父亲也过来,我让靖明转告锦云,可能明天她就会带着孩子去医院,给你们赔礼道歉。”
说到这里,顾老有短暂的沉默:“……顾家出了这么个口无遮拦的孩子,我也有责任,平日只觉得是她母亲娇惯她,没往细处去想,在这里,庭川,帮我向你太太转达歉意。”
在他们谈事的时候,顾老太太已经离桌。
所以这会儿,餐厅里只有郁庭川和顾老两个人。
郁庭川把揉成团的湿巾轻丢在桌上,听完顾老这席话,也知道这个老人是非分明,如若不然,他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
然而,有些事终究需要有个结果。
“我记得阿姨生嘉芝的时候,已经有四十岁。”
顾老太太是顾老的第二任妻子,顾政深和顾嘉芝是顾老太太所出,顾老前头三个孩子,是已逝的太太所生,当年顾老太太生女儿,因为是高龄产妇,九死一生,一度在圈子里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顾老颔首,语气透着缅怀:“那个时候医疗水平没现在好,我接到家里的电话说她要生了,正在部队里开个重要的会,不好为了私事耽误工作,等我赶到医院,已经过了七八个小时,她还在产房里出不来。”
“好不容易生下孩子,自己却整得大出血,硬生生去了半条命。”提到老妻生产受的苦,顾老也是感慨万千:“也因为这样,她特别疼爱嘉芝,觉得这个女儿是她拿命换来的。”
提到顾嘉芝,顾老重新望向郁庭川。
顾嘉芝喜欢郁庭川,在顾家不是秘密,就连他都以为,郁庭川会成为顾家女婿,结果却有缘无分。
至于郁庭川娶的那个女孩,顾老也知道一二,几年前顾衡阳为和个女孩在一起要买房,在家里闹绝食,最后不了了之,去年顾衡阳回国,又在家里闹了一场,说不要结婚了,跟他母亲大吵一架后出车祸断了腿。
顾锦云和继母关系不错,有空回来娘家,也会把儿子做的混账事倾诉给顾老太太听。
晚上睡觉前,顾老太太就一五一十告诉顾老。
年轻人的感情纠纷,老人家不想管,但那些事也在他这里挂了号。
现如今,郁庭川重提顾嘉芝出生的场景,顾老心知肚明,并非是与他叙旧,却不得不顺着郁庭川的话往下说,从郁庭川进门到现在,未曾流露出大张挞伐的意思,反而是一派尊重的姿态,也因为这样,他这个长辈被高高架起,有些话反倒不好再讲,心里百味杂陈。
顾老也不得不承认,郁庭川确实比顾政深沉得住气,也更懂得怎么在和人谈判时掌握主动权,简简单单几句话,断了他为孙女求情的可能。
郁庭川说到顾老太太生女的事,话外音就是:您自己经历过这种类似生离死别的情况,应该清楚当时的感受,昨晚的我亦是如此,您怎么好意思让我不计前嫌?
所以郁庭川这里,终归是记上了!
然而,顾老提不起恼怒,反而心生愧疚,只叹息道:“清薇推倒你妻子,致使她早产,我知道说声对不起送个花篮是远远不够的,以后你如果有事,只要我力所能及,可以来找我,我这张老脸,还有那么点用处。”
郁庭川却没应下这番承诺,而是喊了他一声顾叔,语气显出敬意:“您比我父亲年长不少,撇开辈分这一点,您和我祖父才算同龄人,记得有一年春节,我跟着政深来家里,您给政深红包也没落下我,政深的红包比我厚,但是里面的钱却不如我多,您给了我五张面值百元的纸币,政深却只有七张50元的纸币。”
那个时候,‘钱’还不像现在这么不值钱。
追溯起往事,郁庭川眼里有暖意:“您知我在郁家艰难,所以心生怜悯,这份情时至今日我都不敢忘。”
说着,他的视线投向顾老,缓缓道来:“昨天晚上,不管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对我太太的伤害已经造成,再多的补救,也只能是事后补救,倘若推人的不是您孙女,是孙子,今晚我不会过来坐在这和您讲述这些往事。”
如果顾清薇是男的,凌晨在医院,郁庭川怕是已经动手教训。
顾老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不置可否。
“年轻是好事,特别是十几二十来岁,正是可以肆意而活的年龄,等活到我这个年纪,不管是想问题还是做事情,早已没了最初的热血,冲动不一定是错,它代表了活力和激情,随着人年纪越大,对这两样东西就变得越渴望。”
桌上,摆着两杯泡好的绿茶,空气里飘着茶香,袅袅的热气氤氲在郁庭川挺括的衬衫前,也让他的眉眼看上去多了几分温厚之意。
“只是有时候,就像那句俗语讲的,冲动也是魔鬼。”郁庭川的语调始终平和,像是和顾老在聊家常:“所以,20来岁也是该懂点事的年纪,除了不纵容,家里父母也该严以律己,如果把不好的习惯传给孩子,譬如口舌之快,将来最终受害的终归还是自己,您说是不是?”
