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轻轻吹拂,将杨老夫人簪子上的流苏吹得簌簌的动了起来,清脆的响声随风送了过来,与园中的鸟鸣混在一处,很是爽心。
杨老夫人的眼睛望着正前方,一字一句道:“我这一辈子,最痛恨的便是那些心肠歹毒,暗地里弄鬼的人,最最见不得是弱小者被人欺负。骆大小姐,你且不用着急,我会保证的丫鬟顺顺当当的嫁人。”
相宜感激不已,挨着杨老夫人坐着,百感交集,若杨老夫人是自己的祖母,那又该有多好,只可惜自己的祖母骆老夫人总是那副高高在上的神色,仿佛别人欠了她好几千两银子一般,自己与她说话都须得小心翼翼。
“杨老夫人,相宜还有个问题想请教。”母亲的嫁妆,自己无论如何要查清楚,可究竟该怎么查,她却是一头雾水。相宜想来想去,杨老夫人见多识广,能给她指点一二便好。
“你母亲是华阳钱家的?”杨老夫人皱了皱眉头:“钱家哪一支的?”
“莫非杨老夫人还识得相宜母亲?”相宜心中一喜,没想到竟然是故人。
杨老夫人摇了摇头:“那倒不认识,只是我女儿的妯娌,却也是出身华阳钱家。”
华阳钱家乃是大族,这么多年层层的分了下来,主支这边还算旺盛,只是旁支弱支就渐渐式微,有些过得连平头百姓都不如,只能勉强靠着族里的救济才能过得下日子。若相宜的母亲出身主支,那便定然田庄铺子什么的都会有,少不得的,要是从旁支里头出来的,那可说不定了。
“我母亲嫁到骆府,带了两个妈妈,四个贴身丫鬟,还有几房陪嫁。”相宜有些紧张,殷殷的望着杨老夫人:“总不至于是那家无寸土的弱支罢?”
杨老夫人沉吟了一声:“这样看起来,倒不算是个穷的。这样罢,你将你母亲的名讳告诉我,我让曼娘托她那妯娌去查查,但我也不能保证能查到,毕竟嫁妆是桩私密事儿,肯定不会全部告诉旁人听的,就算问得再仔细,最多也能问到嫁妆挑子上放着的东西,至于压箱钱那些,你要去问问你外祖母身边的老人才行了。”
相宜垂眸,脸色为难:“我去求过了祖母,她不让我回华阳,说路途颠簸,我身子受不住,还说我外祖那边的人都是不好的,叫我不要回去。”
“你都快七岁了,都没有回过外祖家?”杨老夫人也颇觉诧异,扬眉看了相宜一眼:“你外祖家也没有来人认过亲?”
相宜心中一酸,摇了摇头:“没有,我外祖母过世,外祖父新娶了一房续弦,根本就没有想到过我,听说我那几个舅舅,似乎也是不好的……”
“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杨老夫人想了想,重重点了点头:“这里头,肯定有什么名堂。”
“有名堂?”相宜一惊,顷刻间便想起母亲死后,管着箱笼的周妈妈不久以后也过世了的事情,还有那几个被判流放的丫鬟婆子,这里边似乎真有些古怪,相宜仿佛走到了一间四面都是墙的屋子,想要出去,却寻不到那扇门。
“肯定有名堂。”杨老夫人怜悯的看了相宜一眼,意味深长道:“你必须时时留心,只怕是你那祖母,也不是你的靠山呢。”
相宜出了一身汗,仔细想着骆老夫人的那张脸,眉毛垂垂,嘴角有两道深深皱纹,似乎要将她的嘴拉下去一般。有好几次,相宜给骆老夫人请安的时候,见她眯眼睛的那瞬间,似乎有精光从眼角漏出,颇有深意。
原以为她是在估量自己的价值,可现在一想,或者她正在一步步的算计。
前世,骆老夫人死后,骆府分了家,骆家三房忽然间便过上了好日子,买车买奴,骆三奶奶穿金戴银的,富贵荣华,她有事没事的还往骆氏大房过来,得意至极,仿佛想要跟骆大奶奶比上一比。而且骆三老爷出了一大笔银子捐了官,后来因着机缘好,又补了外任,骆氏三房从此风生水起。
莫非……骆老夫人将她母亲的嫁妆昧下,贴补了她最心疼的小儿子?相宜的额角细细密密的出了一层汗,心中如有千万只蚂蚁正在啃食,酸软不堪。这个想法忽然就在她心底里扎了根,就如一枝发芽的藤蔓,迅速的蔓延开来,将她紧紧的缠绕住,没有片刻喘息的机会。
若是她的设想是真的,那周妈妈便是骆老夫人下手害死的,那丫鬟婆子被人栽赃弄得远远的,再也没有对证,现在她手里有的人只有刘妈妈与翠芝——还有一个翠玉。
只是那翠玉已经做了骆大老爷的姨娘,即便她知道什么,如何又会告诉自己!相宜捏了捏拳头,暗自下了决心,不管怎么样,自己一定要将这事儿弄清楚!现在翠芝出嫁便好了,她不用日日呆在骆府,派她去华阳那边走一遭,来回不过四五日光景,只要自己不说,骆府谁会注意到一个不起眼的嫂子!
