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氏女

作者:烟秾

   分家的事宜很快处理好了,骆老夫人将匣子里剩下的首饰分成了三份,每房一份:“你们且拿着,到时候挑些值钱的,等着孙儿孙女嫁娶的时候,拿出翻新一下,也能充充门面。”

  大房没有主母来领,骆老夫人笑着看了看骆三太爷:“这一份,就烦请族里帮我保管一下,我可不放心我这老大,谁知道他会不会将这些首饰给变卖了用。”

  骆老夫人的首饰匣子有好几只,她从嫁进骆家,又经过了三十多年,也攒下了不少东西,方才骆氏三房平分首饰的时候,每房都分到了五十来件,也算是收获颇丰,骆大老爷盯着那一堆金银首饰,恨恨的吞了一口唾沫,自己是将母亲得罪狠了,宁可将这首饰放到族里保管,也不愿意给他拿着。

  骆三太爷其实挺不去愿意保管骆老夫人的首饰,又没什么好处,还要担惊受怕,于是朝骆老夫人拱了拱手:“大嫂,你也知道骆氏宗祠年久失修,那请来看门的是个老头,若是被贼人盯上了,夤夜偷盗了去,那我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不如这样,存到汇通钱庄里,每年出些保管银子便行。”

  骆老夫人捂着胸口,喘气如丝,用力咳嗽了一声:“那就这样,跟汇通钱庄写个契书,等到珲儿他们娶亲的时候再拿出来给他罢。”

  这无疑是将骆大老爷唯一一点指望都断了个干干净净,他沉着一张脸,本来想分家里占点好处,没想到银子与首饰跟自己没有一点干系,唯一到手的只是一个园子,还要平分分成三份,到时候转手也卖不了多少。

  犹豫着想说话,却又不敢顶撞骆老夫人,旁边站着的杨二奶奶的脸色很不好看,骆大老爷哪里敢多说一句,生怕她回去与她婆婆抱怨,自己那个县令只怕就断了指望。

  就这般分得如如贴贴,三房人各自过来按手印,领了自己的契书过去。嘉懋与宝柱走到相宜面前:“走,去你们院子玩去。”

  骆相珲从一旁挤了过来:“表哥,我要跟你们一道去。”

  相宜点了点头:“一道走罢。”

  骆相珲欢喜了起来,跟在相宜背后慢慢的走着,宝柱回头瞥了他一眼,很是惊诧:“怎么今日他不闹腾了?”

  “他母亲死了,妹妹也丢了,最近父亲对他非打即骂,都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我瞧着他可怜,便跟他亲近了些。”相宜轻轻叹气:“现在我与他,都是没娘的孩子了。”

  她的眼中有些许哀愁,一抹柔光从眸子里闪光,就如晨曦里的一缕阳光在嘉懋面前绽放它的柔弱。嘉懋的手微微动了动,想从衣袖里伸出来牵住她的,可最终还是忍住,并肩走在相宜的旁边,倾听着她的声音。

  回到院子里坐着说了一阵子话,就见着一群丫鬟婆子走了过来,抱着骆相群与骆相繁的东西往外边走,有婆子斜眼见着相宜坐在走廊下头,笑着说道:“大小姐,以后这院子就你一个人住了。”

  相宜环视一眼四周,微微一笑:“这院子,恐怕还轮不到我来住呢。”

  依着她对骆大老爷的了解,她的这位父亲,肯定会迫不及待将一部分院子给卖了去攒银子——分家他一两银子都没有捞到,如何不会在这里想法子?否则怎么活得下去?广陵府的推官,一个月不过几十两银子的俸禄,即便加上从旁人那里打的秋风,一个月攒不过百多两银子,如何能支撑他的吃穿用度?

  嘉懋瞧着那些下人抱着东西到处走,棉被的一角拖在地上,扬起点点灰尘,一副衰败的样子,不禁摇了摇头。富不过三代,世家大族,百年基业总有溃败的一日,广陵骆家自今日分家,总怕再无翻身之日了。

  “你父亲会卖园子?”嘉懋犹豫的看了相宜一眼:“那你住到哪里?”

  宝柱急急忙忙道:“相宜,那你住到我们家去。”

  相宜噗嗤一笑:“我父亲尚在,如何住到杨家去,没由得让人见了笑话。即便与他闹翻,我也不好去杨家住,用什么身份过去?”