最后几个字,顾老听出这位世侄的尊重,他已无话可驳也不想反驳,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年轻人需要约束,不然最后害人害己。”
就在这时,郁庭川换了个话题:“您应该知道,我太太年纪不大,为了嫁给我,也闹出过不少笑话。”
笑话,指的是恒远五十周年庆上发生的事。
郁庭川这样轻描淡写的带过,多少是维护之意,话里也尽是宠溺:“小姑娘心思敏感,动不动就吵着和我‘同归于尽’,事后又悔得要命,倘若她有您孙女的胆量,当年被人冤枉收下支票,恐怕不仅要打上门,还要搅得男方家里天翻地覆才敢罢休。”
顾老闻言,眼角却猛地跳了一跳。
“去年,她外祖母住院,有人闹去医院,逼得老人家硬生生吐血,为人母的心情,我能理解,却不敢苟同那种扭曲事实的强硬手法,那时我出差在外,也未明白我太太心里的苦闷,让她独自受下那样的委屈。”
郁庭川那双深邃的眼睛,已经对上顾老的目光:“您和老太太虽不是少年夫妻,这些年一路扶持走来,作为晚辈,也看在眼里。”
听了这话,顾老的神情愈发不好看。
郁庭川继续道:“我太太前半生过于坎坷,背负了太多不该她背负的东西,如今在我身边,我年长她不少,理应护她周全,把她好好护在羽翼下,而不是让她再去承受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说着,郁庭川的眼神温柔几分:“作为丈夫,我此刻的心情,顾叔想必有所体会。”
顾老没有接腔。
半晌,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原来是我教女无妨,这件事,我会给你和你太太一个交待。”
这个话题结束前,郁庭川开腔道:“既然是陈年往事,造成如今的局面,也是当年种下的因,不管结果如何,您依旧是我的顾叔,至于郁顾两家的情谊,不该受到任何影响。”
顾老久久沉默,不得不承认,听到郁庭川这样说,他心头生不出丝毫不悦或迁怒,只剩满满的叹息。
这一日,郁庭川离开顾宅,天色尚未暗透。
他走出顾家的洋楼,背手停步在院子里,挺拔身影落进灰蒙蒙的夜幕里,也落进许东的视线里。
许东等在车上,看着郁总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抬步出来。
……
晚上,顾守业亲自前往三女儿一家的住处。
同去的还有被他叫回家的顾政深,和他让顾政深找来的两个身材魁梧的‘保镖’。
夜里8:26分,李家亮如白昼的客厅却是哭声一片,除了顾清薇,还有顾锦云的,这个往日强势的女人,如今泣不成声,哪怕哭泣依旧强势,质问掷地有声:“您是我的父亲,可是今天晚上,您是想逼死我么!”
顾守业坐在沙发上,双手驻在拐杖上,闭着眼不为所动。
李靖明也坐着,没去看妻女。
望着姐姐眼角挂泪、哭红鼻子的狼狈样,顾政深的喉结微动,却说不出安慰或偏帮她的话。
他没想到,当年宋倾城收下20万支票的事,居然是顾锦云杜撰的。
为的是让自己的儿子死心。
当顾守业一通电话打给在大马的孙子,问及孙子和宋倾城的关系,顾衡阳在电话那端沉默许久才回复:“是我喜欢倾城,想和她在一起,她本来打算跟我试试看,后来我妈不同意,她就说我们不合适,我去大马后我们没再联系。”
没有什么真相,比当事人说出来更有可信度。
这一晚,顾守业的态度不容商量,他给了顾锦云两个选择——要么登报向被她冤枉的女孩致歉;要么录下视频,连带上顾清薇那份,传给所有亲朋好友,把真相告诉他们。
对性格要强、把面子看得比命更重的顾锦云而言,无论哪个选择,都无异于毁了她,她还在部队工作,朋友都是高知分子,如果被人知道她曾经造谣生事,她以后要怎么在部队在圈子里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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