“骆大小姐,你可想好了对策?”杨老夫人见着相宜咬着嘴唇,眼里有一种坚定的神色,微微一笑:“有些事儿,就需放手去做,若就是这样糊里糊涂的带手过场了,指不定就是一辈子遗憾。”
“杨老夫人,我明白。”相宜站起身来,深深行了一个大礼:“跟杨老夫人说上一阵子话,相宜收获甚多,实在感激。”
杨老夫人赶紧拉住相宜的手,让她站直了身子:“骆大小姐何必这般客气!我虽有孙女外孙女儿,可见着骆大小姐,却还是觉得心中亲切,只将你当成自己的孙女儿一般,骆大小姐以后有什么事儿只管来找我帮忙,只要是能做到的,我定然会出手。”
相宜点了点头:“谢过杨老夫人青眼相加,以后相宜要是有什么麻烦事儿,一定会来找杨老夫人,请老夫人指点一二。”相宜神情真切的望着杨老夫人道:“老夫人,相宜还有一个请求,既然老夫人将相宜当成你自己的孙女儿一般,以后直接喊相宜名字便是。”
“你是个通透的,一点就知道。”杨老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如此极好,我就喜欢那水晶心肝的人,那些蠢笨的,是不会受我待见的。”
翠芝顺顺当当出阁了,只是相宜没想到,杨府派来护送的人,竟是由杨老太爷带着过来的。
二月初二那日,一大早翠芝便过来拜别相宜,她梳着一个新妇发髻,穿着那套大红色的嫁衣,手中挽着个包裹,那里是她所有的嫁妆。
都说新媳妇最好看,果然如此,翠芝今日瞧着比往常要好看了几分。相宜让刘妈妈将自己那三两银子取了出来:“翠芝,我给你的压箱钱。”
翠芝赶紧推辞,这可是大小姐全部的家当,自己如何能要!
“没关系,你拿着,二月的月例银子就快要发了呢。”相宜将那银子放到翠芝手心里:“你服侍我这么多年,我这个做主子都没得多的打发,实在愧颜,你拿着罢,多多少少也是几两银子。”
翠芝含着泪望了一眼相宜,嘴唇动了两下,都不住地该说什么才好。刘妈妈笑着扶住她:“你赶紧将银子收好,迎亲的人就要来了,我们送你去角门。”
相宜带着刘妈妈连翘送了翠芝到角门边上,却见着外边等着一群人,除了福伯的儿子全贵穿了身新衣裳站在门口,还有七八个人陪着他站着,领头的便是杨老太爷。
“杨老太爷?”相宜惊奇得眼睛都瞪圆了:“您怎么过来了?”
杨老太爷爽朗一笑,指了指身边几个人:“我在家闲着没事儿做,带着他们出来转转。怎么,你的丫鬟要成亲?能不能跟着去喝杯喜酒哇?”
全贵开始还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一群人跟着他站到角门这里等着是啥意思,听着杨老太爷这般说,喜气洋洋道:“只要老太爷不嫌弃就好。”他拍了拍身边一头小毛驴:“翠芝,你坐上来!”
