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厅里摆着六张八仙桌,桌子边上团团的坐着杨氏族学里的少爷小姐。
杨氏族学每日上午两堂课,下午一堂课,中午的时候少爷小姐们都在这饭厅一起用餐,不再回家。有些穷苦点的偏支子弟,会自己带了饭菜过来,稍微热热就能吃,但大部分人都是交了银子在族学里,所以吃的东西也一样。
族学里最大的学生不过十一二岁,最小的也才五六岁,所以这男女大防这讲究,并不是特别严格,相熟些的早就约了在一起吃饭,说说笑笑,只将夫子娘子的叮嘱“食不言寝不语”丢到了一旁。
“相宜,你今日怎么不言不语的?”嘉懋坐在宝柱旁边,见着相宜一声不吭,只顾扒拉着饭粒,似乎有些心事重重,不由得有几分担心:“是不是你那继母又欺负你了”
“啊?”相宜猛的抬起头来,望着对面坐着的嘉懋,脸上瞬间就红了,嘉懋的眼睛黑黝黝的,正盯着她的脸孔,看得她有些心慌慌。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感觉,今生今世,她就是要逃避嘉懋,想要过一种悠闲自在的生活,不要再与长宁侯府扯上关系,也不再要在世人唾弃的眼里活着。
她,是广陵骆府的大小姐,以后要长出才貌兼备的佳人,要被别人捧在手心上仔细呵护。她不要再做那一块泥,被人踩在脚下,践踏得体无完肤,失却尊严。
心头虽然有一点明月光,怎奈明月最终会照那沟渠。
相宜抬头望了望嘉懋,心中叹气,上辈子有缘无分,这辈子可得要及时止损,不要到了那时候追悔莫及。现在她才六岁,有着重活一世的好时机,完全可以把握住自己的将来,一步步的走下去,不说步步生莲锦绣富贵,至少也要过得舒服如意。
“相宜,你有心事。”嘉懋偏生不肯放过他,继续刨根问底:“究竟是什么事儿,你难道就不能说出来?我们一起来想法子,总比你一个人闷着要强。”
宝柱在旁边点头,拍着胸脯豪爽的说到:“相宜,可不是呢?有什么事情你得说出来,让哥哥来帮你!”
“宝柱哥哥,嘉懋哥哥。”相宜叹了一口气,朝身后的翠芝看了一眼:“翠芝,你去帮我收拾下书袋。”
翠芝有几分不解,今儿下午还得念书呢,就收拾书袋作甚?可她还是很顺从的应了一声,转背朝书房那边走了过去。
“是翠芝的事情?”嘉懋脸色有些严肃:“莫非是你继母想将她弄走,让你身边少个服侍的人?”
相宜轻轻的点了点头,从昨晚开始她便想着这事情,一直在想该怎么样才能让翠芝躲开前世的劫难。想来想去,只有一条法子,那就是抢在继母开口之前给翠芝定门亲事。可她才六岁,丫鬟们的亲事根本不是她能置喙的,而且她也不知道该将翠芝许配给谁才好。
“翠芝二十二了。”相宜低声道:“我听说有人准备向我继母求了翠芝去做媳妇,但翠芝却不愿意嫁他。”那个小子,是个长歪了的,鼠头獐目不说,还一身的毛病,好吃懒做又喜欢成天去算计旁人。
宝柱挠了挠脑袋,有几分不解:“既然翠芝不喜欢,那就不该强着她去嫁人。”
“可是我继母……”相宜的目光里有几分无奈:“宝柱哥哥,我相信你也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宝柱与嘉懋对望了一眼,两人都有些犯愁,尽管翠芝心里头不愿意,可骆大奶奶逼着要她嫁,只怕也只能嫁了。翠芝嫁了人,说不定以后就不能服侍相宜了,相宜身边知冷暖的人又少了一个。
嘉懋沉吟了一声,望了望宝柱:“你们杨府可有合适的?让翠芝嫁个好人,这样相宜妹妹也放心些。”
宝柱大吃了一惊,一双眼睛望向了嘉懋:“你要我去做媒人不成?”他有些不屑:“哪有男人去做这事情的?说出去别人都会笑话我!”