  “你是我表妹,自然可以住到杨家。”宝柱很是坚持:“我要母亲来接你。”

  嘉懋也点了点头:“是是是,相宜,你住到杨府去再好不过了。”

  相宜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她已经打定主意,跟骆大老爷闹翻,她就去华阳,倒不去是去投奔外祖家,她有四溅铺子在那里,翠芝与刘妈妈也在那里,她要与她们住到一起心里才踏实。

  杨家……相宜低下头去,长长的眼睫毛扑闪了下,就如蝴蝶的翅膀一般扇动着,在她的眼脸下投出了一段浅浅的阴影。杨家是嘉懋的外祖家,自己若是住到杨家,如何能避开嘉懋?无论怎么样,今生今世她要与他隔得远远的,能不接触便不接触。

  第二日骆府便来了不少工匠,车子推出了砖块,开始忙忙碌碌的砌院墙。骆大老爷站在墙边看了一圈,气哼哼的回到了自己院子,将大房这边的下人招呼了过来:“现在骆府分了家,我大房暂时用不了这么多下人,你们要么自赎出府,要么我就要喊牙子过来将你们转卖了,自己掂量掂量看看,选哪一种法子。”

  众人听了惊愕不已,有几个舍不得的低声哭了起来,骆府虽然已经衰败,可是在这里已经住得习惯,不但衣食无忧,还能每个月拿月例,这份好差事,哪里找去?有些人一家都在骆府做事,忽然得了这消息,蓦然有不知何处何从之感。

  骆大老爷绷着脸:“哭什么哭,这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快些做决定罢。”他只给自己留了四个长随,两个姨娘各自留了两个丫鬟一个婆子,剩下的下人都打算发卖了。算来算去,也能挣得几百两银子——现在的骆大老爷,能挣一两便是一两,两只眼睛差不多撑成了一个铜钱模样,荧荧的发出光来。

  不多时,下人都已经选好,不少年轻的都选了请牙子发卖,自己赎身出去也不知道能找到什么地方收留自己,还不如到牙行里等着另外的主家来挑。年纪大一些的只能赎身,这么多年也攒了几十两银子旁身,在家里替儿子媳妇照顾下孙儿孙女便是。

  “相宜,你那几个下人,怎么不来说个明白?”骆大老爷气势汹汹的走到了相宜院子,脸色黑黑:“你以为你还是大小姐不成?以后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做!”

  “父亲,这些下人的卖身契可都是在我手中,跟你没干系。”相宜笑了笑:“连翘是祖母给我买的丫鬟,秦妈妈与方嫂是华阳知府林大人送我的,你竟然也想要卖掉?”

  “为何不卖?我骆府不养闲人!”骆大老爷气势汹汹的皱起眉头:“快些选!自赎还是等着发卖?”

  连翘站在相宜身边,抬头望着骆大老爷,神色坚定:“我要跟我们家姑娘在一起!”

  秦妈妈神色很是傲慢:“骆大老爷,我想你还没什么资格来决定我的去留!”

  方嫂不说话,只是走到外边,将一块青砖拿了进来:“骆大老爷,你看清楚了,是你的脑袋硬,还是这青砖硬?”

  骆大老爷有些莫名其妙的望着方嫂,只见她将青砖放在两张桌子之间,手上用力一劈,青砖便碎裂成了两块,细细的砖头末子落在了地上,看得骆大老爷两股战战,站都快站不稳,一只手扶着门槛吃惊的望着方嫂。

  他曾经听说过,服侍相宜的那个方嫂力气大,可是没想到竟然力气大到这种程度——自己的脑袋能有青砖硬?她徒手能将青砖劈了,要劈自己的脑袋还不是一句话?骆大老爷只觉得自己后脑勺上凉飕飕的一片,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抖:“既然、既然这般,那……那就随你们的便了。”

  方嫂轻蔑的看了他一眼,用交踢了踢,青砖屑子扬了起来,骆大老爷面前灰蒙蒙的一片,他退后了一步,吃惊的望了望方嫂那边,战战兢兢的飞奔着跑了出去。

  “这可怎么办?”骆大老爷愁眉苦脸的站在房子里头,看着大腹便便的陈姨娘:“还想将她的丫鬟婆子弄走,没想到一个个的这般厉害。”