翠芝转脸看了看相宜,心中有些难分难舍,伸手抱起了她,将她搂到了怀里:“姑娘,姑娘,我真舍不得离开你。”
相宜伸手搂着翠芝的脖子,在她耳边柔声道:“翠芝,你过得开心,我也高兴,你就别难过了,又不是以后见不着我了,快些过去,别让全贵得久了。”
翠芝将脸在相宜脸孔上贴了贴,这才将她放了下来,又反反复复叮嘱了刘妈妈与连翘一番:“务必要照料好姑娘。”
刘妈妈点头道:“你去罢,这个我自然知道。”
翠芝依依不舍的看了看相宜,这才一步三回头的挪到了角门边,全贵很有耐心的等着翠芝上了小毛驴,这才牵着毛驴往前边走了去。
杨老太爷朝相宜挥了挥手:“丫头,我走了,你且放心!”
相宜攀着角门望着,那一行人渐行渐远,身影慢慢消失不见。
“奶奶,奶奶!那翠芝稳稳当当的出嫁了!”黄妈妈慌慌张张的走了过来,满头大汗:“今儿一早就出了门!”
“那岳三儿呢?”骆大奶奶拧起了眉头:“不是让他喊一伙人过去抢亲?他难道就不想要做新郎官,一动也不动?”
“哎呀呀,奶奶!”黄妈妈拍着大腿喊了起来:“你是不晓得了,岳三儿倒是喊了一帮子人过去准备抢亲来着的,只是不知为何,杨家的老太爷带了几个长随在街上遇着了,看到岳三儿去抢亲,便将他和那一伙泼皮给拿下了,现儿已经送去了广陵府衙哪!”
“什么?”骆大奶奶额头上汗珠子滴滴的出来了,脸色越来越白:“会不会把我招供出来?”
黄妈妈苦着脸道:“谁又知道呢!那些泼皮,只怕是吃不住刑具,打几板子就会招了的。”
“快,快,快拿了银票去府衙找老爷,让他打点着,千万不能将我的名字说出来!”骆大奶奶一只手压在肚子上,冷汗涔涔,好不容易嫁进了骆府,自己可不能坏了招牌,传了出去别人会怎么看自己呢。
黄妈妈取了银票飞快的往外边的跑了出去,骆大奶奶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手撑着椅子都撑不住,全身酸软。旁边玲珑扑了过来扶住她:“奶奶,奶奶,你怎么了?”
自家奶奶有了身子,可千万不能动气伤神,将孩子给害了就糟糕了。
第四十四章容嘉懋蓦然开窍
嫩绿色的叶子里头窜出了一个尖尖的花苞,最上头一点点淡淡的粉色瞧着还有些柔弱,似乎伸手一抹,那颜色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绿树从中有一袭水蓝色的衣裳晃来晃去,瞧着清新可人,不多时从那花树后边转了出来,却是容大奶奶。
“大奶奶,去年从广陵带回来的那些花苗,今年就该能开花了。”跟在容大奶奶身后的金枝笑眯眯的说:“杨老夫人种花真是有一手,那些花都是奴婢从来没见着过的呢,又大又白,花型又好,还那般香!”
容大奶奶扬了扬眉毛:“可不是,论起种花来,谁又能比得过我母亲?”
才拢了拢春衫,就听着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传了过来,身后的金枝银叶一抬头:“大少爷过来了!”
嘉懋穿着一件宝蓝色的长衫走了过来,一脸的笑容,走到容大奶奶面前,微微垂手:“母亲安好。”
容大奶奶眼睛尖,见着他手中拿着一封信,伸出手来:“广陵那边来信了不成?”
“是,外祖母写信过来,父亲要我带回来给母亲。”嘉懋笑着将信递了过来:“快些看看外祖母信里头到底写了些什么。”
“嘉懋,瞧你这般着急,比我还急了?”容大奶奶笑着将信皮儿揭开,从里边拿出了几张信笺,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不多时,她的眉毛微微一皱:“金枝,去将二奶奶请到我们晴雪院来,我有事情找她。”
嘉懋见着母亲脸色微微有些变化,上前一步抱住了容大奶奶的胳膊:“母亲,外祖母信里头都说了些什么?”