“谁要你去做媒人,只是要你去留心一下,到时候跟你母亲提两句,让她赶紧跟你外祖母求了翠芝去便是。”嘉懋脸上微微一红,有几分不自在:“我见我母亲就曾经指过几个丫鬟小子配亲的。”
相宜点了点头,满眼期盼的望着宝柱,这骆府里头的下人,她了解得不是很多,也不敢贸然开口说要给翠芝去配个小子,若是自己跟骆老夫人去提这事,只怕她肯定会将自己痛骂一顿:“姑娘家家的,怎么会将心思转到这上头去了!”
要想翠芝嫁个好人,有杨二奶奶替她把关,是再合适也不过的,能在杨府找一个好的,她宁可舍了翠芝不到自己身边,也要将她嫁出去。要是杨二奶奶能在骆府帮她挑个合适的,那便最好也不过了,翠芝依旧可以做她的贴身嫂子,只是不像以前一样守在外边小间睡着,晚上照顾她歇息了。
宝柱见相宜神色殷殷,下了决心般点了点头:“我去跟我母亲提。”
相宜松了一口气,嘴角泛起一丝笑容,点点梨涡在她粉白的脸颊上若隐若现,格外甜美:“多谢你,宝柱哥哥。”
“你便不谢我?”嘉懋在一旁很不服气:“分明是我要他去说的。”
“当然也要多谢你,嘉懋哥哥。”相宜轻轻将脸转了过去,朝正走过来的翠芝微微一笑,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翠芝往那不归路上去,翠芝还年轻,她要嫁个好人家,有自己的儿女,快快活活的过一辈子。
翠芝不知道相宜为何忽然笑得这般开心,走到旁边瞧了瞧相宜的饭碗:“姑娘,快些吃了午饭,天气冷,才这么一阵子,眼见着菜都要凉了。”
相宜拉了翠芝的手摇了摇:“我吃饱了,翠芝,陪我到外边去走走。”
嘉懋与宝柱赶紧站了起来,跟在相宜身后往外头走,相宜昨日来的时候,杨氏族学里有几个调皮的少爷想来欺负她,被宝柱与嘉懋追赶着打了出去,今日不知道那几个小混蛋还会不会来找她的麻烦。
饭厅外边有一块大坪,挨着墙栽着一排松柏树,青绿色的树叶从白雪下透了出来,生机勃勃。
几个夫子站在松柏旁边说着闲话,相宜走过去的时候,就听他们在感慨:“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相宜站在那排松柏树边,伸手拨了下树叶,积雪簌簌的落了下来,就见一片青翠忽然就跃了出来,被阳光照着,叶子熠熠的发出了光来。“这松柏树到冬天还是这样青翠,真真是难得。”
几个夫子好奇的看了她一眼:“这位小姐,你说说看,难得在哪里?”
“旁的树木到了秋天便落尽了叶子,树枝上光秃秃的,瞧着就没了生气,唯有这松柏却如此郁郁青青,站在它们面前,仿佛就看到了希望一般,这春日就藏在它叶子底下,等着春风一吹,就将到处都染得一片绿意盎然。”相宜笑着抬头看了看那几个夫人:“夫子,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啊呀呀,这位小姐年纪轻轻,可这番话说得真真不错。”一位夫子摸着胡须点了点头:“不知是杨氏哪一房的小姐?”他打量了一眼相宜,见她年纪尚小,不过五六岁年纪,脸上露出了微笑:“杨家以后要出才女了。”
翠芝听到旁人夸赞自家姑娘,很是得意,抿嘴笑道:“我们家姑娘不是杨家的小姐,是广陵骆家的大小姐。”
“广陵骆家?”几个夫子相互看了一眼,心中释然,骆家与那声名赫赫的杨之恒杨老爷家是姻亲,骆家的小姐来杨氏族学念书,也不是一件什么奇怪的事儿。
“是,广陵骆家。”翠芝应得爽快:“我们家姑娘可聪明了,昨儿她才第一日念书,就识得不少字了。”
“竟然有这般聪慧!”几个夫子啧啧惊叹:“这真真是兰质蕙心!”