  陈姨娘赶忙上来,伸手替骆大老爷捏了捏肩膀:“老爷,不过是三个下人罢了,就让大小姐留着便是,李姨娘那边可以少两个人,她本来就是粗使丫鬟出身的,又没有负累,可以少用几个人。”

  现儿骆府大房没正经主母,陈姨娘自然就拿了自己与李姨娘攀比,自己可是钱氏的贴身丫鬟出身,要比那李姨娘金贵多了,李姨娘当年是在后院洒扫的丫鬟,不过是骆大老爷一时兴起收用了她罢了。

  至于大小姐,肯定不能少下人的,陈姨娘决定还是要劝劝骆大老爷:“老爷,你这般急吼吼的将大小姐的下人赶走,只怕大小姐心中埋怨你,到时候出了阁,就不顾念娘家了。”

  “哼,我要她顾念什么。”骆大老爷不以为然,心里头开始盘算起来,自己该如何从自己女儿手里将嫁妆夺过来?四间铺子,听说在华阳繁华的地段,少说一年这一万多两银子足足儿是有的。

  若是她不愿意撒手……骆大老爷的眉头皱了起来。

  第九十六章愿得良师即益友

  八月桂花香,骆府的园子里也是香气阵阵,只不过骆氏大房这边的桂花却是稀少,走到路上只能闻着一丝丝幽香,还是从旁边院子飘了过来的。

  相宜挨着墙往府门外边走,每隔一段墙,就有镂空的雕花窗户嵌在墙内,透过那空隙,能见着旁边园子里头有丫鬟带着骆相群他们几个在树下捡桂花,米粒大的花朵一地都是,被风一吹,淡淡的黄色花雾,将他们围绕住。

  方嫂瞧了一眼,低声道:“只怕是拿了去做桂花糖的,瞧着树下头都铺着席子。”

  连翘踮起脚尖往那边看,她个头在同龄人里头算高的了,可才只能勉强挨着窗户边,见着方嫂抱着相宜站在那里看,有些性急,贴着耳朵听了听旁边园子吵闹,心生羡慕:“方嫂,我也想瞧瞧。”

  “有什么好瞧的,想吃桂花糖,咱们去杨氏族学打一点桂花回来便是。”方嫂将相宜放了下来,牵着她的手往前边走,这才过还没半个月,骆氏大房这边便变了模样,园子里头几十棵上好的金桂树与银桂树全被骆大老爷卖了。因着现在府里头没什么下人,地上还留着一个个的大坑,黄土都没填一下。

  “大老爷也真是要钱要得狠,现在就卖起祖业来了。”连翘不满意的哼哼了一声:“我阿爹原来说过移栽最好是春天,可现在还是秋天哪,这般急吼吼的,一个冬季都等不得了。”

  相宜沉默着没说话,骆大老爷的卑鄙无耻,她是在今生在发现,前世她过得懵懵懂懂,根本没有看透父亲的本性,现在想来,能允许填房那般虐待前妻的女儿,还不是看在骆大奶奶娘家有钱的份上?这样的男人,实在也算是下流无耻了。

  走到门外,福伯赶着一辆马车在等她,福伯自赎出府,骆府马车被变卖,他用这辈子的积蓄买了辆马车在广陵城里跑生意,每日一早准时在门口接相宜去念书。

  杨氏族学里头栽了一大片桂花树,还只刚刚走到族学门口,就闻到了一阵阵桂花的清香,相宜看了看站在门口的黄娘子,行了一礼:“娘子安好。”

  黄娘子一只手里托着一捧桂花,笑吟吟的望向相宜:“瞧这些桂花,都是顶顶新鲜的,上边还有露水哪。”

  相宜心中感激,昨日她与连翘商议着要打些桂花做桂花糖,没想到竟然被黄娘子记在了心里,赶早替她摘了些桂花。她赶紧道谢:“多谢娘子费心。”

  黄娘子摆了摆手:“也没多费什么心思,杨氏族学里桂花多着呢,我今日一早起来没事儿干,总得找点事打发时间。”她朝着连翘点了点头:“等下记得到我房间去将那摊在地上的桂花收好带走。”

  连翘拍着手叫道:“甚好甚好,明日中秋秦妈妈就能蒸桂花糖糕吃了。”她抬头望着黄娘子,一脸真诚:“娘子,明儿是中秋,娘子要不要回家过节?若是不回家,不如跟我们家姑娘一道吃月饼罢。”

  黄娘子笑了笑:“我哪里还有家?孤身一人,走到哪里,哪里便是家。”

  相宜走上前去拉住黄娘子的手:“那娘子跟我一道过中秋。”

  话语里带了些撒娇的意味,一双眼睛亮闪闪的看着她。

  黄娘子莞尔一笑:“好,我与你一道过中秋。”她犹豫了一下:“可难道你不要陪你父亲过节么?”