容大奶奶伸手点了点嘉懋的脑袋:“不管你的事儿,小孩子家家,还不到旁边玩去!”
“母亲,我都八岁了,不是小孩子了!”嘉懋挺不服气的拍了拍胸:“我今年都去念族学了!还在金玉坊学着打理生意了!”
见着嘉懋略显急躁,容大奶奶笑了笑,嘉奖了一句:“今年确实是有进益了。”
嘉懋真是大变样了呢,瞧着走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容大奶奶就有说不出的高兴,年前嘉懋不喜欢念书,容老太爷要送他去族学,他总是赖着不肯去,最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打算盘,每日里头拿着算盘拨来拨去,将金玉坊的账簿子算了一遍又一遍。
见他对账目感兴趣,容大老爷倒也没强着他去念族学,反而将他带去了金玉坊学着打理生意。容家是江陵大族,本来轮不着主子自己去打理外头的生意,可金玉坊委实太大了些,交给管事实在不放心,所以容大老爷也只能亲力亲为的自己上阵了。
容家先祖从朝堂归隐以后,留下了祖训,为了保存容家一脉,需得远离朝堂,不要卷入到朝堂纷争,明哲保身。
容家人遵循祖训,世代无人去科考做官,从政这条路子不走,自然也只能是从商了。金玉坊是容家先祖留下来的生意,随着这一百多年的发展,已经遍布了大周各地,光是那设计首饰的匠人,都雇了差不多上百人。
金玉坊做的首饰都是最上乘的货色,新款一出,必然引起轰动,不少达官贵人家要嫁女娶妇,都要预先到金玉坊定制十几款头面首饰,若是嫁妆里没得金玉坊的金银,那就说明这家人身家还不够。
容大奶奶见嘉懋对经商感兴趣,索性也盘下几间铺子,分了一间给女儿春华,一间给嘉懋,放手让他们自己去打理——昔时她在杨家做闺女的时候,杨老夫人也是这样做的,她才六的时候,杨老夫人便扔了一间铺子给她:“曼娘,你若是觉得无事可做,那你便拿着这铺子练练手,母亲给你五万两银子做本钱,随便你怎么弄。”
自小起便有了历练,容大奶奶还未出阁便十分精明,只可惜出嫁以后遇着了一个恶婆婆,不仅小气,而且有些不讲理,紧紧的攥着家中的内务不肯放手,容大奶奶想要插一手进去都为难。
见着婆婆这般尖酸刻薄,容大奶奶索性不再到内宅里头折腾,自己拿着压箱银子在江陵东大街买了几间铺面,自己做起了买卖。容老夫人一点都不知道这事儿,只觉得媳妇规规矩矩的在府中,也不跟自己闹腾,算是个识相的。
“你婆婆是个这样的人,她拿不肯放手你又有什么法子?与其跟她怄气,不如自己做自己的事情。”杨老夫人交代的话,容大奶奶记得十分清楚:“曼娘,只要是不来伤损你的利益,你就糊涂日子糊涂过,她一心管着中馈不来寻你的麻烦那才好,免得自己心里不愉快。你不是在东大街开了几间铺子?难道还少了事情给你做?”
不搭理婆婆倒也是个好法子,只要夫君敬重自己,儿女贴心,这日子再舒服也不过了,容大奶奶照着母亲交代自己的话去做,果然日子过得很是快活。今年嘉懋忽然跟清醒了一般,嚷着要去族学念书,更是让容大奶奶与容大老爷惊喜万分。
“嘉懋这是开窍了不成?怎么就想着要去族学念书了?”容大老爷低声与她商量:“肯定是这次回广陵,岳母大人劝导了他。”
容大奶奶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只是儿子肯上进便好,两人欢欢喜喜将嘉懋送去了族学,至今已经念了一个多月的书了。容大奶奶瞅了瞅走在身边的嘉懋,笑着问道:“今日夫子说了什么?”
嘉懋兴冲冲道:“母亲,夫子说我可以去考童生了呢!”
“什么?”容大奶奶有几分诧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才学了一个多月,就想着去考童生?夫子怎么会这样说?”