人聪秀,又生得一副好模样,广陵骆家这位大小姐,以后定然是能嫁个好郎君的。几位夫子笑着看了看相宜:“骆大小姐,你可与黄娘子多学学诗文,以后名满大周,也给咱们广陵长长脸。”
相宜抿嘴笑了笑:“夫子谬赞了,相宜只盼能脚踏实地的学些东西,万万不敢放松,唯恐落入伤仲永之覆辙。”
几个夫子顷刻间便更是肃然,望着相宜小小的身影,简直不敢相信这话出自一个六岁女童之口。相宜带着翠芝走开,几人还在感叹:“这世家大族的小姐,果然不是小门小户能比得上的,即便骆家没落了,可他家的小姐却还是有这般厚实的底子。”
宝柱与嘉懋刚刚好赶过来,听着夫子赞相宜,两人也是得意:“那可不是骆家的底子厚,是骆大小姐自己聪明!她妹妹明年也要来族学念书,夫子到时候便知道了,她姐妹之间相差,可不是一星半点!”
嘉懋深恨那骆相钰欺负相宜,恨恨的补着踩上一脚:“那可是萤火与皓月争辉,高下立判!”
第二十五章心存疑虑欲远行
雕花格子窗敞开了一扇,虽然被钩子挂着,可还是微微有些不住的摇晃,相宜坐在窗户边上写大字,外头雪光映了进来,那描红贴子上白碜碜的一片。
忽然间,一个黑影从窗户那边跳了过来,相宜唬了一跳,赶紧避让,就听着“咣当”一声,那砚台被她慌慌张张之间带了下来,掉到了地上,那黑色的墨汁泼得到处都是,有些还溅到了相宜的裙子上头,一点点黑色的印子,就如泥浆渣子一般。
相宜弯下腰去,想去捡那砚台,身后传来脚步声:“姑娘,奴婢来捡,别脏了你的手。”
是翠芝听到响动奔进来了。
相宜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一伸手,就将那砚台捡了起来,有些心疼的看着缺掉的一个角,一双小手发颤,气得快说不出话来。
这砚台是嘉懋送的,紫心砚,砚台上头连了一个笔筒,上头画着一丛翠竹,煞是好看。可现在这砚台却残了,露出俩边点点紫色砂石来,粗糙不平。
“真是可惜,这砚台缺了一个角,便没看相了。”翠芝伸手想将紫心砚接了过来:“姑娘,你跟着妈妈去洗手,我将这砚台去洗洗干净。”
相宜咬了咬牙,瞪着在她屋子里乱走的那只猫,气得全身打颤,那只猫的脚上沾了墨汁,在地上走着,一朵朵的墨汁梅花印,歪歪扭扭的一排。这猫是骆相钰养的,素日里她宝贝得很,根本不让她去摸它一下,今日那猫怎么就跳到她屋子里头来了,这分明便是骆相钰使的鬼。
她举起紫心砚,用力朝那只猫砸了过去,那只猫正在屋子里漫步,没想到相宜会忽然将砚台扔了过去,弓起了背,飞快的朝外边逃窜了去,那只紫心砚被摔在地上,顷刻间又被撞去了一个角。
相宜蹲下身子,眼泪忍不住要掉了下来,翠芝赶紧一把扯住了她:“姑娘,咱们先去洗了手,要不是擦到脸上便糟糕了。”
走出门去,就见着骆相钰由她的丫鬟福气和喜气陪着站在那抄手游廊下头,正在眯着眼睛朝这边笑。骆相钰的声音清清脆脆:“雪团,你去哪里玩耍了?瞧瞧你,跟从灶台那边过来的一般,怎么爪子上全是黑的?”