  连翘快人快嘴的解释:“我们家老爷,才不管我们家姑娘呢,就连两位少爷都不管哪!他原先要我们家姑娘每个月交三百两银子过去,到陈姨娘那边一道吃饭……”

  “三百两银子一个月?”黄娘子惊奇的瞪大了眼睛:“骆大小姐你要吃得这般好?到酒楼里请一桌好些儿的饭菜,也不过十两十五两的,你一个七岁的孩童,一个月要三百两银子?你父亲准备拿什么山珍海味供养你?”

  “什么山珍海味?陈姨娘有了八个月的身孕,都只能隔一日吃一回肉哪!”连翘掩着嘴嗤嗤的笑:“我们家姑娘嘛,看看十天半个月能不能沾个油星子便好了!”

  “这可怎么行!骆大小姐,你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怎么着也该要多吃些,爱惜自己才是。”黄娘子摇了摇头:“骆大老爷也实在太抠门了。”

  “故此我没有答允这条件。”相宜笑了笑,她又不是傻子,让她一个月出三百两养活一府的人,还能从里边扣下一笔可观的银子到外头花销,她那父亲的算盘打得真是响,莫非跟骆大奶奶久了,也抠门起来了?

  刚刚生下的那个骆相勤由奶娘带着住在陈姨娘那边,他还只得一个月大小,不知道反抗,随便被糊弄着吃了些奶便睡,也不会说什么别的话。骆相珲却不同,他原先是娇养惯的,在陈姨娘院子里头吃了一次饭菜,根本没法子再去吃第二餐,见相宜自己砌了个小厨房,催着奶娘将他带到相宜这边来:“大姐,我要到你这里吃饭。”

  连翘在旁边朝相宜挤眉弄眼,骆相珲看得清清楚楚,可怜巴巴道:“大姐,我让我外祖母拿粮米银子给你便是,你让我到你这里用饭吧。”

  相宜没得法子,骆相珲现在就如一条尾巴般,牢牢的粘住了她。由于同病相怜,她对于骆相珲没了以前那般成见,也就答应下来:“好。”

  秦妈妈很严肃道:“银子还是要给的,一个月五两银子便是。”

  骆相珲抹了抹眼睛:“黄妈妈走的时候留了几个银锭子给我,让我藏起来,我现在就全交给大姐保管着。”

  银锭子拿过来,相宜哑然失笑,看起来拿是黄妈妈好不容易攒下来的积蓄。她原以为一个银锭子该有五两十两的,现在瞧着,最多不过二两三两一个,成色也不见得很好。只不过骆相珲年纪小,也吃不了多少东西,这些银子足够他大半年的费用了。

  邀了黄娘子来过中秋,相宜自然要多准备些东西,从族学里头回去,她便要福伯拉她到广陵逛了一圈,与方嫂一道采买了些东西,连翘一双手捧得满满,笑容甜甜:“姑娘,怎么都买了火腿的月饼?给奴婢留了一个没有?”

  “少不了你的。”连翘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能吃,小嘴挺馋,见着好吃的东西便想伸手去拿,现在抱着几盒五芳斋的月饼,眼珠子正溜溜的转,看得相宜心中一阵好笑。

  回到府里,秦妈妈正在忙着准备晚饭,见着相宜回来,将手中的菜蔬放下:“姑娘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回来了?”

  相宜笑着道:“明日黄娘子要过来跟我们一道赏月,我特地多买了些菜和糕点回来,免得待客都没有东西。”

  秦妈妈“哎哟”了一声:“方才陈姨娘那边的丫鬟过来说,大老爷吩咐,明儿晚上一道吃饭赏月哪,现儿姑娘又喊了黄娘子,这可怎么办才好?”