那夫子肯定是个善于溜须拍马的,哪里就能去考童生?这秀才如此容易考,那便满街都是秀才了!容大奶奶瞄了一眼走在身边的嘉懋,忽然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嘉懋好像比原先要沉稳了许多。
去广陵之前,嘉懋还是一团孩子气,春华感了伤寒不能跟着去外祖母家,嘉懋还拉着她的手不放:“我们带着药过去,指不定到了外祖母家,你的病就好了!”
就这样一个孩子心性的人,这次从广陵回来以后,完全就变了。容大奶奶不由得沉思起来,究竟是什么让嘉懋有了变化?她仔细回顾着,好像也没什么异常的事情刺激他,还是跟原先一样,回广陵拜年,得吉利钱儿,放鞭炮烟花、打雪仗堆雪人、捉麻雀……
不,有件事儿好像不同寻常,容大奶奶脸上挂着笑,心里头却有些犹豫了起来。
正月初四,二嫂的那个娘家侄女过来拜年,那个叫做骆相宜的小姑娘,好像从她出现以后,嘉懋就有哪里不对了。
哆罗呢的斗篷,恁般金贵,他手一挥,大大方方的送了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后来听着金玉坊的管事来报,正月十四还在金玉坊里头拎走了一盏上好的琉璃绣球灯,那可是要卖五十两银子的。
那日大堂里的事情仿佛又浮现在眼前,清清楚楚。“你瞧瞧,嘉懋与那位骆大小姐,看着甚是相配呢!”母亲杨老夫人打趣的话儿又响了起来,容大奶奶张了张嘴,莫非嘉懋年纪小小就这般早慧,竟喜欢上了人家小姑娘?
容大奶奶的手攥紧了嘉懋一些,嘉懋“哎呀”一声叫了出来:“母亲,你捏痛我了!”
容大奶奶喘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想得太左,将手略略松开了些,朝嘉懋歉意的笑了笑:“母亲想试试你的力气。”
嘉懋兴致勃勃:“母亲,回了晴雪园我跟你扳手劲!”
见着嘉懋这般心无城府的模样,容大奶奶不由得有些赧然,自己都想到哪里去了,嘉懋今年才八岁呢,自己便想到了十八岁以后的事情去了!她笑了笑,嘴角一撇,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在眼前浮现出来。
骆家那个大小姐,模样儿生得俊,只是她那出身……容大奶奶心中沉吟,虽然母亲曾教诲她,看人不要从出身看,只要人正直仗义,就是好人,可这选儿媳妇与交朋友却是两码子事儿,自己是该慎重。
并不是歧视那没落的门第,只是觉得骆家养出来的姑娘,就怕小家子气重了些。容大奶奶慢慢的往前边走着,水蓝色的裙裾在青石地面上缓缓而过,将那石砖上的莲花花瓣遮得密不透风,又挨挨擦擦的露出些荷瓣尖尖来。
走到了三叉路口,迎面走来了一个穿着雨过天青色衣裳的少妇,笑嘻嘻的打着招呼:“大嫂,找我有事?”
容大奶奶快走一步:“弟妹,有桩事儿想问问你。我母亲写了信过来,想问问你们华阳钱家的情况。”
“杨老夫人要问我们华阳钱家?”容二奶奶惊讶的一挑眉:“可有什么事情?”
第四十五章心念念暗中相助
可也真是蹊跷,母亲竟然一心想帮着那骆大小姐,也不知道究竟是哪点入了她老人家的眼。骆大奶奶弹了弹那张信笺,心中默默一轮,估摸着是哪骆大小姐在家里被继母与弟弟妹妹欺负,激发了母亲那锄强扶弱的心肠。
从知事起,母亲便是个顶顶热心的人,家中的奴婢有些什么为难之处,只要去找母亲,差不多都能将那事儿了结。容大奶奶自小便跟着杨老夫人到处跑,也习惯了她的行事风格,现在想来,该是骆大小姐的身世让她心有戚戚,才这般关注。
容二奶奶接过银叶递过来的茶盏,慢慢的抿了一口:“我们华阳钱家,人也实在也太多了些,但你若是要问嫁到广陵骆家的,我倒还记得。”
“哦,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她们家的家底可还丰足?”容大奶奶笑着望了容二奶奶一眼:“肯定比不上你,嫁妆都拉了十几车!”