福气讨好卖乖:“还不是去了脏地方,所以才将身子弄脏了?少不得又要给它洗洗爪子才行。”
“洗洗爪子怎么能够?得全身都洗,那地方出来的,什么地方都脏!”骆相钰的眼睛望相宜身上瞟着,一边咯咯的笑:“你们没见她身上那条裙子?全是黑色点子!”
相宜伸出手来,让翠芝给她洗手,虽然日子说起来已经是开了春,可天气依旧寒冷,那水从手掌上流过,凉冰冰的一片。翠芝用香胰子给相宜打了手,轻轻给她搓揉着,一圈带着黑褐色的泡泡在相宜手掌上浮起,再用几瓢水冲过,手上才没了墨汁印子。
“骆相宜,你可真是讨厌,就连我的猫都不喜欢你。”骆相钰见相宜不理睬她,锲而不舍的挑衅:“你屋子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打碎了?我怎么听着有动静?是不是雪团把你的砚台砸了?要不要我赔一个给你?”
相宜直起身子来望了一眼骆相钰,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带着一丝不屑,她虽然现在只有六岁,可她的心早就不是六岁了,若还在为这砚台的事情跟骆相钰斤斤计较,那未免也会失了自己的格调。
“翠芝,我们去老夫人那边走走。”相宜大步朝前边走了去,翠芝会错了意,高兴的点了点头:“就是就是,姑娘可得去告诉老夫人,这砚台摔坏了还得去新买一个才是。”
这话听在骆相钰耳朵里,无疑便理解为相宜会向骆老夫人告状,她踏上前一步,小小的胳膊伸了出来:“骆相宜,你想去祖母那边告状?”
相宜瞥了她一眼,气定神闲道:“请莫要自视甚高,你还不值得我计较。”
骆相钰迷惑的看了看相宜:“我才不信!”
“信不信由你!”相宜拨开骆相钰的手,继续往前边走,每日里头骆相钰总要寻了事情来跟她吵闹,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觉得厌烦的时候。或许她坐着无聊,总要做点事情来打发时间,所以自己便成了她的靶子。
相宜回想起前世,自己总是与骆相钰争吵,可祖母总是偏心,自己每次都吵不过骆相钰,也没有替她说公道话。等着祖母过世以后,骆府便分了家,大房的内宅是骆大奶奶一手遮天的管着,她更没有半分出头的机会,只能任由着骆相钰羞辱自己,久而久之,她便连争吵的想法都没有了。
今世,一切都会不同。
相宜不慌不忙的走出了院子,她才不要为了一些小事跟骆相钰斤斤计较,养成了那小家子气的性子,走到哪里都是一副穷酸的心性,没有一丝大气。她要学着气度大一些,小事上不计较,大事上不含糊,做一个聪慧可人的女子。
青竹见着相宜过来,脸上也有了一丝笑影儿:“老夫人刚刚回屋子呢,大小姐就过来了。”
现在相宜的待遇似乎有所变化,青竹当然也要跟着骆老夫人的脸色变,以前大小姐被老夫人看成是扫把星,可现在老夫人有意栽培她,自己当然要见风使舵。
相宜微微一笑,完全没有得宠以后的那种傲慢,也没有小心谨慎的卑微,只是挺直了背朝前边走了过去。黄娘子昨日也教了礼仪,她说若是要想显得端庄娴静,走路之间无形中便该有一种气势。
昨晚她关在屋子里练了好久,最开始翠芝还觉得不以为然:“该怎么走路便怎么走路,哪里来这么多讲究。”
相宜没有说话,只是双目直视的往前边走着,步子迈得恰当好处,不紧也不慢,脊背挺得笔直,走起路来很是沉稳,头上那一双蝴蝶簪子的翅膀都没有摇晃半分。翠芝看着相宜反反复复的走着,看到后来不由得也是赞叹:“果然是有些不同的。”
人走路的姿势最能展现一个人的本性,相宜咬紧牙关的苦练着,无论如何,她也要将自己身上那些小家子气给甩掉。