  “我父亲喊我过去吃晚饭?还有螃蟹鳝鱼?”相宜有些好奇:“只怕他没这么大方。”

  “可那丫鬟说得清清楚楚,还说买了新上市的螃蟹,还有鳝鱼,都是顶好的菜肴,她只说那螃蟹个头有碗盏大,可都说九母十公,九月十月才是吃螃蟹的旺季,现在哪有这么大个的螃蟹,只怕要一两银子一只哪!”秦妈妈摇了摇头:“只怕到了那里一看,那螃蟹却只有酒盏大小了。”

  相宜想了想道:“连翘,你去陈姨娘那边一下,就说我明日已经请了客人一道来过中秋,请父亲与姨娘们一道好好过节便是。”相宜本来想让连翘带一盒月饼过去做节礼,可是转念想到骆老夫人拿了她的荷包栽赃的事情,心中不免有些阴影,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她轻轻放下——不要说什么父慈子孝,骆大老爷对她也就这个样儿,自己又何必贴着上去?

  方嫂望着连翘的背影,若有所思:“姑娘,按着你爹那个德性,应该是不会请你过去吃饭的,也不知道有什么古怪。”

  “可不是?”相宜也觉得这事情有些玄妙:“我爹怎么会忽然就转了性子?”

  秦妈妈抬头望了望天空:“这太阳,好像还是往西边落下去的吶。”

  主仆几人站在那里,互相瞧着对方,总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又不知道哪里不对,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不多时,连翘笑着回来了:“姑娘,姑娘,大老爷听说姑娘请了娘子过来赏月,也没说多话,只说到时候送点鳝鱼过来让姑娘加餐。”

  秦妈妈笑了起来:“毕竟小气,螃蟹贵些,他便舍不得了。”

  方嫂点了点头:“这鳝鱼是不值钱的,大老爷肯定还是要来装装样子的。”

  相宜没有吱声,照着她对父亲骆大老爷的了解,他未必会送鳝鱼过来,他可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今日这是怎么了?难道是被菩萨点化,忽然反省了不成?

  正在想着,骆相珲的脸在门口出现:“大姐,我明日去外祖家过中秋,你不用留饭菜了,到时候我给你带月饼回来。”

  吃了半个月饭,骆相珲还跟她真有些感情了,竟然还记得要给她带月饼,相宜笑着点了点头:“你去便是,别记着我,我刚刚还买了月饼呢。”她招手让骆相珲过来,递了一个小月饼给他:“今日大姐提前跟你过中秋节。”

  骆相珲手里拿着饼,眼中泪汪汪的一片:“大姐,你真好,以前我那般对你,可你一点也不记恨我。”

  “有什么好记恨的?你那阵子还不懂事,现在懂事了就好。”相宜摸了摸骆相珲的脑袋:“毕竟咱们是姐弟不是?”

  “嗯,我知道了。”骆相珲抬起头来,一脸笑容:“多谢你,大姐。”

  第九十七章桶中有鳝名望月

  黄娘子跳下马车,看了看骆府的大门,长叹离开一声:“相宜,你们骆家……哎,算是衰败了,只恐再无翻身的日子。”

  相宜看了看大门剥落的红漆,心中也是酸涩,骆府一分为三,骆大老爷占了大门,其余两房就在院墙别处开了两个门,都挂上了骆府的牌匾,可却比这正门要修得小多了,牌匾也没这般气派。可她站在这牌匾下头,却越看越难受了,这骆府的大门瞧上去还很气派,可却怎么样也掩盖不了它的衰败,看门的门房都没了,只剩下一把大铜锁挂着,旁边的小门也关着,平常他们出入,都是从侧门这边走。

  方嫂走到侧门这边,拿着钥匙开了门,几个人从这边走了进去,黄娘子好奇的看了看那条狭窄的通道,慢慢往前边走了几步,方才豁然开朗。跟着相宜走到前边不远,就见地上一个个的大洞,黑乎乎的,就如人缺了牙齿一般,瞧着十分丑陋。

  “这里原本该是有树的罢?都去了哪里?”黄娘子十分奇怪:“这地方没得树木,瞧着光秃秃的一块草坪,有些难看。”

  “这园子里头,稍微值点银子的,都被我们家大老爷给卖了呢。”连翘笑着道:“我们家大老爷可是一心一意想要从园子里搜刮些银子出来。”

  “骆氏大房哪里就落到要变卖家产的份上了?”黄娘子摇头叹气:“看着这些洞的大小,便知道都是上了些年纪的树木了,这又何苦!”