容二奶奶得意的抿了抿嘴角,她可是出自华阳钱家的大房,自然家中富贵,那些弱支够的日子,可是连大房的奴婢都不如了。这位嫁到广陵骆家的,是她的堂妹,虽然共着一个姓氏,其实却是分得很远的,她记得那位堂妹叫娇娘,模样儿生得水灵,his身子似乎有些不足,瘦弱得很,似乎一阵风儿都能刮得走一般。
“那位娇娘,家境怎么样?”母亲的信里边,主要问的就是这件事儿,由不得容大奶奶仔细问问清楚。
“娇娘家境不算差,她们家是钱氏的旁支,她父亲在华阳府里做过知事,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没做了,回来一心一意的做他的田舍翁。她们家在华阳钱家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吃穿用度……”容二奶奶停了停:“跟咱们江陵西大街的王家差不多。”
“唔,这样说来,也不算太差的了,王家怎么说,也有一二十家铺子,还有几个田庄呢。”容大奶奶点了点头,拿着杨老夫人的信笺又看了看,忽然心中浮起疑问来。
既然那钱氏家里不差,嫁妆自然也不会少,她死了以后,嫁妆都是留给女儿的,可为何那骆大小姐却穿得这般寒酸?难道她母亲留下的嫁妆,都攥在她继母手里?容大奶奶蓦然有几分酸涩,没有娘的孩子就是可怜,回想着骆大小姐那日的穿戴,容大奶奶叹了口气:“这可真是作孽。”
容二奶奶见着容大奶奶忽然叹气,甚是惊诧:“大嫂,怎么了?”
“你那堂妹娇娘留下的孩子,我回广陵过年的时候见着了。”容大奶奶沉默了下,最终开了口:“瞧她那样子,日子过得不怎么样。”
坐在一旁的嘉懋站了起来,一声不吭的往外边走了去。
容二奶奶微微张嘴:“嘉懋……这是怎么了?”
“大抵是要去温书了,也不说一句告退就走了,这孩子!”容大奶奶望着嘉懋的身影,嘴里说得风轻云淡。
“嘉懋今年好像开窍了!”容二奶奶兴致勃勃道:“听夏华说,他在族学很得夫子的喜欢,直夸他是个人才,比那些积年的老秀才做出来的文章还要好哪!”
容大奶奶轻轻拨弄了下一双羊脂玉手环,心中得意,只是脸上却容色淡淡:“哪里会有这样好!照那夫子这般说,那些老秀才这么多年的岁数,难道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容二奶奶掩嘴一笑,眼中俱是快活神色:“大嫂,有些人天生聪颖,旁的人跟他一比,可不是会被气死呢。”
庭院深深,一排大树沿着院墙站得整整齐齐,翠绿的叶子亭亭如盖,洒下一片荫凉。嘉懋站在树下,盯住自己面前站着的那个小厮:“快些,你收拾了东西去下华阳。”
“去华阳?”小厮莫名其妙:“大少爷,你有什么事情要小的去做?”
“你到华阳那边将华阳钱家打听一下,要打听得清清楚楚,特别是那七年前嫁到广陵骆家的钱娇娘,家里的事情都要打听得清清楚楚。”嘉懋从身上摸出了一个银锭子:“这个给你,算是辛苦费。”
小厮伸手接了过来,满脸带笑:“多谢大少爷赏赐!”
嘉懋挥挥手:“快些去,等着你的信!”
几个穿着各色春衫的小姑娘朝这边走了过来,走在最前边的是嘉懋的妹妹春华,她今年七岁年纪,穿着一件大红色夹衣,下边系着一条杏黄色的裙子,头发上簪着两只灯笼花儿,垂在耳边,一跳一跳的,很是好看。
“哥哥,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春华轻快的跑到了嘉懋面前,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容:“我们要去钓鱼,你一起去不?”
嘉懋看了看几个妹妹,笑了笑:“你们玩去,我还有事情呢,夫子布置了一篇策论,我得好好去查查资料,想想该怎么立论。”
“哥哥,你变了。”春华撇了撇嘴,一把拉住了嘉懋:“以前你不总喜欢跟我们一道玩的,你说念书最最无聊,只要能认得字,不做睁眼瞎就行,可为什么现儿你就不同了?每日里都翻着那书看,有什么好看的?”