骆老夫人见着相宜走进来,眼睛睁开了一线:“果然是要念书,这才两日,神情气度便大不相同了。”
相宜走上前去,敛眉低头:“祖母安好。”
骆老夫人指了指旁边的座位:“你且坐下,咱们祖孙俩说说话儿。”
那椅子有些高,翠芝想来扶相宜坐下,却被她拒绝了,努力踮脚挨到了椅子边上,这才斜签着身子挪了上去,然后再慢慢调整了下身姿,一双手很自然的放在膝盖上,显得很是规矩。
“宜丫头,黄娘子可是广陵有名的娘子,你可要好好的跟着她学。”骆老夫人比较满意,这孙女看来是个值得培养的,现在行走、坐姿都变了不少,陡然间仿佛从一个小家碧玉转成了大家闺秀一般。
大周注重女子才学,所以族学里头一般都开了女学,不少地方还有专门的女子私塾,请了有才名的娘子授课,有些富贵人家更是专门请了娘子到家里,手把手的教自家的姑娘。相宜低着头坐在那里,心中暗自思量,若是自己能有几分才名流传出去,以后若是被继母逼得狠了,逃出去去做授课的娘子,只怕也能挣口饭吃。
“是,祖母,相宜知道进杨氏族学机会难得,肯定要发奋努力,不会让祖母失望,也不会给咱们骆家丢脸。”相宜恭恭敬敬的回话:“相宜今日过来,是想跟祖母商量一件事情的,不知道祖母许不许可。”
骆老夫人沉默了一下,这大孙女怎么忽然的要求多了起来,早些日子求着进杨氏族学念书,今日又跑过来要商量什么事儿,究竟是谁教她的?骆老夫人将手里的佛珠捻了捻,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来:“你且将这事情说说看。”
“祖母,母亲故去六年了,可相宜却还没去外祖家看望过外祖父,这于情理来说似乎有些不合。”相宜抬起头来望着骆老夫人,眼中有一种殷殷的盼望之色:“我昨日听着黄娘子讲孝道,忽然觉得自己也该替过世的母亲向外祖父尽孝,所以想请祖母准许我上元那日去华阳看望外祖父。”
相宜考虑了很久,觉得她还是有必要去华阳走一走,外祖母虽然没在世上,可她的贴身妈妈应该还在,说不定能问到些什么来。刘妈妈说了,当年替外祖母管着箱笼的,是一位姓李的妈妈,人十分和善,对母亲也很好,只要这位李妈妈还在世上,肯定会将母亲当年的嫁妆告诉自己。
骆老夫人的脸色渐渐严峻了起来,她轻轻的咳了一声,接过青萝递上来的茶盏,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这才缓缓说道:“宜丫头,你外祖父续了弦,有后祖母便有后祖父,只怕你外祖父早就将你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听说你那个大舅舅不是个好的,我怕你去了华阳会被他打上主意,还是呆在府里头罢。”
第二十六章族学巧遇贴心人
屋子里头有些暗,外边落日的余晖早已不见,只有一点点青莲色的影子。青萝将灯点亮,暗黄色的灯光将骆老夫人的脸照得有些蜡黄,就如庙里那些重彩泥金的木雕一般。
她的嘴唇紧紧的抿着,脸上有一种不容否定的坚持。
在骆府,她的话就是圣旨一般的存在,即便是骆大老爷,也只能恭恭敬敬的听着,不得半句反驳。
相宜的心沉了沉,她望着骆老夫人那张脸,实在有些心焦,为何祖母要阻挠自己去华阳,难道只是因为这些原因?外祖父娶了填房,大舅舅不是个好的,这些都不该是不让她去华阳的理由。
“怎么了,宜丫头,你为何有些闷闷不乐?”骆老夫人忽然笑了起来,眼神中全是慈爱:“从广陵到华阳,路上差不多要走两日,你年纪尚小,一路颠簸又怎受得了?等着你年纪大些,到了十岁,也就可以去外祖父家认认门了。”
“多谢祖母挂怀。”相宜站了起来,朝骆老夫人行了一礼,慢慢的走了出去。