  “都说十年树木,这树挖走了想要重新种出差不多的来,那颗就为难了。”相宜叹了一口气:“娘子,我瞧着都心疼,只是我父亲却不觉得,仿佛要一口气将这园子给折腾完了才放得心下。”

  黄娘子没有说话,跟着相宜往前边走了去,拐了几个弯便到了一个小小的院子,门半开着,相宜站在那里笑微微让着黄娘子进去:“这就是我住的院子了。”

  秦妈妈直起身来:“娘子来了。”

  黄娘子含笑点头:“忙了妈妈。”她走过去看了看,就见秦妈妈正在择菜,旁边放了个桶子,里边黑黝黝的一团东西在游动:“还准备了鳝鱼?妈妈也真是辛苦了,是自己去外头河屯子里钓的吗?”

  秦妈妈摇了摇头:“是我们家大老爷送过来的,说是给姑娘加餐的。”

  “东西虽不金贵,可却是他一份心意。”黄娘子低头看了看那桶子鳝鱼,惊呼了起来:“鳝鱼也能这么粗的,也真真难得!”

  秦妈妈将头凑了过来:“这鳝鱼刚刚送过来不久,我都还没来得及看吶。”她低头看了看那一桶子鳝鱼,脸色忽然一变:“这么粗的鳝鱼,竟跟那蛇差不多了!”

  听着秦妈妈这般说,众人都围拢了过去,就见有一条鳝鱼在那水里游弋,在那一群细细的鳝鱼里格外显眼,方嫂趁着它抬头的时候,瞬间出手,夹住了它的脖子,猛的从水桶里提了出来。

  “哗啦啦”的一声响,那鳝鱼扭曲着身子,似乎要卷起来,可它实在是肥硕,只能徒劳的摇着尾巴,挣扎了几下,最终软绵绵的垂在那里。

  黄娘子的脸色也慢慢的变了,她赶紧从旁边拎出了一个桶子,倒了些水到里边:“且放进去,咱们晚上等着看。”

  相宜见方嫂与黄娘子脸色渐变,不知就里:“娘子,方嫂,这鳝鱼有什么不对不成?”

  “骆大小姐,你没见这鳝鱼,实在有些太大了?”黄娘子看着方嫂将鳝鱼扔到了旁边的水桶里,不住的摇着头:“真是可怕,可怕。”

  “娘子,可怕在哪里?”连翘凑到那边看了看:“不过是一条肥肥的鳝鱼罢了。”

  “这极有可能是望月鳝。”方嫂不动声色,拿了一块板子将水桶盖住半边:“我们晚上瞧瞧便知道了。”

  见相宜与连翘还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黄娘子神色郑重道:“有一种鳝鱼,名叫望月鳝,专以死物食之,生得十分粗壮,若是到了月圆时分,便会从水面浮起,抬头望月,故名望月鳝。”

  “这鳝鱼还有这种典故?”相宜攀着桶子看了看:“既是以死物为食,那它身子里头阴气甚重,莫非有毒?”

  “是。”黄娘子点了点头:“古书皆云,这鳝鱼又名化骨鳝,食之会七窍流血而死,过一段时间便尸首无存,化为血水。”

  连翘大惊失色,拉了相宜赶紧推开,全身打着寒颤:“娘子,你莫要吓我!”

  方嫂笑了笑:“这也不过是民间传闻,但我也确实听说过有食黄鳝死掉的,故此不能掉以轻心,咱们先瞧瞧到了晚上这鳝鱼会不会抬头望月再说。”

  相宜点了点头,心情沉重,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亲身父亲竟然要来算计她。骆老夫人算计母亲钱氏,骆大奶奶算计自己,她都还能想得通,毕竟她们并无血缘关系,或许真能狠心下得手去,而父亲与她,乃是骨肉至亲,他……

  方嫂见着相宜脸色雪白,也有些心疼,将她抱了起来:“姑娘,咱们别到这里站着,带着黄娘子去外边转转再说。”

  黄娘子也笑着跟在了后边:“都说骆府是广陵大族,虽说现在式微,但园子里肯定有好风光,骆大小姐,你带我去瞧瞧。”