春华身边站了夏华与秋华,两个人笑眯眯的望着嘉懋,一脸期盼:“大哥,一道去?”
嘉懋想了想,对站在身边的小厮道:“给我去取了书来,我到池塘那边钓鱼,一边钓鱼一边看书。”
春华拉住嘉懋的手就往前边赶:“哥哥,你装什么装,现儿都是申时了,一转眼就天黑了!来来来,看看到天黑前咱们还能不能掉上鱼来!”
嘉懋无奈,只能跟着往前边走,看了看走在春华身边的秋华,他关切的问道:“秋华,三婶娘身子好些了没有?”
秋华轻轻点了点头:“好多了,今日在屋子里头给大哥哥做衣裳,明日就该好了。”
嘉懋跺了跺脚,叹了一口气:“这又是何苦!三婶娘身子还没大好,如何能这般劳累!你也不劝着她一些,就由着她这样?”
“我也劝过母亲,可她一心一意就想替大哥哥快些将那衣裳做好,我也没法子。”秋华睁大了眼睛,里头全是疼惜的神色:“你也知道,父亲对我们不闻不问,日日呆在那碧云苑里头,我娘心中不好过,总要找些事儿做。大伯娘和大哥哥大姐姐对我们这般好,我娘自然是要尽力来回报一二的。”
嘉懋沉默了下,没有出声。
江陵容家有祖训,男子四十无子方得纳妾,可现在他的这位三叔,却有了一房妾室,而且这位姨娘,还是容老夫人的外甥女儿,她大着肚子进了门以后,三婶娘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被那贾姨娘欺负得缩在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
秋华见着母亲被欺负,也曾找那姨娘拼过两次命,可不仅没得了好处,反而让三婶娘落了不好,三叔被那姨娘撺掇着,跑到随云苑里找三婶娘的晦气,只弄得她病倒在床,随云苑里一片凄凉。
“秋华,让三婶娘好些养病,衣裳什么的,先放放,我又不着急。”嘉懋朝秋华笑了笑:“我母亲不是说要帮三婶娘开家绣坊,都准备好了吗?”
秋华点了点头,脸上全是笑:“母亲说这铺子就交给我了,让我多问问大伯娘和大哥哥,看看究竟该怎么样开铺子呢。”她的眼睛扫过波光粼粼的湖面,低声道:“若是我们能挣出一大笔银子,那我就可以带着母亲出去住,不用再受我父亲与那姨娘的气了。”
春华赶紧握住了秋华的手:“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呢,你与三婶娘住得好端端的,为何要搬出去?容家还能没有你们住的地方不成?”
秋华叹了一口气:“我倒无所谓,只是见不得我母亲每日里头流着眼泪不顺心。”
旁边的夏华轻轻点了点头:“三婶娘这日子过得不容易。”
“都别说了,咱们钓鱼,钓鱼。”嘉懋见着一瞬间大家都是怏怏不乐,赶紧让小厮们打鱼食,给鱼钩子上边放地龙:“四妹妹,你到这边来坐着,你瞧瞧,那水面上这么多波纹,肯定鱼多。”
打了香饵窝子,鱼都聚集了过来,不住的窜出水面来,一点点的波光不住的泛开,一圈圈的荡漾着。嘉懋漫不经心的望着那一圈圈的弧线,脑子里却模模糊糊的想起了秋华的话来:“挣出一大笔银子,就可以带着母亲出去住了。”
似乎眼前有亮光闪起,他的心忽然间便雀跃了起来。
若是她……也能搬出去住,就可以不受她继母的气了。
一种说不出的激动,让嘉懋兴奋得几乎拿不稳竹竿,究竟怎么样才能让她挣出一笔银子来?他轻轻点了点头,开铺子是个好法子,只要她能弄出一笔银子……嘉懋的心砰砰直跳,笑容在脸上荡漾了起来。
“哥哥,哥哥,鱼儿咬钩了!”春华在一旁跺脚喊了起来:“你怎么了?还不快些提钓鱼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