“为何老夫人不让姑娘去华阳呢?”翠芝跟在相宜身后,有几分郁闷:“这么多年了,外孙女儿都不去华阳,这也太不像话了。”
相宜没有出声,慢慢的朝前边走着,前世骆老夫人找这些理由搪塞她,她只是乖乖的听着,也没去多想,可她已经亲历过一世,看尽了人心险恶,机关算计,忽然间觉得骆老夫人这般说很难让她接受。她拉紧了披风慢慢的往前边走着,心里头暗暗的想着,这里头必有蹊跷。
暮色已经有些深了,走廊下的灯笼亮了起来,星星点点的延绵过去,灯光透过大红的轻纱照到了地上,一团团的红晕,灯笼被寒风一吹,不住的旋转起来,那地上的灯影也跟着不住的摇晃起来,影影绰绰,就如银河落到了地上一般。
“翠芝,你认识那李姑姑否?”走到自己院子门口,相宜停住了脚,抬头望了望翠芝,满眼盼望:“你是跟着我母亲从华阳过来的,我外祖家的老人,你总识得罢?”
翠芝点了点头:“自然识得,奴婢给大奶奶做丫鬟的时候才八岁呢,当时刘妈妈便已经是钱老夫人身边得力的人了,她和气得紧,对我们都很好,有时候去老夫人院子里,她还会塞块芝麻糖给奴婢呢。”
“钱家日子好过,还是骆家日子好过?”相宜掂量了下,想打听下外祖家的财力,若是外祖家跟骆家一般光景,那自己也不需去多想,铺子什么的,可能就没有打发了。
“姑娘,自然是钱家日子好过!”翠芝觑了觑旁边,见着没人,这才低声说道:“那时候大奶奶到了冬日,通身全是苏锦、云锦衣裳呢,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四时衣裳每年都得六套,骆家……哪里又比得上!若是能由奴婢选,奴婢肯定愿意留到钱家的!只可惜到了十五岁上头,大奶奶要出阁,点陪嫁丫鬟,老夫人见奴婢手脚情勤快,就点了奴婢和其余三个姐妹一道过来。”说到后边,翠芝不由得住了嘴,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昔日骆大奶奶从华阳过来,带了四个丫鬟:翠芝、翠玲、翠玉、翠花,骆大奶奶过世以后,骆老夫人因着嫌弃相宜是扫把星,恨恨儿道:“扫把星也用得着这么多人服侍不成?留得一个丫鬟就足够。”
除了翠玉爬床做了姨娘,翠玲与翠花都被骆老夫人喊来的人牙子带着走了,也不知道卖去了什么地方,自此再也没在骆家院子里见过她们。
昔日的好姐妹,现在却流云一般,散去便不再相逢,即便还有留在骆家的翠玉,可翠芝却不屑去找她,有时候见了面,两人都不说话,翠玉的脸上似乎有些挂不住,总是匆匆忙忙的走开了。
相宜见着翠芝那伤神的模样,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轻声道:“翠芝,别难过了,翠玲翠花现在肯定过得很好,可能嫁人生孩子了。”
翠芝笑了笑:“那倒也是,各人都有各人不同的活法,我也不用去担心她们了。”
苏锦、云锦衣裳……相宜捻了捻自己的衣裳角儿,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母亲在钱家过的才真是是大小姐的生活,哪里像自己,穿着这撑不起场面来的棉袄棉裙。
只不过,听着翠芝这般说,华阳钱家虽然式微,可总比骆家要好。骆家不过是一副空架子,大门做那般宽,外边粉饰得光鲜,内里早就显露了衰败的样子了。自己屋子里头糊窗户的纱,有些地方都破了,露出了一点点斑驳的纱影来,她让刘妈妈跟管事妈妈去说过了,可还不见有人来替她换窗纱呢。
走回自己的屋子,天已经全黑了,刘妈妈已经到厨房将晚饭拿了过来,正放在炭火盆子上热着,见相宜回来,赶紧把桌子收拾了出来:“姑娘饿了罢?快些来吃饭,热了一阵子,刚刚好。”