  相宜趴在方嫂的肩头,一身软绵绵的,望着黄娘子那关切的眼神,鼻子酸酸:“娘子,你就唤我相宜罢,在族学喊骆大小姐乃是念书的规矩,可现在咱们私底下还这般喊,实在有些太呆板。”

  黄娘子答应下来:“我心里头老早想这般喊你,又怕你觉得我唐突。”

  方嫂一边抱着相宜走,一边耸耸肩:“直呼其名挺好,不拘束。我们家姑娘都没几个关心她的人,娘子能这般关照她,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娘子,我真不想再在骆府呆下去,过些日子,我必然脱了骆氏一族,到华阳去过自己的生活。”相宜叹了一口气:“娘子,你若是不想教书了,可以跟我一道去华阳,我那边有四间铺面,好好经营着,够我们的花销了。”

  “哟哟哟,相宜倒是心不小,才七岁的人,就想着要赚大银子了。”黄娘子伸出手来摸了摸相宜的脸:“你若是要去做东家,那我自然是要去帮着你出主意的。”

  几人在园子里走着,说说笑笑,忽然间前边转出一个人来,穿着青绿色的衣裳,一张圆脸,肥头大耳。见着几个女眷走了过来,眼珠子一动不动,盯住了黄娘子。

  方嫂皱了皱眉头:“大老爷,你挡住路了。”

  骆大老爷张大了嘴巴,呵呵的笑了笑:“相宜,这位就是你说的杨氏族学的娘子?”

  相宜想着那望月鳝的事情,只觉反胃,几欲呕吐,心中十分不快,将头转到一旁,懒得回复他。骆大老爷全然不顾,一双眼睛只是盯着黄娘子不放:“这位娘子贵姓?”

  黄娘子淡淡道:“敝姓黄。”

  “黄娘子,呵呵,呵呵,真是幸会,幸会。”骆大老爷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一直听我们家相宜夸赞娘子,今日一见果然生得貌美如花。”一边说着,嘴角有涎水流出,他猛的吸溜了一下,才将那涎水吸了回去。

  见着骆大老爷这般丑态,相宜实在是惭愧得恨不能挖个地洞钻了进去,就听骆大老爷絮絮叨叨道:“娘子,我那边饭菜可比相宜院子里准的要好,你不如跟我一道吃晚饭,等到饭后,咱们举杯赏月,如何?”

  见着黄娘子不吱声,骆大老爷胆子大了些,凑了过来伸手来拉她的衣袖:“黄娘子乃是风雅女子,何不做些风雅之事?”

  黄娘子闪身到一旁,骆大老爷扑了个空,他望着黄娘子俏生生立在一侧,又爱又恨:“娘子,不要这般害羞,咱们又不是那年纪轻轻的,你早就该知了人事,装什么假正经!不如给我来做了姨娘,也不必……”

  “啪”的一声脆响,骆大老爷的脸上挨了一巴掌,黄娘子站在那里,举着手,脸色通红:“骆大老爷,真没想到你竟然是这般无耻之徒!骆家百年大族,败落如此,原来全是有你这种人的缘故!”

  相宜听着骆大老爷那般不要脸的话,实在难堪,从方嫂身上溜了下来,到黄娘子面前站住身子,深深行了一礼:“娘子,全是相宜的不是,请你回来一道过中秋节,没想到却遇上这种衣冠禽兽。”

  “你说什么?”骆大老爷气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竟然敢说这般说你爹?”

  “我没有这样禽兽不如的爹!”相宜站直了身子,一双眼睛死死的盯住了骆大老爷,今日是个绝好的机会,望月鳝便是她与骆家分离的契机。

  “小兔崽子,你才七岁就敢跟你爹来顶撞了?”骆大老爷气哼哼的举起巴掌,准备朝相宜扇下去,可见着站在相宜身边的方嫂,又害怕的缩回了手,转身往一边走了过去:“今儿中秋节,老子不与你计较,明日我去族里找族长来,要收拾了你这无法无天的逆女!”

  “请便。”相宜站在那里,父亲两个字再也喊不出口,她本来想直呼骆慎行的名字,可还是觉得有些生疏,只能僵硬的站在那里,见着骆大老爷慢慢的朝前边走了过去。