相宜端着饭菜,一边扒拉心中一边暗自想着,祖母不让她去华阳,她便越发想要去问问清楚了,即便自己不去,打发翠芝或是刘妈妈去也行,她们两人都认识李妈妈,只要能找到她,问问清楚便好。
她绝不相信母亲没有带嫁妆,穿得起云锦苏锦的母亲,嫁妆里大毛衣裳都有几箱的母亲,为何死后却只留下几样不值钱的首饰?难道真是被周妈妈与那两房陪房弄走了?即便是被弄走了,那也该能清出些东西来。
正月十四那日,黄娘子授课的时候说的是《孝经》,女学里有十来个学生,个个听得认认真真,当黄娘子问及如何行孝,大家都答得很是踊跃,唯独有相宜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黄娘子觉得有几分惊奇,素日里骆大小姐听得认真,答得也踊跃,不知为何今日却没精打采。她笑着望了相宜一眼:放软了几分声音:“骆大小姐,你来说说看?”
相宜缓缓的站了起来,心中一酸,眼中尽是泪水,她也不知道为何,竟然莫名其妙念出了一句话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黄娘子吃惊的看了相宜一眼,猛然站了起来,走到相宜面前,见她眼中盈盈有光,轻轻将手放到她肩上:“骆大小姐,令慈不在了?请恕我不知,触及你的伤心事。”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却越发让相宜伤心,前世所受的种种折磨都一一浮现在眼前。都说没娘的孩子是根草,她却是比草还不如。身为广陵骆家的大小姐,任凭继母欺辱着,全城皆知骆家有个发桃花癫的大小姐,满脸麻子长短腿。
继母不仅破坏她的名声,还蓄意破坏了她与嘉懋的亲事。虽说自己不能嫁与嘉懋,不仅仅只是因为继母在里边作梗,还有不少别的因素,可相宜却执着的认为,若不是继母自小便将她往死里整,将她养成一副小家子气的模样,或许容大奶奶也会点头答应这门亲事。
都是因为母亲没有在,她前世过得这般辛苦,而这一世,要想不重蹈前世的覆辙,她必须步步留神,唯恐行差踏错,这骆府里全是鬼影憧憧,她得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来面对一切。
相宜越想心里越难受,那堵得慌的感觉让她痛哭了起来,书房里十几个女学生见着相宜哭得厉害,有知道相宜身世的,陪着她掉了几滴眼泪,瞬间这屋子里头气氛就压抑了不少,没有刚刚那般欢快。
“骆大小姐。”黄娘子的声音温柔却不失坚定:“失去了母亲自然是伤心之事,可并不是失去母亲的人都是这般凄苦,这世上还有不少美好的事情等着你,且莫要这般伤心。”她拿出一块帕子来,替相宜擦了擦眼睛:“我也自幼失去了母亲,家中继母多方为难于我,但我依旧还是走出来了。”她微微一笑:“你瞧瞧我,虽然说只是在杨氏族学谋了西席之位,但我自己却已经心满意足,自己的饭米自己挣,不用在家中伺候男人看他脸色,这难道不是最最好的生活?”
相宜抬起脸来怔怔的望着黄娘子:“娘子也跟我一样,幼年辛苦?”
黄娘子点了点头:“不错,我那时候的日子,恐怕你无法想象得到。你现在至少是骆府的大小姐,锦衣玉食,还有丫鬟婆子伺候着,我那时候受的苦,不是一句话能说尽的。”按在相宜肩膀上的手压得重了几分:“骆大小姐,若是你信得过我,那以后心中有什么苦处都可以找我来说,我虽然没有什么能力,可是或者还能给你出些主意。”
相宜轻轻点头,半弯腰行了一礼:“多谢娘子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